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中才
(湖北文理學院 道安研究所,湖北 襄陽 441053)
習鑿齒(317—383),字彥威,湖北襄陽名士。釋道安(312—385),晉冀州安平國扶柳縣人,東晉佛教學者。公元365 年,道安受習鑿齒之邀,南下襄陽,在襄陽領(lǐng)導了中土的般若學研究,他以三玄(老、莊、易)解釋印度佛教般若學,促進了佛、道、儒的融合,加速了印度佛教民族化的過程,使印度佛教適應(yīng)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成為中國三大文化之一。而道安這一壯舉,事事離不開習鑿齒的輔助。自道安到襄陽后,兩人成了學術(shù)交流的親密伙伴。
習鑿齒多才多藝,精通玄學、佛學、史學,是東晉著名文學家、史學家、佛學家?!稌x書·習鑿齒傳》謂其“少有志氣,博學洽聞,以文筆著稱”[1]。曾被荊州剌史桓溫“辟為從事”、“轉(zhuǎn)西曹主簿”,后“累遷別駕”[1]。別駕職責謂總理日常眾務(wù),有“刺史之半”之稱。對習鑿齒的才學,桓溫曾言“三十年看儒書,不如一詣習主簿”[1]。而習鑿齒對自己的才學也很自信,他曾言:
西望隆中,想臥龍之吟;東眺白沙,思鳳雛之聲;北臨樊墟,存鄧老之高;南眷城邑,懷羊公之風;縱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魚梁,追二德之遠。[1]
他自比諸葛亮、龐統(tǒng)等一批名流,決心集諸名流德操、文風之大成。一生著有《漢晉春秋》、《襄陽耆舊記》、《逸人高士傳》、《習鑿齒集》等。
習鑿齒還是一名信仰虔誠的佛教居士。乾隆二十四年《襄陽府志·寺廟》記載了襄陽西門外晉時鑄鐵佛的經(jīng)過,言鐵佛為“晉釋道安與習居士”所鑄??梢娏曡忼X當時是一名居士。在我國古代,被稱為居士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稱有德才而隱居不仕或未仕的人。習鑿齒不存在“隱居不仕或未仕”。第二種是佛教居士,佛教稱“在家的佛弟子”為居士。據(jù)傳,釋迦牟尼在鹿野苑附近傳教時,婆羅奈城富豪俱梨迦一家三口都皈依了佛門,兒子耶舍作了釋迦牟尼的弟子,俱梨迦和他的老伴作了“在家的佛弟子”。印度佛教對在家佛弟子的稱呼,男性稱“優(yōu)婆塞”,漢譯居士;女性稱“優(yōu)婆夷”,漢譯女居士。佛陀說過,在家修行的優(yōu)婆塞和優(yōu)婆夷,凡遵守“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淫邪、不妄語、不飲酒),即視同佛弟子,與出家弟子一樣。習鑿齒應(yīng)屬于“在家的佛弟子”,即佛教居士。
在道安未到襄陽之前,習鑿齒曾隨高僧于法蘭、于法道學佛?!陡呱畟鳌び诜ㄌm》介紹于法蘭謂:
于法蘭,高陽人。少有異操,十五出家,便以精勤為業(yè)。研諷經(jīng)典,以日兼夜,求法問道,必在眾先。迄在冠年,風神秀逸,道振三河,名流四遠。[2]
此記載說明,因于法蘭研習經(jīng)典能“以日兼夜”,所以,他求法問道,“必在眾先”。很早就成了“道振三河,名流四遠”的高僧了。于法蘭成了得道高僧以后,就到了江東晉之地域。《高僧傳·于法蘭》記載說:
后聞江東山水,剡縣稱奇,乃徐步東甌,遠矚□嵊,居于石城山足,今之元華寺是也。[2]
