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 草

1

這天下午，太陽被云朵遮掩了一部分，風(fēng)像蝙蝠飛著飛著就不見了，跟上午晴空萬里、氣流通暢的天氣不能比。我坐在辦公室里寫今天上午發(fā)生的新聞稿。我寫道：

8月28日上午八時，這個經(jīng)過選擇的吉祥時間在一家新開張的酒店定格，省國信無線尋呼有限責任公司揭牌儀式隆重啟動。至此，百年郵電開始了它拆分解體的命運。社會各界、省內(nèi)新聞媒體近2兩百人見證了這一時刻。

這是導(dǎo)語。寫完它我停止敲鍵，抬起手來敲打自己的胸口——有些胸悶。是不是關(guān)著窗戶的緣故？可是，窗戶大開著，是天氣沉悶。我們所處的這個城市經(jīng)常氣候反常。在若干年前，這里就是一個大湖底，一旦沒有了風(fēng)，湖底就會變成一個壇子，悶得人心慌。在這么難受的情況下我是寫不出文字的，更何況我將要寫到新任總經(jīng)理雷新春，就更搜刮不出什么好詞匯了，不如先擱一擱，到吸煙室抽一支煙，等心情變好一點再說吧。

我從六樓慢慢地踱到二樓，沒有坐電梯。吸煙室的門是關(guān)著的，我推門，門緩緩地露出一條縫，一股煙味迅速從門縫里飄出來了，飄進我的鼻子。我看到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男子坐在煙霧中大口大口地吸著煙，他是辦公室秘書陳哲男。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也點燃一支煙，邊抽邊跟他聊起來。

他說他剛才在辦公室里寫一個局長的講話稿，開了一個頭就不想寫了，腦子里老想著今天上午的事兒。說完，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呼地吐出來：他媽的，跟我同樣的年紀，就躥到了這么高的級別……

看來，單位上的年輕人都有可能被今天上午的事攪得心緒不寧。我說,確實沒想到，竟然把他提拔起來了，你看到他坐在主席臺上沒有？你聽他講話沒有？

你是說他跟坐在旁邊的老領(lǐng)導(dǎo)不相稱，是吧？你是說他講話像小學(xué)生念作文，是吧？

正是。

上午，我坐的位子比陳哲男離主席臺近，我看到雷新春的表情像笑又像哭，看到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時行為慌亂，步伐失調(diào)，看到他張望發(fā)言席和麥克風(fēng)的眼神像小偷，看到他走到麥克鋒前準備講話時忘了掏上衣口袋里的發(fā)言稿，看到聚光燈照射下的他的臉上閃爍著汗水的反光。我們還聽到臺下有人紛紛議論：他就是新任總經(jīng)理……一點都不像啊……怎么可能像呢？他剛滿30歲，1990年大學(xué)畢業(yè)，在副處級的職位上工作不滿一年，整個兒就是稚氣未脫、乳臭未干啊。

陳哲男長嘆了一口氣，說，你曉得這里面有背景嗎？

這誰不曉得？郵電行業(yè)有著百年歷史，在社會上被廣泛地稱之為“鐵飯碗”，干部的任用從來就是論資排輩的，四十多歲提科長、五十多歲提處長是常有的事，也是正常的事，雷新春能一步登上副廳級的寶座，怎么會沒有背景？

我說，只是不曉得是什么背景罷了。

我告訴你吧，跟他老子有關(guān)。陳哲男說。

陳哲男作為局長的秘書，關(guān)注這些隱秘就像我關(guān)注新聞一樣。我的兩只耳朵嗖地豎起來，這似乎比我報道雷新春有意思多了。雷新春老子我們認得，退休前，跟我們同在省郵電管理局機關(guān)工作，任勞資處處長，是一個恭謙、和善、低調(diào)的人，看不出有什么活動能量。

