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艷芳
(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從《厚土》系列小說,到《舊址》《萬里無云》《銀城故事》,再到最新的《太平風(fēng)物》,李銳寫出了一個叫“歷史”的東西。
平平淡淡的生活是歷史。呂梁山區(qū)雖然貧窮,在作者筆下卻也充滿詩意:“輝煌的夕陽從燒毀了的云海中掉了出來,剎那間,干旱貧瘠的土垣被它幻化成一派壯麗的輝煌?!保?]“有一只大膽的公雞,自信地跳到碾盤上來,一啄一啄地從碾盤的裂縫中叼起些陳年的米面,而后抖擻著華麗的冠羽,勾舉脖頸,旁若無人地唱起來,那神態(tài),那氣度,頗有幾分領(lǐng)袖的風(fēng)采。”[2]在這偶爾還有詩意的地方,卻住著些毫無“詩意”的人?!肚镎Z》中兩位老人坐在被割倒的玉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天內(nèi)容無非是家長里短,吃喝拉撒睡。年過半百的老人對生死已經(jīng)淡然處之了,“活著,是自己種了玉茭吃玉茭;死了,是看著別人種了玉茭吃玉茭”[3]。活著,就是能自己勞動掙口飯吃。這是一個人的歷史,也是一群人的歷史?!恶W炭》中馬車夫只會唱一句詞兒:說西莊道西莊,西莊里有位好姑娘……[4]48半路上和石屋里的農(nóng)婦肆意笑罵,他問起同路的北京知青相好的是不是不要他啦,北京知青想要分辯。馬車夫俏皮又自信地說:“嗨——呀,嘴硬。你不睡她,相好個啥?”“嗨——呀,寡淡。不睡她,干干的有啥愛頭?天底下男人女人還不是一樣!”[4]50人要活著,之后男歡女愛,娶妻生子,這是生活,這是一個人的歷史,也是一群人的歷史。這是呂梁山人的歷史,在貧窮中掙扎,在色欲中得到滿足。
這種歷史牢不可破,任何妄圖改變的行為必將失敗?!朵z禾》中學(xué)生娃給農(nóng)民念語錄,卻被眾人制止?!豆爬嫌返男±顜У睫r(nóng)村的《新華字典》是“沒有書皮的”“悵然”地被帶上路,這注定是一次尷尬的、失敗的任務(wù)。《天上有塊云》中面對只有16歲卻即將嫁人的小姑娘,城里人“他”的那句“你才十六歲,還不到法定的結(jié)婚年齡”顯得和這片土地格格不入,蒼白無力。在這片土地,十六歲已經(jīng)抱上娃娃了,這是他們的歷史,“法”和這里沒有關(guān)系?!豆艍Α分兄v了三群人,一是世代依靠土地生存的農(nóng)民,二是利用土地掙錢,試圖打破這片寧靜的開發(fā)商、建筑商,三是研究這片土地歷史的考古工作者。他們因為這片土地而有了各自的故事,創(chuàng)造了各自的歷史,有些歷史會有交集,有些歷史則平行發(fā)展,無論怎樣,兩千年后的某一天,他們永遠不可能考察出:“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為了死得排場些,而固執(zhí)地喂著一口肥豬的老福海;有過一個一心想壘起自己的獨門獨院的郭福山;有過一個開小四輪拖拉機的黑子,和他說不出是苦是甜的艷史;有過一個為建設(shè)高樓大廈而奔走呼號的馬長江;有過一個叫雯佩的殘廢姑娘,和被她修復(fù)了的那么多的‘盡善盡美’;還有過一個他們的同行,和他們一樣的希望著轟動,希望著在對歷史的發(fā)掘中得到自己人生慰藉的考古工作者……”[5]一切都將成為歷史。李銳寫出的這群呂梁山人生活平靜,如同作品的敘述口吻一樣,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因為呂梁山人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漸漸老去,又慢慢生長。