剡縣即今浙江省嵊州市,于法蘭到這里后,東晉眾多名士和高僧,如謝安、孫綽、習鑿齒、支遁等都去聽他講經(jīng),且都認為于法蘭講經(jīng)能抓住要領(lǐng),講得絲絲入扣。《高僧傳·于法道》謂于法道“與蘭(于法蘭)同時比德”,于法道“以義解馳聲”[2]。
正因為這些名士和高僧有如此印象。在于法蘭、于法道園寂之后,他們或以文或以贊來稱道。孫綽就曾著《道賢論》稱“蘭公遺身,高尚妙跡”[2]。高僧支遁也追立像贊,稱“于氏超世,綜體玄旨”[2]。而習鑿齒在向謝安推薦道安的書函中也稱道安“佛經(jīng)妙義,故所游刃。作義乃似法蘭、法道”[2]如果習鑿齒不是先前曾聽過于法蘭、于法道講經(jīng),不了解兩位高僧對佛教義理的理解程度,他是無法將道安與于法蘭、于法道進行比較的。
習鑿齒除聽于法蘭、于法道講經(jīng),并與其研討佛經(jīng)外,對東晉轄內(nèi)的南方僧人大多都有接觸。他邀請道安南下的書函就直接反映了南方僧人和庶民的心聲:
是以此方諸僧,咸有傾想。目欣金色之瑞,耳遲無上之箴,老幼等愿,道俗同懷,系詠之情,非常言也。①乾隆大藏經(jīng)
習鑿齒對道安說,我們這個地方的僧人,都十分傾慕和思念你們。他們目光欣欣欲見金色之瑞氣,雙耳等待欲聽無上之箴言,這里老老少少也都有同等愿望,僧道和庶民是一樣的想念你們。盼望著與你們一起詠誦佛經(jīng)的情懷,他們的思念之情,不是通常的語言可以表達的。
可見,在道安南下襄陽之前,習鑿齒與東晉僧人來往非常頻繁,佛學造詣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程度。
釋道安“家世英儒”[2],世代都是頗有學問的英杰之人。其本人“神智聰敏”,“年七歲讀書,再覽能誦,鄉(xiāng)鄰嗟異”[2]?!端臅?、《五經(jīng)》、《詩》、《書》、《易》、《禮記》、《春秋》等,都記得爛熟。十五歲在田舍勞作時,始讀佛經(jīng),“因息就覽”,日覽萬言《成具光明經(jīng)》,至晚背誦,“不差一字”[2]。二十四歲入后趙鄴都拜天竺高僧佛圖澄為師,佛圖澄“見而嗟嘆,與語終日”[2],發(fā)現(xiàn)道安大智若愚,學問深厚。當著他眾多弟子宣布:“此人遠識,非爾儔也?!保?]由于佛圖澄認為道安的遠見卓識,是其他弟子無法相比的,而且道安一到鄴都,佛圖澄就令他復講佛經(jīng)。從而遭到許多師兄弟的刁難,而道安對大家提出的疑難問題,解答起來“挫銳解紛,行有余力”,故時人皆稱“漆道人,驚四鄰。”[2]
道安雖被佛圖澄器重,但他在學問上卻從不隨波逐流,對佛圖澄以方伎惑人始終持不同看法。他主張“窮究幽遠,探微奧”[2],通過研究佛學,使眾生能理解佛學的真諦,使陷溺的人心向本歸正。他時時想著如何充分利用自己通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勢,尋求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印度佛教文化的結(jié)合點。后來,他就與竺法雅、康法朗、竺法汰等一起,經(jīng)過摸索,創(chuàng)造了個“格義”之法來傳達理解佛經(jīng)的意思?!陡呱畟鳌ん梅ㄑ拧酚羞@樣一段記載:
雅乃與康法朗等,以經(jīng)書中事數(shù),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謂之格義。及毗浮、曇相等,亦辯格義,以訓門徒。雅風而是儷落,善于樞機。外典佛經(jīng),遞互講說。與道安、法汰每披釋湊疑,共盡經(jīng)要。[2]