他老子在位期間，替局長在郵電部扛了一件大事，陳哲男講道，要不是他扛了這件事，局長有可能被免職……現(xiàn)在，局長不忘他老子的恩情，就以提拔他兒子為報。

哦，是這樣……我感嘆道，我們要是也有一個這么好的老子就好了，特別是你，真屈才！

你還不是一樣，你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躥到他那個位置上。

兩個農(nóng)民的兒子同病相憐，除了空羨慕，就是你一口我一口、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濃濃的煙霧擋得我們幾乎睜不開眼。我大雷新春五歲，在郵電系統(tǒng)工作了13年，其中12年在基層，去年才調(diào)到省郵電管理局機關(guān)任《人民郵電》報駐地記者，如果不出現(xiàn)雷新春坐直升飛機這件事，我是滿足的：全省郵電系統(tǒng)5萬人，有多少人想到省郵電管理局機關(guān)工作，可是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而我還不到40歲就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然而相對雷新春而言，我的這一點愿望就顯得相當?shù)目蓱z了。

陳哲男被煙霧嗆得兩眼流淚，起身沖出了吸煙室，我繼續(xù)坐在煙霧中沒有動，我父親的那張臉仿佛在煙霧中忽隱忽現(xiàn)……他7歲時死了親娘，我祖父娶了一個比他前妻年輕、漂亮的女人，所以，我祖父對這個女人言聽計從。新婚之初兩個人成天抱在一起，不僅不管我爺還嫌他礙手礙腳。據(jù)我娘講，爺?shù)暮竽镞B挨都沒挨過我爺一下，好像挨了我爺就是挨了我祖父的前妻，她把對我祖父前妻的嫉恨轉(zhuǎn)移到我爺身上，所以，她基本上把我爺當作我祖父的前妻來對待。我爺種水痘，她阻止我祖父為他治療，還不斷地加以虐待：每天早晨把他裝在包袱里，捏著四只角提出去丟在巷子里讓他一個人玩，天黑時才拎進屋；我爺發(fā)燒，她用冷水澆到他身上降溫。就這樣，我爺落下了滿臉的麻子和失明的雙目，好在保住了一條性命。別人家的孩子上學(xué)了，我爺上不了學(xué)，他跟了一個年紀大的瞎子學(xué)算命。我爺聰明、勤奮，蠻快就掌握了算命的要領(lǐng)，不久，來找他算命的人數(shù)就超過了他師傅。我爺賺了錢，贏得了資本。1954年，我姆媽家被劃為地主強制離開本村到異地改造來到了我爺這個村，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的我姆媽一家住到了我祖父家的廂房里。我祖父是一個精明人，他哪里會這么心甘情愿地無償提供一間廂房，他打定了主意——想把我外祖父的女兒變成我爺?shù)南眿D。我外祖父的女兒畢竟是一個雙目明亮的健康人，但最終還是被我祖父逼成了一對。這樣，我爺?shù)暮竽锞陀欣碛勺屛覡旊x開他們單獨過日子了，于是，就有了我姐、我妹和我以及度日如年的一家人。像我父親這樣的男人，或者說作為一個父親，他能夠把我們生出來、撫養(yǎng)成人就相當不容易了，更何況還把我送上了大學(xué)，讓我參加了工作，這已經(jīng)遠遠地超出了他的能力所及。所以，在我老家，我一說我是我爺?shù)膬鹤?，幾乎沒有人敢相信：瞎說吧？你是他的兒子？他有一個這么大出息的兒子啊……我爺留給我的遺產(chǎn)就是山腳下的那一棟老屋，當年4000塊錢死活賣不出去，現(xiàn)在成為了一堆爛泥；父親留給我的精神財富只有兩句話：一句是“人情大于天”；另一句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而這兩句話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至死都不能忘記……

哦，我在想這些嗎？我不知道……我不敢說我在想，誰敢嫌棄自己的父親呢？更不敢說自己的父親比不上人家的父親，豈不是有違父親對自己的教誨？豈不是對他老人家的不敬？可是，我又不敢說我沒有想，畢竟我、雷新春、陳哲男都同處在一個單位，誰不希望自己的父親對自己有更大的幫助呢……

