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茜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黎錦熙有兩個十分超前于現(xiàn)代語言學的思想:1.文學/論理次序的概念;2.句法反觀詞類的思想。①劉利民:《構式的邏輯反思與漢語研究的本位問題——從構建中國特色語言學理論體系的角度看》,《四川大學》(哲社版)2012年第5期。前者先于喬姆斯基生成語法 (TG)“深層/表層結構”理論30年,后者先于認知語言學“構式論”至少50年。盡管如此,關于黎氏理論的后續(xù)評論卻鮮見,且主要側重其漢語語法分析技術。這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既然黎氏從具體語言研究中產(chǎn)生出如此重要的語言學思想,為何沒能像喬氏理論一樣由此催生出具有影響力的中國語言學學派呢?究竟哪些因素導致了二人語言學思想發(fā)展的不同現(xiàn)狀?在此,本文嘗試通過對比黎錦熙與喬姆斯基在語言學思想上的相似之處,以及二人學術思想在學派形成方面的反差,從一個側面探尋阻礙中國語言學學派形成的原因。限于篇幅,本文只比較黎氏與喬氏語法思想,而將黎氏理論與構式理論放到下一步研究中進行。
黎錦熙語法思想核心是“句本位”立場。他以句子為基礎和重心,區(qū)分出漢語白話文詞類的九種五類,并分辨出實體詞的七位。其重要的語法思想和理論主要包括:“依句辨品”、“中心詞分析法”、“文學/論理次序”和“圖解”。“依句辨品”即將句子作為切入點,“踏著句子底自然的發(fā)展”,根據(jù)詞在句中的位置和職權決定其詞類?!爸行脑~分析法”先確定全句中心詞,其他成分皆依附于中心詞?!罢摾淼拇涡颉笔侵覆蛔兊纳顚映橄缶浞ㄕZ義結構和邏輯;而“文學的次序”則是表達論理次序中的“語言習慣上移動變更的次序”,是語詞在最終表達式中的次序。在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上,黎氏使用不同的線條類型將句子或短語的成分分配到不同的位置以實現(xiàn)其功能的區(qū)分,用“圖解”使學者“直接地敏活地一眼看清復句中各分句底功用、分句中各短語底功用、短語中各詞類底功用”,看清“活句底全體”,從文學的次序看出論理的次序。②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3頁。
黎氏“依句辨品”的理論主張緣于漢語詞匯沒有像英語那樣的詞類區(qū)別特征 (如:以-tion結尾的一般為名詞等等),即《馬氏文通》指出的漢語“字無定類”。①呂叔湘、王海棻編:《〈馬氏文通〉讀本》,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第45頁。無論是“一字多類”,還是“字類假借”②孫風華:《也談〈馬氏文通〉的“字無定類”》,《古漢語研究》2002年第1期。都難以確定詞性,因而也就無法確定漢語的主語到底由什么擔當。而漢語詞匯得以“一字多類”、“字類”之間能夠“假借”,從形式上看也恰恰是得漢字無詞類標記之便。由于漢語詞類轉換自由,無法從形式上確定詞類,于是黎氏由句法角度出發(fā),根據(jù)詞在句子結構中的功能來確定詞類。在漢語語言學界長期“詞本位”思想主宰背景下,黎氏的“依句辨品”思想表現(xiàn)出其對漢語語法體系的獨特洞見和學術膽識。他在上世紀20年代就已經(jīng)提出了“由句法反觀詞類”的理論,遠超“構式語法”理論至少50年,這在語言學研究史上肯定是一種創(chuàng)新。
黎氏“文學/論理次序”論與喬姆斯基“深層/表層結構”論高度神似:“論理的次序”和“深層結構”都是指不變的概念意義結構和邏輯,是語句意義的核心基礎,是思想;而“文學的次序”類似“表層結構”,是最終表達式中各個句子成分的層級構造和線性排列 (包括省略、換位等),是思想的表象。雖然我們無法考證黎氏“文學/論理次序”是否也借鑒于別的語法學家,但至少這在中國語法學界是首開先河的。這起碼表明黎氏語言反應思維的唯理論意識,表明他對思維本質及其表現(xiàn)形式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認識,而且具備對語言現(xiàn)象進行更加深入地分析和探討的基礎。對此后文再作闡釋。