記載說明,首創(chuàng)以“格義”之法解釋佛經(jīng)的即竺法雅、康法朗、毗浮、曇相、道安、法汰六人。六人中,提出“格義”法的似是竺法雅,能同竺法雅進行深入研究的似是道安和法汰,是竺法雅和道安、法汰經(jīng)常在一起“披釋湊疑”,研究的都是佛經(jīng)中的疑難問題。而且對研究的這些疑難問題,都要“共盡經(jīng)要”,不得要領(lǐng)而不罷休。然而,在法雅、道安、法汰三僧之中,法雅、法汰如何運用“格義”法,除以上《法雅傳》中的幾句簡要記載外,無其他史料可考。但從有關(guān)史料的記載中可以看出,道安卻是一個對“格義”法有精到研究的人。后來,道安在使用“格義”法的過程中,逐漸覺得“格義”的局限性很大。闡明佛教經(jīng)典應(yīng)該準確,而“格義”的方法就難于準確,它容易使人只注意兩種不同思想的概念和名詞之間的相似性,不能把它們?nèi)诤掀饋?。因而產(chǎn)生某種誤解,將比附的東西當成佛教義理本身,很難“窮究幽遠,探微奧”。于是,他就試圖以中國儒道理論解釋佛經(jīng)。佛圖澄死,后趙滅亡后,道安為避“石氏之亂”,潛于山西的濩澤。在濩澤,他為《陰持入經(jīng)》、《道地經(jīng)》、《十二門經(jīng)》、《大十二門經(jīng)》作了序。從這些序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已對“格義”法的弊端有所察覺,已經(jīng)開始嘗試用中國儒道的思想來解釋佛經(jīng)了。但是,如何用中國的儒道思想解釋印度佛經(jīng),思路并不象后來在襄陽那樣清晰,似乎還處于一種摸索階段。但對摒棄“格義”法是已下定決心了。道安自濩澤上了飛龍山以后,便與法汰、僧先、道護等一起對“格義”之法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討論?!陡呱畟鳌ど取酚涊d:
安曰:“先舊格義,于理多違?!毕仍?“且當分析逍遙,何容是非先達。”安曰:“弘贊理教,宜令允愜,法鼓競鳴,何先何后。”……(道護) 乃共言曰:“居靖離俗,每欲匡正大法,豈可獨步山門,使法輪輟軫。宜各隨力所被,以報佛恩?!北妰L曰善,遂各行化。[3]
從記載可看出,道安對“格義”法給予了否定,帶有自我批評的意思,因為他也是創(chuàng)立“格義”法的成員之一。但是,作為道安的好友,又是東道主身份的僧先。覺得朋友們在一起只管暢所欲言,自由自在地分析佛理,不要涉及誰是誰非??墒堑腊彩莻€對學問一絲不茍的僧人,他認為,弘贊理教,要使人心服口服,感到滿意;法鼓競鳴,不分先后。誰解釋得理,就立論于誰。立論的標準,不應(yīng)分先后。同僧先一起上飛龍山的道護十分贊同道安的觀點,他認為,出家人至所以脫離俗世,尋居清凈之所,目的就是要匡正佛法。而要使佛法得到匡正,“豈可獨步山門”。如果只步一個山門,只聽一家之言,必然“使法輪輟軫”,佛法得不到弘揚。要想報答佛的恩情,每一個僧人都必須“隨力所被”,對佛法盡力弘揚,不得因循守舊。道護對道安的鼎力支持,得到了在場僧人的一致認同,眾皆稱善。最終,道安的觀點得到了認可。這次關(guān)于“格義”的辯論,表明道安立志弘贊真實教理,尋找印度佛教與中國文化的融合點。他不為舊學所拘泥,不依傍時流,為佛教謀獨立之建樹,充分體現(xiàn)了他一代宗師之風范。