2

2012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我姆媽的生日，我從省城回到老家赤縣。那一段時間，我姆媽從省城回到了老家，住在我妹妹家里。我姆媽說她不做生日，免得影響了大家。我妹妹非要為她過，說現(xiàn)在都興過。我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過也可，不過也可，只要我姆媽高興就行。最終，我姆媽犟不過我妹妹，就說實在要過，那就簡單一點。我妹妹找了一家普通的酒店，訂了一桌家常菜，除了我們一家人以外，就是幾個舅舅和曉得我回來了的幾個老朋友，加在一起15個人。

朋友中有我曾經(jīng)在赤縣縣委黨校任教時的一個學(xué)員，因前年大病了一場提前兩年從職位上退下來了。他見到我母親時大發(fā)感慨：哎呀呀，人生七十古來稀，您老74歲了還這么健旺，一點都看不出年齡來呀，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哪像74歲的人，叫我看，頂多60歲，是吧？

在場的人隨聲附和：60歲都看不出來，像五十多歲。

我姆媽哈哈大笑。她本來一直站著，以顯示她無所謂的態(tài)度，聽了學(xué)員的話，這才穩(wěn)穩(wěn)重重地坐下來，顯得像個老壽星的樣子。她說，那是的，我的身體就是本錢，去年冬天，我還洗冷水澡哩，一般的人不敢，我?guī)资陙聿坏么蟛?，莫說一般的老人，就是后生也不敢夸這個?？凇?/p>

學(xué)員坐在我姆媽的對面，目光落到我姆媽強壯的身板上，禁不住嘖嘖稱贊。學(xué)員小我姆媽20歲，可是他的身體不能跟我姆媽比，莫說洗冷水澡，就連冷水洗臉都受不了。我要是有您這么好的身體就好嘍。學(xué)員無比羨慕地說。

那是，我姆媽接過學(xué)員話，我現(xiàn)在住在我二女兒家里，什么事不是我做？我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他們哪一個的小伢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大的？現(xiàn)在的保姆光工錢就是一年3萬，我給他們帶伢，要算工錢的話就是大幾十萬了，還不算我給他們做飯、買菜、洗衣服、做清潔，我有這身板子，我在兒子那里的時候，樓上樓下的爹爹婆婆哪一個不是三天兩天扶的扶、抬的抬，哼的哼、哭的哭去醫(yī)院？有一個姓謝的婆婆長期住在醫(yī)院里，長期要人端屎端尿送飯，不說醫(yī)藥費千把萬把，就是服侍也服侍不過來吧？嘿嘿，我不但不要他們服侍我，我還服侍他們哩。

好福氣，好福氣……學(xué)員有些慚愧，與我姆媽比，他已經(jīng)是未老先衰了。

我姆媽的笑聲使包廂里充滿了歡樂，散發(fā)到每一個人的臉上又還原成笑容。

幾個女服務(wù)員來去如梭，菜很快上齊了。不用請，我姆媽主動挪到一席的位置上坐下來，然后招手請在場的親戚朋友坐。桌子是圓的，大家坐成一個圓。我弟弟倒酒。我姆媽先端起酒杯，說感謝大家，但被我們制止了，說今天的第一杯酒應(yīng)由我們敬壽星。我們一齊站起來，給我姆媽敬酒。我姆媽坐著，端起酒杯喝了。臉上有了一些酒暈，目光卻暗淡下來：

唉，就是有一條，我不像城里的婆婆拿工資，我還得靠下人吃飯……

這事我姆媽說過好幾回了，每次都說得我們心里酸酸的，我也勸過她：莫說了，姆媽，那有多少錢呢……我們又不缺錢……我姆媽說，好，不說了，不說了?？墒牵灰幌肫鹉切┏抢锬霉べY的爹爹婆婆，她的心里又不安起來，她總覺得她在白吃我們的糧食。這時，學(xué)員擺了擺手，勸我姆媽說：