黎錦熙與喬姆斯基相似的語言學思想是否同源?它們各自的發(fā)展徑路又是怎樣的?下面我們從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理論體系與解釋力等方面對二人的語法思想作一比較。
(一)研究對象。語言學研究對象取決于研究者視角,取決于視語言為何“物”。③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28頁。那么,語言是什么呢?黎錦熙和喬姆斯基都認為語言反映思維、語言即思維。喬氏將語言視為一個可以生成無限語言現(xiàn)象的規(guī)則系統(tǒng),即一種邏輯演繹的心智能力,語法從心智中生長出來。④N.Chomsky,On Nature and Language,Beijing:Beijing University Press,2004,pp.64 -74.而黎氏認為:一個詞就是一個觀念,一個單句代表一個完全思想,思想越復雜,語法上需運用的手段就越多;研習語法可以幫助“矯正思維和語言底錯誤”;⑤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第18、9頁。分析語法則旨在“繪出思想表達的語言形態(tài)”。⑥黎澤渝、劉慶俄編:《黎錦熙選集》,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1-42頁。語言和思維的緊密關系構成喬、黎語法理論重要的前提和基石。但是,兩者的理論深度及思想來源卻并不相同。
喬氏對語言與思維的關系論證既是語言學研究也是哲學反思。人類思維邏輯的共性構成喬氏TG理論的基礎。他的語言內(nèi)在論、生成論、共性論受到源自笛卡爾哲學思想的波爾·羅瓦雅爾唯理主義語言學以及洪堡特“語言是無限運用有限手段的創(chuàng)造活動”等思想的極大影響。⑦姚小平:《笛卡爾,喬姆斯基,??隆?〈普遍唯理語法〉校后》,《外國語》2001年第3期。同時,他認為結構主義用具體語言經(jīng)驗描寫來回答“語言是什么”是不正確的,言語結構的刻畫、描寫并不等于是關于語言的理論解釋。于是喬氏秉承索緒爾關于“語言”與“言語”的元認知劃分,將語言進一步確定為所有理想說話人內(nèi)在的語言能力 (而非“語言運用”或“言語”),認為這才是語言的本質所在??梢?,喬氏語法研究始于哲學視野下對“什么是語言”的逐步深入地探索和思辨,“是”之思辨為喬氏語法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哲學基礎。黎氏“語文規(guī)律即思維規(guī)律”論體現(xiàn)了對語言一定程度的唯理論思想傾向,但這個思想似乎更多的是從實踐應用角度出發(fā)籠統(tǒng)的經(jīng)驗歸納。我們在黎氏的著作中找不到明確地對于“語言是什么 (是)”、“語言知識是什么 (真)”的追問,找不到對“語言”和“言語”誰應是語言學研究真正對象的理論論證,簡言之,他沒有從哲學高度對語言本質進行思考并做出確切表述。語法被作為實用的工具指導語言的運用和思維的梳理,不管是“依句辨品”還是“文學/論理的次序”都和“中心詞分析法”、“圖解”一樣,無不基于實用,著眼于具體語言教學問題的解決,最終目的是為教授漢語語法提供良好的方法。因為黎氏認為語法一方面是“科學體系”,另一方面是“學科 (教學)體系”;①黎澤渝、劉慶俄編:《黎錦熙選集》,第10頁。而黎氏語法主要屬于后者,是為教學服務的。
(二)研究方法。在研究方法上,黎錦熙和喬姆斯基有相似的理性主義思想傾向:都是提出關于規(guī)則的先驗理論框架并以此來解釋言語現(xiàn)象,而不是像經(jīng)驗主義者從言語現(xiàn)象的描述中歸納出規(guī)則。這與他們關于語言與思維的觀點不無關系。至少,思維決定語言結構的內(nèi)在邏輯,在這點上兩者是有相似之處的。所不同的是喬氏拒斥意義而著重句法的自主性,強調(diào)句法的語句生成性;而黎氏著重于說明語句表示意義的一致性,從而說明句型變化與意義的關系。喬氏著力構建句法理論體系,黎氏則著力語法對于教學的可行性論證。