但是,道安有此愿望,卻一直找不到實施自己抱負機會。時值北方匈奴、羯、鮮卑、氐、羌等五個少數(shù)民族爭相入主中原,他們互相混戰(zhàn),把中原攪成了一鍋粥。道安離開飛龍山后,先后在北岳恒山、武邑、牽口山、王屋女休山、陸渾等地避難。釋道安在避難中雖也有潛修,并發(fā)展成了四百余眾的僧團,但這個僧團或處于“聚則不立,散則不可”的境地,或“山棲木食”度日,活命尚難,更談不上研修佛理之事。
以上是道安到襄陽之前,習鑿齒和釋道安的基本情況。從這些情況看,兩人都是精通儒佛道的學問家。有著互為影響的基礎(chǔ)。
道安避難陸渾(今河南嵩縣)時,習鑿齒曾致書道安,邀道安南下襄陽。習鑿齒在邀請書中對弘揚佛法的環(huán)境營造,對如何把印度的佛教文化與中國的儒道文化結(jié)合,以及如何加強僧團管理等,都提醒過道安,都有明確的建議。
首先,在管理體制方面,習鑿齒從幾個方面提醒過道安。書函中有以下一段內(nèi)容:
承應(yīng)真履正,明白內(nèi)融;慈訓兼照,道俗齊蔭。宗虛者,悟無常之旨;存有者,達外身之權(quán)。清風藻於中夏,鸞響厲乎八冥,玄味遠猷,何榮如之。①乾隆大藏經(jīng)
意思是說,承蒙你們這些真身菩薩,踩踏出了一條正確之路。你們明白佛教典籍之大明,慈悲與教誨兩者兼顧,使佛家和俗家都得到了蔭庇。主旨虛無者,能夠悟出世間事物忽生忽滅、遷流不住的主旨;主張物質(zhì)存在者,就只能通達俗家人身之方便。所以,還是要修習佛法才好??墒?,你們雖然想讓清凈之風對中原有所藻飾,可是戰(zhàn)車鸞鈴的響聲卻禍害著幽深之佛理向四面八方傳播。品嚼玄妙之味還得從長計議啊,象你們現(xiàn)在所處的境地,又怎么能使佛理在那里榮盛起來呢?
習鑿齒的這一席話集中說明了一個問題,即弘揚佛法需要一個很好的政治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沒有一個很好的政治、生活環(huán)境,既使僧人們再努力,也不可能使佛理在那里榮盛起來。
接著,習鑿齒在書函中進一步地說:
弟子聞,天不終朝而雨六合者,彌天之云也;弘淵源以潤八極者,四大之流也。彼真無為降而萬物賴其澤,此本無心行而高下蒙其潤!①乾隆大藏經(jīng)
習鑿齒進一步解釋說,佛理為什么不能在北方榮盛?因為,雨要播撒天地四方,主要看它是否有滿天厚云;佛法能否光大其淵源以滋潤九洲八極之地,主要是看有沒有四大(道、天、地、人)促使它流布。只有真修無為者降世,萬物才可能依賴其潤澤;只有以本無之心修行者,上下才可能承蒙滋潤受益。以此說明,北方正值邊族入主,他們無修道之心,怎么會給你們創(chuàng)造弘揚佛法的條件呢?習鑿齒說到這里,他也想到了東晉的狀況,東亞上層人士皆有修道之心,可是對修道虔誠的程度,研習佛理的深度,也總是參差不齊,就是一代一代的皇帝,差異也相當大,如何面對這種狀況,習鑿齒提出了佛教改革的一個非常嚴肅的課題。他在書函中說:
資始系于度物,明道存乎練俗。乘不疾之輿,以涉無遠之道;命外身之駕,以應(yīng)十方之求。而可得玉潤於一山,冰結(jié)於一谷,望閬風而不迥儀,指此世而不誨度者哉。①乾隆大藏經(jīng)
這段話的意思是:人的天資始于對物質(zhì)的追求,明白“道”之后思存著練習俗道。但人們的悟性有限,悟的程度也不可能那樣快,他們只能像乘著慢車,涉求近道一樣,不可能一下子看得那么遠。以俗家人身之命運,去應(yīng)承儒、佛、道等各方修習目標之要求,無論得到的多與少,他自己也感覺如玉潤于一山、冰結(jié)于一谷那樣耀目。這就是大多數(shù)人,包括上層人士中大多數(shù)人的修道的情況。面對這種情況,如何適應(yīng)?只有一個方法,即“望閬風而不迥儀,指此世而不誨度”?!伴仭笔莻€梵文譯音字,即阿閬梨,義為軌范師,泛指佛教儀軌。這句話的意思是:盼望佛教儀軌與世俗不要有太大的差別,指斥這個世道而不要對國家的法度進行訓誨。習鑿齒的話十分明白,就是提醒道安,傳道要因時因地因人制宜,要與所在的社會,包括人們的習俗、社會制度等相適應(yīng)。