您老人家千萬莫那樣想，千萬莫那樣想，拿工資是收入，不拿工資也是收入……

你是說我會節(jié)約？

我姆媽的反應(yīng)還有這么快。

是呀，一個單位的收入來源除了增收還有節(jié)支呀，一個家庭也一樣，您幫家里減少開支，不相當于在拿工資么！

學(xué)員不愧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幾句話說得我姆媽眉開眼笑。

學(xué)員說，來，我敬您一杯。

我姆媽站起身，與學(xué)員干了一大杯。

我、我姐、我妹以及全家人趁熱打鐵，一齊站起來涌到我姆媽面前，七八個酒杯湊到一起就像一簇盛開的百合。我們齊聲說，感謝您為我們減少了開支；感謝您這么多年來身體健康，沒有給我們添麻煩。

我姆媽連說了幾個好，干了我們敬她的酒，她捏著空杯子，說：

我要是動不得了，就自己死，我不連累你們！

雖然是笑著說的，但仍然像擲出的一枚重型炸彈，立馬讓全場一片寂寞，我們幾個兒女的心轟的一下，仿佛像被震碎的一地玻璃。

3

從赤縣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我與陳哲男又在吸煙室相遇了。不過，眼前的這間吸煙室已經(jīng)不是14年前的那一間了，這一間吸煙室在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單位，即省內(nèi)新成立的一家移動電話運營公司。從1999年元月起，原龐大的全省性的郵電管理局不復(fù)存在了，被拆分成郵政與電信兩家，我和陳哲男一起分到了郵政；2000年，省內(nèi)新成立了這家移動電話運營公司，我和陳哲男約好于2001年7月辭職，來到了這家公司工作?？墒?，誰知我們剛剛報到不久，國資委下達文件：省國信無線尋呼有限責任公司成建制劃歸這家移動運營公司。于是，雷新春成為了我們的領(lǐng)導(dǎo)。這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路轉(zhuǎn)啊。

陳哲男遞給我一支煙，說是從家鄉(xiāng)帶來的，他也回了一趟老家。這些年城里的東西越做越假，而且許多東西遭受污染，所以鄉(xiāng)里貨大受青睞。我一邊接過煙，一邊掏出打火機，先給陳哲男點上，然后給我自己點。我說我昨天也回了一趟老家。我問他家里人都好吧？陳哲男臉上突然涌現(xiàn)出一股喜悅，好像找到了他的優(yōu)勢：別的不說，就這一點好，我家里人身體都好，不需要我操心。

我把昨天我姆媽過生日的情況講給他聽，說到那個學(xué)員說過的一些話，陳哲男聽了，跟我姆媽一樣興奮。我們說著說著，又扯到雷新春身上去了。其實，老天是公平的……他說。

我的手機響了，看來電顯示，是主任的電話號碼。他要我趕快到他辦公室里去一下，可是，陳哲男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只好向他拱拱手，說，實在對不起，主任有急事……陳哲男臉上浮現(xiàn)出遺憾的表情，像有一肚子非說不可的話，我說，改個時間說吧……朝主任辦公室奔去。

主任見到我，說，你代表辦公室，跟工會他們一起去看看雷總父親吧。

工會叫了一輛商務(wù)車在樓下等，我和人力資源部的一位副部長一同下樓，工會副主席和一位負責老干部工作的漂亮女主管小武在車上等我們?？赐亩Y品小武都準備好了，不用我們操心。

我們上了車后，車子開始動起來，由慢到快駛出公司大門。工會副主席、我和人力資源部副部長年紀差不多大，熬了多年才熬到副處級的職位上，但我蠻知足：要是在原郵電管理局，我最多是個科長。工會副主席和人力資源部副部長就不一樣了，也不曉得他們還有什么特殊的能耐或特別的背景，他們好像不僅表現(xiàn)出對雷新春的羨慕，而且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爬到他那個位置上。不過，說到雷新春父親時，三個人又達成驚人的一致：老天好像真的蠻公平哩，雖然我們不像雷新春在上人身上受益，也不像他在上人身上受罪哩。猛然間我想到在吸煙室里陳哲男沒有說完的話，禁不住笑了笑——陳哲男，你不必說了，你的意思我都曉得了。而奇怪的是，雷新春父親在職時身體好好的，那時跟我們一起下象棋、打桌球，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怎么一退休就這病那病都來了，三天兩頭地跑醫(yī)院、住醫(yī)院？這些年來，雷新春以及家里人基本上都在病房里陪雷新春父親，而雷新春要不是父親身體這么糟，受到拖累，雷新春很可能調(diào)到外省任總經(jīng)理去了?，F(xiàn)在，雷新春不僅沒有了去外省任總經(jīng)理的心情，甚至連本省的副總都不想干了，恨不得一天到晚就守著父親。