在具體操作中,黎氏和喬氏都將句法研究置于中心地位,認為唯有句法才是思想之核心所在。喬氏認為語音和語義因素的表現(xiàn)和闡釋無不依賴句法的存在;相反,句法則是“無須以系統(tǒng)之外的因素作為參照”的一個“自足的形式系統(tǒng)”。②韓景泉:《喬姆斯基的形式主義語言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2000年第1期。黎氏“句本位”語法主張“一步一步地踏著句子底自然的發(fā)展”,“先理會綜合的宏綱 (句子),再從事于分析的細目 (詞類)”。③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第1頁。因為“句法自洽”,喬氏將語言和語境分離、割裂,使之抽象成為一個獨立客觀的研究對象。這種假設旨在以形式化的數(shù)理邏輯公式遞推生成無限句子,以純句法因素解釋語言現(xiàn)象和語言能力,即由語言分析去把握人的思維認知機制及本質。避開語境因素影響的純句法抽象研究使語言學有一個可確定把握的對象,也凸顯了喬氏理論力圖像其他自然科學一樣,在高度抽象化和理想化條件下研究客觀存在的對象,即人類共有的內(nèi)在語言能力。黎氏“句本位”語法雖有“句法自主”的傾向,但這個主張還不夠明確,對這個自主性的理據(jù)也缺乏明確詳實的論證 (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尋求理據(jù)的打算)。我們被告知需要這樣做 (從句子的研究入手),也被告知這樣做的好處 (可以明曉詞類的知識和用法,可以發(fā)現(xiàn)語言的普通規(guī)則、作為學習和翻譯其他語言的幫助,可以幫助心能的陶冶④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第1-2頁。),但是我們不知道這樣做的內(nèi)在緣由。
其次,黎、喬二人都將句法分為兩個層次。雙層結構理論解決了不同結構表意類似和結構相同但表意不同的矛盾,也為相似語義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提供了理據(jù) (如不同語言間的翻譯、文學作品的修辭等),在這一點上,黎、喬雙層結構理論作用相似。但除此之外喬氏理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作用,即展示并解釋語言的生成理解機制:喬氏以最簡單的 SμNP+VP,通過論述語言的回歸性(recursive)特征建立起的句法“深層/表層結構”理論,是要說明表層結構由深層結構通過轉化規(guī)則推導而來;深層結構決定意義,表層結構表達/解釋意義 (其理論的合理性與完備性是另一個問題)。雙層句法結構的劃分是喬氏語法研究的前提和基礎,是整個TG體系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環(huán)。但黎氏關于“文學/論理次序”的論述似乎只是在解決實際教學問題的經(jīng)驗性思考中洞察出的與喬氏“深層/表層結構”類似的東西。兩個層次間是脫節(jié)的,沒有一個聯(lián)系轉換的機制。也看不出黎氏是否具有喬氏把復雜句型還原為簡單結構的傾向。似乎黎氏也沒有注意到不同“文學次序”實際上有不同的意義內(nèi)涵。層次劃分的缺失不會影響黎氏語法的根本。從上下文看,黎氏似乎主要借用這個概念來表述不同語言形式可以表達相同思維,從而幫助語法教學中分析修辭的語法表現(xiàn)和說明句本位的重要性。雖然黎氏也涉及“生成”、“生長”等表述,但“句子的自然生長”之說似乎并不是一種語句“生成論”⑤肖婭曼:《純粹任意性原則與純粹的價值系統(tǒng)——紀念〈普通語言學教程〉發(fā)表90周年》,《四川大學學報》(哲社版)2006年第6期。的思想,而是就文法研習方法而言,與喬氏的“生成創(chuàng)造性”并非一回事。因此,盡管喬、黎二人有似乎相同的概念構想,但喬氏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了重要的TG體系,而遺憾的是黎氏僅從語法教學的角度提出了“從文學的次序看出邏輯的次序”,并就此止步,沒能對漢語語言的句法運行機制和特征做出更深入的探討和追問,例如:文學的次序和論理的次序有何內(nèi)在聯(lián)系,如何從文學的次序看出邏輯的次序等等。