佛教如何與所在社會相適應(yīng)?這是習鑿齒給道安提出的一個嚴肅的課題。道安南下行至新野時,提出了“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2]的原則。道安這一原則的提出,不能說與習鑿齒的提醒沒有關(guān)系?;蛘哒f,兩人想法一致,一拍即合;或者說,道安就是根據(jù)習鑿齒的提醒,才作出了如此論斷。不過,道安的“依國主,立佛法”的原則,比習鑿齒的“指此世而不誨度”又進了很大一步。習鑿齒要求僧人弘揚佛法要遵守國家法度,而道安則從管理體制上提出了“立佛法依國主”的模式,把佛教納入了政府的管理。
道安的這一決定,表明他在適應(yīng)社會方面,也在做出某種選擇,即只要是代表中華傳統(tǒng)文化,至于風俗民情等方面的千差萬別,開始逐步適應(yīng)。比如,他對“魏晉風流”是一直不太適應(yīng)的。他長期在太行山脈穿行,躲避戰(zhàn)亂,而沒有盡早決心南下晉地,大概也有這方面的因素。包括在新野分眾,道安作為僧團領(lǐng)袖,為何不親自到京城,而派法汰前往呢?道安的解釋是“彼多君子,好尚風流”[2]。道安所指的“風流”,就是學術(shù)界所稱的“魏晉風流”。所謂“魏晉風流”,很大程度上是講人的外表。當時品論人物,首要的是外貌。當時的風流人物,沒有不是因相貌而令人傾倒的。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所描寫的東晉風流人物皆如此。如:西晉懷縣令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皨D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3]。西晉清談領(lǐng)袖王衍“容貌整麗”,經(jīng)常手握白玉柄的塵尾,白玉“與手都無分別”[3]。晉潘岳與夏侯湛“并有美容”,同行時,時人謂之“連璧”[3]。晉中書令裴楷“有俊容儀”,時人以為“玉人”[3]。晉侍中嵇延祖被稱之謂“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3]。稱見到晉太尉王衍、安豐侯王戌、大將軍王敦、丞相王導及王言羽、王澄等為“觸目見琳瑯珠玉……”[3]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原一直講“男才女貌”。而魏晉則不同,男人的社會地位憑借的是相貌。只要白凈清秀,便可博得贊頌,若再有點文才,便是風流人物。這種情況,道安是再清楚不過的。正是因為京城上層人物“好尚風流”,道安感覺自己“形貌甚陋”[2],不會被東晉上層人物所看重,而佛教要適應(yīng)東晉社會,又必須接觸上層人物,所以,就派法汰前往京城去完成屬于自己該完成的任務(wù)?!陡呱畟鳌しㄌ份d,法汰少時“雖才辯不逮,而姿貌過之”[2],及成人“形長八尺,風姿可觀,含吐蘊藉,詞若蘭芳”[2]。無論儀表,還是才學,都符合東晉上層人士的欣賞標準。