有些細情我竟然不甚了解。有一次，我走出辦公室準備到機要室去校對文件，在走廊上碰到小武。小武栽著頭嘟嘟囔囔地不曉得在自言自語什么。我喊住她，問：

怎么啦？失戀啦？

小武撲哧一聲笑出來：

哪里，本來公司的老干部就多，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三天兩頭要聯(lián)系住院，還要找好一點的醫(yī)生做手術(shù)……

后來我才打聽清楚小武說的就是雷新春父親。雷新春父親本來是電信公司的人，可是電信公司替他服務(wù)了這么多年沒有耐心了，雷新春對他們不滿意又拿他們沒辦法，只好把父親轉(zhuǎn)到我們公司來聯(lián)系治療，當然醫(yī)藥費還是由電信公司出，殊不知，我們公司的人也慢慢地失去了耐心。這就叫久病無孝子。

我們拿小武開玩笑，說老天是公平的，誰叫你長得比別人漂亮呢？所以你就要多付出一些。

小武嘟著嘴，說，照顧是不錯，就是照顧不過來呀！

人力資源部副部長說，據(jù)我所知，人家就是沖著你來的哩，聽說自從有了你照顧，病就好多了，是不是呀？

工會副主席說，漂亮真的能治病，還能提高辦事效率，聯(lián)系病房、聯(lián)系專家、預(yù)訂醫(yī)藥器材這些麻煩事，沒有小武哪個辦得到位呀。

說著笑著，協(xié)和醫(yī)院到了。一路上，我?guī)缀鯖]有開口說話，說到別人的父親總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似乎是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語癥。

雷新春父親躺在病床上，見我們來了，在雷新春母親的幫助下坐起來。雷新春母親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女人，滿臉堆著笑。當工會副主席代表我們把慰問的禮品送到雷新春母親手里，雷新春母親推辭了半天才肯接。雷新春父親說，這哪要得……本來就給你們添麻煩了，還來看望，實在挺當不起啊。他老人家還是那么樸實，那么厚道。

算起來，我已經(jīng)有15年沒有見到雷新春父親了。在我的想象中，既然他病了這么久，不是形銷骨立，也是萎靡不振，可事實上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他雖然不如我姆媽那么硬朗，但氣色和精神并不比我姆媽差多少，可見治療得好，照顧得好，說明雷新春真的費了不少心。由此看來，付出和回報還是成正比的。我和雷新春父親見面算是老同事重逢，所以，雷新春父親跟我比跟其他人的話多。

他問我：在哪個部門？

我說，在辦公室。

按理，他該問問我的職務(wù)，這是大多數(shù)老同事闊別之后都愛問的，但他沒有問，好像這個話題比較敏感，不宜掛在嘴邊。我特意告訴他：我現(xiàn)在在雷總手下工作。

雷新春父親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但笑意很快就像電火一樣熄了，他立即轉(zhuǎn)移話題問我家里的情況。

父母還好吧？

他說。

母親還好，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

我回答。

哦，不容易……

他曉得我是從鄉(xiāng)里考大學(xué)來省城的，好像有些感慨，轉(zhuǎn)過頭去對另外幾個人說，唉，人老了，沒得用了，活在世上就是麻煩，既麻煩家里人，也麻煩你們，早點走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雷新春父親的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我油然想起我父親走的那一年……我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脹，眼淚在眼眶內(nèi)打轉(zhuǎn)，咕嚕咕嚕就要流出來了，我不得不栽下頭，站起身，借故去上廁所。