(三)理論體系與闡釋力。喬姆斯基TG理論提出后,一大批生成語法學家在長達近60年時間里不斷地驗證、推翻和修訂,歷經(jīng)數(shù)個理論模型,同時得益于語言學及相關學科迅猛發(fā)展的外部大環(huán)境,客觀地說喬氏理論已有一個自洽的理論原則和方法論體系 (雖然還有許多待解決的問題)。從喬氏自己提出的評介語法的“觀察—描寫—解釋”三個層面來說,喬氏理論在純句法方面似乎已經(jīng)達到語言學理論的解釋充分性。對此筆者不再贅述。
而在“語言習得就是練習”的預設下,黎錦熙期望學習者從訓練中掌握規(guī)則。“句本位”語法只是使練習更有條理和有效,而非對句法本質的探討,其理論構建的不足顯而易見。但值得一提的是,以句子分析描寫為宗旨的圖解卻比TG理論在具體語法教學中發(fā)揮了更大的作用。例如,對于“我希望他離開”和“我答應他離開”兩個簡單句子的句法區(qū)別,黎氏圖解可以幫助我們對句子結構和各成分句法功能一目了然。
根據(jù)黎氏圖解規(guī)范,橫線上為實體詞或動詞,橫線下為附加成分,左斜為形容詞性附加語,右斜為副詞性附加語。例 (1)中“他”為賓語,“離開”為賓補,“離開”是“他”的動作;而例 (2)中“他”為副詞性附加語,“離開”為賓語,“離開”是“我”的動作。與之相對的是根據(jù)喬氏雙層句法理論,這兩個句子的英譯在表層結構中各成分的語法功能是完全相同的。喬氏TG理論的邏輯表現(xiàn)方式很難讓我們對這樣的句法差異達到同樣清晰的認識 (見下例,邏輯分析略)。
例:(1’)I expected him to leave. (2’)I promised him to leave.
其次,喬氏理論在處理英語時似乎沒有問題,但在描述漢語時卻出現(xiàn)一些困難,其普適性在漢語問題上仍然存在一定局限。例如漢語句子“那家人死了人”按照黎氏理論圖解為例 (3):
根據(jù)黎氏理論,此例為“副奪主位”。按漢語習慣,句首副位(“那家人”)需變更主語(“人”)位置,倒裝至述語(“死”)之后。但喬氏TG理論卻難以對這樣的漢語句子結構做出正確的句法分析,在TG模式中,“人”變成了賓語,而不是主語,見例 (3’)。
在黎氏圖解中,此句子結構十分簡單:占據(jù)主語位置的名詞“飯”,加上一個形容詞性的述說詞“煮好了”作述語 (雖然也可作被動句解①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第43頁。前述關于黎氏圖解規(guī)范、副奪主位的說法,分見該書第32、45頁。),說明主語怎么樣。整個句子沒有任何形態(tài)變化,述語“煮”也無需任何時態(tài)、語態(tài)變位。而其英文對應句則是另一回事。根據(jù)TG理論,深層結構“someone cook meal”經(jīng)過一系列轉換,如賓格名詞位移、-ed插入與換位、IS-插入與換位等等,變成表層結構“The meal has been cooked”。TG能夠邏輯地解釋表層與深層結構的轉換機制和意義聯(lián)系。然而由于漢語完全缺乏形態(tài)變化,喬氏理論無法對漢語語句的轉換做出同樣邏輯性強的解釋。在這個問題上,黎氏圖解反而更直觀。
可見,喬氏語法雖然具有相當?shù)钠者m性,但對漢語句子成分的句法功能表現(xiàn)卻有限。黎氏理論可以比較準確地表現(xiàn)漢語句法,但它卻不具有普適性,對其他語言不具備解釋力。