道安覺得,東晉上層社會崇尚儀表,講究文藻,適合這種人去弘教。道安雖沒有親自前往揚州,但他南下晉地,并派法汰前往揚州,已說明他沒把“魏晉風流”當作社會主流了。而更多的是看重晉代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代表中國正統(tǒng)這一點了。道安的這一轉(zhuǎn)變,與習鑿齒關(guān)于“望閬風而不迥儀,指此世而不誨度”的提醒,想必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其次,佛學理論上如何處理佛道關(guān)系,解決佛道矛盾;制度上如何執(zhí)行佛門戒律,規(guī)范管理僧眾。習鑿齒都作了重要提醒。他在邀請道安的書函中提醒說:
且夫自大教東流,四百余年矣。雖藩王居士,時有奉者,而真丹宿訓,先行上世,道運時遷,俗未僉悟。藻悅濤波,下士而已。唯肅祖明皇帝,實天降德,始欽斯道。手畫如來之容,口味三昧之旨。戒行峻於巖隱,玄祖暢乎無生。①乾隆大藏經(jīng)
文中的“真丹”也稱震旦、真旦、振旦、振丹、旃丹、指難、脂難,或稱摩訶震旦,是古代印度對中國的稱呼。《名義集》(卷三)謂“東方屬震,是日出之方,故云震旦?!薄稑翘拷?jīng)》謂“震旦”為“以日初出,耀于東隅,故得名也。”《華嚴經(jīng)》音義翻為“漢地”。習鑿齒書函中的“真丹”借指中國的儒道文化。習鑿齒意思是提醒道安,雖然佛教到東土流布,已經(jīng)四百多年了,藩王居士,時有信奉。但是,儒、道畢竟先于佛教在東土傳播。既使道之運行有變遷,由于人們信奉儒道的習俗已經(jīng)形成,而他們對佛道的認識尚不十分明白,就如短柱上的彩畫,雖有波濤紋飾,卻仍代表不了宮廷前面的華表,只能算作鄉(xiāng)野文化而已。
習鑿齒在書函中還向道安介紹了晉主信佛的情況。晉明帝司馬紹曾以帝王之尊繪制佛像,倡興佛教。習鑿齒對此給予了高度評價,稱此舉“實天降德”。司馬紹于公元323 年即位,公元325 年就死了,在位不到三年時間。習鑿齒致道安書函是公元365 年,司馬紹已死40 年了。習鑿齒之所以此時提司馬紹倡佛一事,是為了向道安說明,東晉自司馬紹始,佛教逐漸興盛。如果道安到了東晉,只要能心力集中,專注一境地口誦和體味佛經(jīng)要旨,又能如暗礁隱巖一般,既不動聲色又能堅定的約束遵守戒律的行為。那么,就是玄祖老子,也會認為他所倡導的“無”,又有新的發(fā)展,從而感到舒心。
習鑿齒的意圖十分明白,佛教要旨之“空”和老子的“無”是相通的,要融合起來研究。研究的成果,要達到什么標準呢?既要讓釋迦牟尼感到高興,也要使老子感到舒心。當然,習鑿齒也提醒說,要創(chuàng)立這樣一種理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要做到“戒行峻”,方可行得通。
道安到襄陽以后,在理論上以玄釋佛,把佛家的“空”和老子的“無”匯通起來研究,創(chuàng)立了亦佛亦道的道安式般若學。而且在制度上又制定僧制,還稱“戒、定、慧”三者之間,“戒”是基址。道安畢竟是接到習鑿齒的書函后南下襄陽的,他的這種理論上、制度上的建設(shè),與習鑿齒的指導思想驚人的一致,不能說與習鑿齒沒有關(guān)系,或者說與習鑿齒一拍即合;或者說是受到習鑿齒的啟發(fā)后出的成果。
