吳晗
明、清兩代五六百年間的科舉制度,引導讀書人專學八股,專寫空話。這些且不說,光就考試時的情況說,也是氣死人的。明末艾南英《天傭子文集》有一篇文章專講考舉人時的苦處:
考試這一天,考場打了三通鼓,秀才們即使遇到大冷天,冰霜凍結,也得站在門外等候點名。督學呢,穿著紅袍坐在堂上,燈燭輝煌,圍著爐子取暖,好不舒服。秀才們得解開衣裳,左手拿著筆硯,右手拿著布襪,聽候府縣官點名,排個兒站在甬道里,依次到督學面前。每一個秀才,有兩個搜檢軍侍候,從頭發(fā)搜到腳跟,光著肚子和腿,要好幾個時辰才能全搜完,個個凍得牙齒打戰(zhàn),腰以下都凍僵了,摸著也不像是自己的皮膚。要是大熱天呢,督學穿著紗衣裳,在陰涼地里,喝著茶,搖著扇子,涼快得很。秀才們呢,十百一群,擠立在塵埃飛揚的太陽底下,按制度不能扇扇子,穿的又是大布厚衣。
考的時候,東西兩面站著四個瞭望軍,是監(jiān)場的,誰也不敢抬頭四面看,有人困了站一下,打一個呵欠,以至歪著坐,一個紅記號便打上了,算犯規(guī),文章盡管好,也扣分,降一等。弄得人人腰脊酸痛,連大小便也不得自由,得忍著。
這樣苦,為什么人們還是搶著考,唯恐吃不到這苦頭呢?是為了做官。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記明朝人中舉人的情況:
明朝末年的紳士,非常之威風。凡是中了舉人,報信的人都拿著短棍,從大門打起,把廳堂窗戶都打爛了,叫作“改換門庭”。工匠跟在后面,立刻修整一新,從此永為主顧。接著,同姓的地主來和你通譜,算作一家,招女婿的也來了,有人來拜你作老師,自稱門生。只要一張嘴,銀子上千兩的送,以后有事,這些人便有依靠了。出門呢,坐著大轎,前面有人拿著扇啦,掌著蓋啦,諸如此類,連秀才出門,也有門斗張著油傘引路。有婚喪事的時候,紳士和老百姓是不能坐在一起的,要另搞一個房子叫大賓堂,有功名的人單坐在一起。
清人吳敬梓所作《儒林外史》,窮秀才范進中舉的一段絕妙文字,正是顧公燮這一段記載的絕妙注腳。
中了進士,就更加威風了。上任做官,車啦,馬啦,跟班啦,衣服用具啦,飲食用費啦,自然都會有人支應。
即使中不了進士,光是秀才、舉人,也享有許多特權。
其一是免役。只要進了學,成為秀才,法律規(guī)定可免戶內二丁差役。明朝里役負擔是很重的,要是有二十畝田地的中農,假如家里不出一個秀才,一輪到里役,便得破家蕩產。以此,一個縣里秀才舉人愈多,百姓便愈窮,因為他們得把紳士的負擔分擔下來。
其二是可以有奴婢使喚。明制,平民百姓是不許存養(yǎng)奴婢的。
其三是法律的優(yōu)待。明初規(guī)定一般進士、舉人、貢生犯了死罪,可以特赦三次,以后雖然沒有執(zhí)行,但是,還是受到優(yōu)待。秀才犯了法,地方官在通知學校把他開除之前,是不能用刑的。如犯的不是重罪,便只通知學校當局,加以處分了事。
其四是免糧。家道寒苦,無力完糧的,可由地方官奏銷豁免。因之,不但秀才自己免了役,甚至還會包攬隱蔽,借此發(fā)財。
其五便是禮貌待遇了。庶民見紳士要用見官之禮謁見,違反的按法律制裁。
明、清兩代的知識分子,在通過考試之前,封建統(tǒng)治者把他們不當人看待,但是一旦考中秀才、舉人、進士之后,便成為統(tǒng)治集團中的一員,成為特權階級了。
既然有這么多特權,吃點苦頭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