黎錦熙和喬姆斯基語法思想的后續(xù)影響差異明顯。和喬氏巨大的影響力相比,黎氏語法思想在國外語言學界幾乎沒有什么反響。而在國內(nèi),筆者在知網(wǎng)上分別以題名“喬姆斯基”(Chomsky)/“生成語法”和“黎錦熙”/“句本位”精確匹配,在中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和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三個外國語言學學術研究刊物、三個漢語語言學學術研究刊物、三個哲學研究刊物和三個綜合性大學學報中,對1979—2011年公開發(fā)表的關于二人語法思想的論文進行了檢索和數(shù)量統(tǒng)計。①檢索到的文章數(shù)量比 (不包括會訊、征稿啟示、綜合評價、與語法研究無關的訪談等):中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全庫是601:25;外國語言學學術研究刊物分別是《外語教學與研究》27∶0,《外國語》8∶0,《現(xiàn)代外語》23∶0;漢語語言學學術研究刊物分別是《中國語文》1∶1,《漢語學報》0∶0,《語文建設》0∶6;哲學研究刊物分別是《哲學研究》5∶0,《哲學動態(tài)》1∶0,《世界哲學》2∶0;綜合性大學學報分別是《北京大學學報》0∶0,《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10,《四川大學學報》1∶1。結果表明國內(nèi)學界對兩位語言學家的語法思想的反應差異很大,對喬氏理論的研究遠遠多于對黎氏語法的反思(601:25)。在三個有代表性的外國語言學學術研究刊物上發(fā)表的喬氏理論研究文章達到58篇,與對黎氏理論的研究 (0篇)形成鮮明對比。這至少部分地說明中國外國語言學研究領域對喬氏及其語法思想已經(jīng)十分熟悉,也有了較深入廣泛的學習和研究,而對黎氏語法思想?yún)s幾乎沒有任何了解。在漢語語言學界代表刊物中,研究黎氏理論的文章7篇,而研究喬氏理論的1篇,盡管研究黎氏的文章多于研究喬氏的文章,似乎漢語語言學界對喬、黎二人的研究都還顯得有些不夠。在哲學界代表刊物中,8比0的狀況清楚地表明喬氏理論已不僅僅是語言學研究,它同時也是一種哲學反思,而黎氏理論卻不具備這樣的性質。綜合性大學學報中比較特殊的是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研究黎氏的文章達到了10篇,而研究喬氏的只有2篇,這應該是因為黎氏生前曾供職于北京師范大學的歷史傳承??偟膩砜?,喬氏理論的活力和影響力是不容置疑的,其后續(xù)研究十分活躍,無論是贊同還是批判,TG都成為繞不過去的關口。而黎氏理論的影響則最多限于國內(nèi)漢語語言學界及教學。
此外,從語言學學科發(fā)展的現(xiàn)狀我們也能看到喬氏理論帶來的沖擊。有關現(xiàn)代語言學流派的書籍無不將TG列為重要的一章,有的甚至分為幾章詳細講解。TG更是語言學“句法”課程的重點,雖然其合理性并不是本文的主題,但現(xiàn)狀是TG幾乎成了“句法”的代名詞,不少學校為本科生和研究生開設的“句法”課程實際上就是TG課程。不僅如此,TG也成為今天計算語言學編制規(guī)則系統(tǒng)的理論框架和基礎。②馮志偉:《語言與數(shù)學》(修訂本),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而學界對黎氏語法的研究相較之下卻明顯極其不足。除了在文革前對漢語語法教學的主導作用外,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對黎氏理論的后續(xù)深化和發(fā)展。當然,由于我國特定歷史階段中政治因素的干擾和影響,不少人 (甚至黎氏本人)都對黎氏語法思想進行了一些不當?shù)呐u、貶斥,甚至詆毀,這多少也影響了人們對其理論的理解和評價,③刁晏斌:《評價黎錦熙語法思想的幾個重要原則》,《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這對于“黎氏學派”可能的形成顯然是非常不利的。