道安與習鑿齒在佛教的管理體制上、理論建設(shè)上、制度建設(shè)上能有驚人一致的想法和行動,主要源于他們心靈上的相通。道安“家世英儒”[2],習鑿齒“宗族富盛,世為鄉(xiāng)豪”[1]。在他們的骨子里,有著共同的理念:維護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維護封建統(tǒng)治秩序。在這個問題上,習鑿齒在給道安的書函中有著非常直率的表露。他在佛教理論、制度建設(shè)上說明自己的意圖后,接著就說:
大塊既唱,萬竅俱怒乎。賢哲君子,靡不歸宗。①乾隆大藏經(jīng)
意思是說,既已倡導安然無動于衷之貌,人們都處于一種淡然無執(zhí)的心態(tài),還有對社會不滿而萬竅生怒的事嗎?所以,圣賢君子,都認為修習佛道就是修心養(yǎng)性,沒有不歸宗佛道的。
習鑿齒的這個表露,充分說明了他站得高,看得遠,把修習佛道與維護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維護封建統(tǒng)治秩序緊密地聯(lián)系了起來。修習佛道既利于社會穩(wěn)定,利于維護封建統(tǒng)治,開明君主沒有不提倡的。習鑿齒的這一觀點,當然也與道安思維一致,維護封建統(tǒng)治秩序是他們的共同目標。
道安到達襄陽后,習鑿齒便盡地主之情,對其日常起居悉心安排,多方翼護?!陡呱畟鳌さ腊病份d,道安雷雨之夏到襄陽白馬寺,當年秋梨熟季節(jié),習鑿齒便“即往修造”[2]。習鑿齒和道安的這次見面,雙方都通過比試才學,進一步地了解了對方。習鑿齒見到釋道安后自報姓名道:“四海習鑿齒!”道安當即回答道:“彌天釋道安!”[2]習鑿齒和釋道安如此妙對,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數(shù)字對數(shù)字。“四海習鑿齒,彌天釋道安”成了一幅很工穩(wěn)的對聯(lián)了。而且其意義深刻,我談“亂”,他談“治”。我講時人習于斗嘴磨牙,不為百姓辦實事;他講只有讓普天下的人們修習佛道,才有真正的安樂。習鑿齒給道安書函中有“彌天之云”一語,道安巧妙地摘出“彌天”二字,也算告訴習鑿齒:我是收到你的書函后才南下襄陽的。習鑿齒已從內(nèi)心里敬佩道安了,感到道安確實是天才僧人。
從習鑿齒造訪道安之后,二人往來不斷,道安從習鑿齒那里獲得大量書籍,習鑿齒從道安那里看到大量佛經(jīng)。兩人相磋佛經(jīng)妙義,共研佛理。他們的這一舉動,從習鑿齒向謝安推薦道安的書函中可以清楚看出來。習鑿齒的推薦書函曰:
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shù)百,齋講不倦。無變化伎術(shù),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nèi)外群書,略皆遍覩,陰陽算數(shù),亦皆能通,佛經(jīng)妙義,故所游刃。作義乃似法蘭、法道,恨足下不同日而見,其亦每言思得一敘。[2]
習鑿齒在信函中除對道安的人品,僧團紀律高度肯定外,對道安學識從四個方面進行了評價。一是說道安僧團“師徒數(shù)百,齋講不倦”。習鑿齒能知道道安僧團持齋和講經(jīng)不知厭倦,可見不是憑一朝一夕所見能得出的結(jié)論;二是說道安講經(jīng)“理懷簡衷”,習鑿齒能知道道安講經(jīng)敘理充分正中下懷,說事簡明正而不偏??梢娏曡忼X是經(jīng)常聽道安講經(jīng),而且敘理說事同習鑿齒的認識完全吻合。