1990年7月，我剛好大學(xué)畢業(yè)了，面臨著工作分配，按我的所長和興趣，我希望到出版社、雜志社工作，或者到作協(xié)、劇團當專業(yè)作家也可，可是，我父患肝復(fù)水已經(jīng)兩年，一直拿不出錢來好好治療。我一直只能拿空洞的言語鼓勵我父：再堅持一段時間，再堅持一段時間，我就要畢業(yè)了，等我拿了工資，好好給您治……我父搖頭：那要等到幾時啊，我怕是等不得了啊。我說，您一定要等，您這一輩子太苦，你生我們、養(yǎng)我們，不就是為了我們長大了，孝敬您么？我一定要讓您過上好日子，享?！腋笓u頭：我這一輩子就冇想過要享你的福……我知道，父親雖這么說，但心里未必真的這么想：哪個做父的不想享兒子帶來的福呢？隨著我畢業(yè)時間的迫近，我父的臉上漸漸地有了笑容，他失去光明的眸子似乎也閃爍出光亮?，F(xiàn)在，我終于可以找工作了，我哪能不考慮單位的效益而只顧自己的愛好與興趣？最終，我如愿以償找到了一家效益不錯的國營單位。我正準備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父，哪料我父辭世的電報就發(fā)到了我手上。

我捏著電報，跪在地上，哇哇地痛哭起來：爺啊，爺啊，您怎么還是走了啊，你為什么要這么快走啊……電報在我手心里被淚水浸泡成一坨紙泥。

那個夏天比冬天寒冷，我身上的溫度仿佛下降到零度。當我撲倒在我父親身上痛哭失聲，跟我爺一起算命的邱老先生用力把我拉開，勸慰我道：

伢呀，這是命……

我掙脫邱老先生的手，繼續(xù)撲在我爺身上：

爺，您的命怎么就這么苦……

邱老先生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你爺?shù)拿?，你的命不苦……你爺他安心地走了，對你來說是好事，帶孝免災(zāi)……

我一把把邱先生推開，吼道：

你會不會說話啊？

邱先生一愣，知道我聽不懂他的話。

等我爺下葬了，邱老先生又耐心地替我解釋，說我爺這時候走是他選好的日子，我畢業(yè)了，不需要他扶持了，我參加工作了，拿得到錢了，他都放心了，也不拖累我了，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搞事業(yè)，圖發(fā)展……

我還是接受不了邱先生的胡說八道，我捂著耳朵從他身邊跑掉。但邱先生他相信，我總有一天會懂。

回到省城后，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管白天黑夜，我爺?shù)纳碛翱偢?。別人遞煙給我，我想到他——我爺一輩子抽最差的煙，我要把好煙留給他；陪客人吃飯，我想到他——我爺一輩子吃粗菜淡飯，最艱難的時候還吃過糠，從來沒吃過一頓有營養(yǎng)的飯菜，即使在患肝病時，也沒吃過一頓肉、喝過一碗湯；住上好房子了，我想到他——要是他老人家也能住進來，他該有多么享受；2002年我被任命為辦公室副主任的時候，我把任命文帶到我爺?shù)膲炃按舐曌x出來，我希望他在地底下能夠聽到，希望他高興地看到他的崽已經(jīng)超過了他對他做一個公社秘書的想望……我?guī)缀鯇⑽业娜可疃几覡斅?lián)系在一起，我相信，我們雖然在陰陽兩個世界，但我們的心是相通的，兩個世界是相通的……現(xiàn)在，在雷新春父親面前，我猛然回想起邱先生的話，幡然醒悟到了他話里的意義——可是，這是怎樣的一種意義啊，這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尚、最殘忍的意義，這是語言系統(tǒng)里最美好、最絕望的意義……我在衛(wèi)生間里把門反鎖上，擰開水籠頭，讓嘩嘩的流水來掩蓋我的哭聲。

看望完了雷總父親后，我們從醫(yī)院里出來，工會副主席和人力資源副部長繼續(xù)跟小武開著玩笑，他們的歡聲笑語充溢了車內(nèi)的空虛，卻填不滿我腦子里的空白。我扭頭望著車外的高樓土崩瓦解一般急速地朝后倒塌，高遠的藍天上仿佛清晰地寫著孟郊的詩句：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至此，我仿佛像一個小學(xué)生初步理解到它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