錢冠連指出,“學派是學術研究領域走向成熟、發(fā)達和繁榮的標志”,而學派的標志是:代表人物、成員、代表作、主要貢獻、主要學術套路。④錢冠連:《以學派意識看漢語研究》,《漢語學報》2004年第2期。以此為依據(jù),我們對黎、喬語言學研究作對照觀察。黎氏的代表作是《新著國語文法》和《比較文法》,其圖解對言語現(xiàn)象進行了類形式化結構描寫,提出了一個漢語語法教學的方法。如果說黎氏語法研究在“代表作”、“主要貢獻”和“學術套路”三個方面勉強滿足學派形成條件的話,其力度卻難以同喬氏語法研究抗衡。1957年以來喬氏發(fā)表了一系列圍繞TG理論的研究成果,強調(diào)形式化邏輯體系構建,不但掀起了語言學界革命,在哲學界也有很大影響。如前所述,黎氏語法則主要是從實踐的角度出發(fā),缺乏基本的哲學立場的支撐,因而也并未著力于理論體系的構建。至于第二個指標,即“成員”,則更是黎氏語法研究明顯欠缺的,我們很難找到擁躉黎氏語法理論的核心成員。雖然也有一些文章對其理論進行了分析,甚至也多有褒揚之詞,但一方面這些文章無論從“質”還是“量”來說都難以滿足“學派”所需的回應和支持,另一方面,嚴格地說他們都還不是黎氏語法理論的忠實追隨者,充其量不過是對其理論進行了客觀闡釋,對其貢獻做了充分肯定。顯而易見,“生成語法學派”已經(jīng)存在,而“黎派語法”是否形成卻還值得商榷。
既然黎氏語法能對漢語語言進行比較全面清晰的描述,為何卻少有人追問?黎氏語法理論對漢語研究究竟意味著什么?從對兩位語言學家語法思想的對比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兩者一個根本性的不同在于理論取向和是否有明確的哲學反思。喬氏立足普遍語法,從最根本的“是”之思辨開始,在“是”之如何為“真”的追問中產(chǎn)生了TG思想體系。而黎氏語法以“滿足現(xiàn)實需要為己任”,沒有追問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進而影響黎氏沒能構建起自洽的理論體系。而理論構建的不足,又使人很難否定其正確性,亦難找到其理論基礎的薄弱點。其次,黎氏重教學,“句本位”思想為漢語語法教學提供了不少便利,其方法得到較多關注,但他的思想立場卻沒得到重視。重方法而不重方法得以提出的理念導致我們在細節(jié)上糾纏,也因而缺乏理論的眼光。再者,黎氏理論對教學的高度適用性和闡釋力使得鮮有質疑者,其結果便是無論是在理論構建方面還是應用方面均未得到足夠的后續(xù)研究與延伸。這不同于人們對喬氏理論的反映。對TG的反駁、批評者不在少數(shù),其中多對其形式化極端提出異議。但也許正是這一極端導致了思想批評的活躍,催生了新的學派立場。再加上國內(nèi)哲學與語言學的分離,也致使哲學界無人注意到黎氏思想價值。而喬氏語法思想?yún)s被語言哲學熱烈討論:或擁護、深入 (如J.Fodor的內(nèi)在模塊論、R.Montague的內(nèi)涵邏輯語法等等),或批評、拒斥 (如M.A.K.Halliday的系統(tǒng)功能語法、G.Lakoff的認知語言觀等等)。
黎錦熙和喬姆斯基對語言都有唯理論的認識;有相似的理性主義語言學研究思想傾向,都將句法作為研究的重點和切入點,甚至有類似的雙層句法結構的劃分;而且黎氏語法較TG理論對漢語語言更具闡釋力。遺憾的是黎氏如此重要的語法思想?yún)s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構建,缺乏強有力的后續(xù)理論延展,沒能形成自成一體的學派體系。其實,這樣的情況并非個案,中國語言學界不乏類似的創(chuàng)見和不朽的著作。但中國漢語語言學界仍然“學派陣線不明朗”,外語語言學界仍然“沒有自己的學派”。①錢冠連:《以學派意識看漢語研究》,《漢語學報》2004年第2期。黎錦熙和喬姆斯基語法思想的對比研究,正是力圖從一個角度考查我國尚無對世界語言學影響重大的理論流派的原因。本文的研究表明,在學派的形成中,理論反思至為重要,它是對實踐的分析、總結和提升,繼而能夠在更高的高度指導實踐。但是,也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實踐輕理論的影響,我們恰恰在這方面做得還很不夠。事實上這也是其他學者從另外角度研究所得出的結論。②錢冠連: 《以學派意識看外語研究——學派問題上的心理障礙》, 《中國外語》2007年第1期;劉利民:《“是”與“真”的哲學追問與語言學流派問題》,《四川大學學報》(哲社版)2010年第5期。因此,加強語言學理論建設成為當務之急,只有理論和實踐并重,二者才能互相促進,推動學科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