這種默契不是偶然,而是長期共同研究佛學所出現(xiàn)的必然;三是說道安“多所博涉,內(nèi)外群書,略皆遍者見,陰陽算數(shù),亦皆能通”,習鑿齒能知道道安能廣泛地涉獵、閱讀,國內(nèi)國外的各種書籍,其要略都普遍目睹過,對《易》中的陰陽之數(shù)如何運算,也都通曉。說明習鑿齒對道安通曉《老》、《莊》、《易》、《詩》等書,并用這些理論解釋佛經(jīng)的情況,了如指掌。四是說道安在解釋佛經(jīng)中,對“佛經(jīng)妙義,故所游刃,作義乃似法蘭、法道”。習鑿齒對道安理解佛經(jīng)之玄妙義理游刃有余如此了解,甚至能與他熟悉的僧人進行比較,可見習鑿齒與道安在研討佛理方面,互相了解到何等程度。習鑿齒如果不與道安經(jīng)常在一起,如果不經(jīng)常與道安在一起研討佛學,是不可能對道安了解得這么透徹的。
習鑿齒與道安經(jīng)常在一起研討佛學還有兩個佐證。一個是清康熙七年《重建高陽池館碑記》中,有“晉治中,鑿齒讀書池上,與釋子道安為方外交”的記載?!胺酵饨弧奔捶酵庥?。它記載了道安在襄陽時期,習家池中的池北亭,就是習鑿齒與道安交友、讀書、研討佛理的地方。當時,道安400 余眾僧人住白馬寺,其擁擠不堪的狀況是可想而知的。習鑿齒到白馬寺造訪道安,但與道安共研佛理,白馬寺的環(huán)境條件顯然有限,而習家池中的池北亭,有習氏家族的萬卷書籍可讀,又有清靜舒適的環(huán)境可供二人研討。這個環(huán)境是道安求之不得的,而能將道安請到府上一起研討佛理,也是習鑿齒求之不得的。這個記載既佐證了道安與習鑿齒交友讀書,共研佛理之真實性,又記載了二人共研佛理的具體地方。二個是習鑿齒曾資助道安在住宅地習家池相鄰建了一座谷隱寺。歷代文人墨客有很多描寫谷隱寺的詩。其中,宋代詩人曾鞏曾作《谷隱寺詩》,詩中“習池抱鄰曲,虛窗漱清音”[4]一句,也形象地介紹了代表儒道文化的習鑿齒和代表佛教文化的釋道安,互相吸收,互為借鑒,互相解釋,促使佛道儒互為融合的情景?!傲暢亍敝傅氖橇暭页兀戳曡忼X宅居。“虛窗”指探討虛無的道安寺院谷隱寺。“習池”心存鄰里谷隱寺的虛無之曲;“虛窗”以習池之文化洗滌虛無之輔音,使之明晰而清靜。兩句詩非常形象地描寫了儒佛道相融的情景,形象地介紹了道安與習鑿齒共同努力,為儒佛道相融合作出的貢獻。
正因為道安與習鑿齒都是精通儒佛道的人才,前秦苻堅才派十萬大軍前來襄陽,把道安和習鑿齒一起作為人才搶到了長安。苻堅曾為此頒詔曰:“昔晉氏平吳,利在二陸,今破漢南,獲士裁一人有半耳”[1]。并給他的大臣們解釋說:“安公(道安)一人,習鑿齒半人也”[2]。苻堅說習鑿齒半人,根據(jù)《晉書·習鑿齒傳》記載,是說習鑿齒因“蹇疾(跛腳)”而只算半人。實際上,苻堅的襄陽之戰(zhàn),就是搶了道安和習鑿齒兩個人才。
道安到襄陽,是習鑿齒所邀;道安被東晉孝武帝詔褒,是習鑿齒所薦;道安以“玄”釋佛,為中國佛教奠基,與習鑿齒共商;道安與習鑿齒又同為人才被前秦所俘。道安與習鑿齒不愧為東晉時期的學術(shù)伙伴。
[1]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釋慧皎.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2.
[3]劉義慶.世說新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魏平柱.臨漢文史考[M].北京:中國人事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