驚天動地也是歷史。有人處處受到歷史的限制和制約,有人在不經(jīng)意中創(chuàng)造著歷史,最終都要被歷史淹沒?!杜f址》中李乃之的人生歷史從六姐焚香毀容就開始了,如果這還不足以給其帶來人生的轉(zhuǎn)折,那么1927年12月那場轉(zhuǎn)瞬而發(fā)又轉(zhuǎn)瞬被鎮(zhèn)壓下去的暴動則在逐漸影響著一個化悲痛為力量的青年。1935年,李乃之和老馬一起殺死了叛徒陳教員,之后,由老馬做介紹人,李乃之正式加入共產(chǎn)黨?!叭肓它h的李乃之還一直惦念著大男二男和那個雙目失明的老祖母?!保?]他去看望他們。為此,李乃之受到黨組織嚴厲批評,而這也成為日后“犯罪”的證據(jù)。從獄中逃到延安后,本想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卻受到黨無止境的懷疑和審查。直到“文化大革命”,李乃之被下放干校勞動,原本他或許可以幸免于難,卻又在“文化大革命”前一年被提升為部長,本來也就是個閑職,可他的頑固態(tài)度又和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無奈一生挫折。我們看到李乃之的人生受到整個社會環(huán)境、社會歷史的制約,環(huán)境和歷史的發(fā)展給這個青年帶來的不僅有熱血激情、忠貞的愛情,也有家庭分離、精神折磨和屈辱。而書中幾乎每個人都是在社會歷史的洪流中被裹挾前進,不允許有個人選擇。六姑婆為了實現(xiàn)對父親的誓言,拒婚六次,焚香毀容,義無反顧。在把李之生抱回家后,本想做一個好母親、好妻子,橫掃一切的“文化大革命”卻把一切事情都改變了,孩子、丈夫被憤怒的民眾投入河中死去,六姑婆萬念俱灰,穿上盛裝在雕花檀木大床上靜靜死去。李紫云為挽救家族放棄浪漫的愛情,又因為戰(zhàn)爭與親人天涯相隔,直至神志不清,只剩下徒勞的記憶,這記憶是她最后的努力和掙扎,卻終逃不過殘酷的命運和無情的歷史。每個人都在歷史的洪流中被動地前行著。
如果說《舊址》中人物命運被環(huán)境、歷史推動著,那么在《萬里無云——行走的群山》中人的因素開始顯現(xiàn)。五人坪天旱祈雨突遭大火是一幕悲慘的歷史,這歷史除了天災(zāi)的原因外,人禍的因素不能小覷?!皻v史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歷史……但是,人民也是土地,土地是永遠不會遷移的。”[7]54為了解決土地干旱,為了拯救世代生存的家園,民眾才會擁護祈雨,才會相信高衛(wèi)東這個冒牌道士,最后因缺乏防范意識而釀成慘劇。村長蕎麥打著支持民眾意愿的旗號在村里為所欲為,他秉持著這樣的原則:“我給群眾操了這么多的心,受了這么多的累,我從大伙捐的錢里拿一份,也是應(yīng)該的吧。多勞多得,這是規(guī)矩,這是原則,這是政府規(guī)定的。”[7]13帶著滿足私欲的目的,用手中的權(quán)力進一步促成這件事,悲劇在所難免。作為唯一的知識分子——張仲銀老師,8年的牢獄生活對其身心都有不小的打擊。他明白人民需要什么,他也有自己的孤獨和寂寞,只是這種孤寂再也不會像初來時那樣鋒芒畢露,他把所有美好的想象都化為一個簡單的愿望:蓋新學(xué)校。因為一個單純的愿望,他間接地支持了這種封建迷信。在高衛(wèi)東向其討教祈雨方法時,他以縣志上的記載告之,而這個方法成為釀成火災(zāi)的直接原因。每個人都懷著滿足自己私心的想法促成了悲劇的產(chǎn)生,兩個無辜的孩子成為歷史的犧牲品。這是一群無理性的人造出來的“無理性的歷史”[8]。
而《銀城故事》中,人太過于理性,反而成為缺點,使自己陷入無盡的歷史困境中。故事從大清朝官員桐江知府袁雪門被炸死開始,銀城新上任的巡營防統(tǒng)領(lǐng)聶秦軒用殺人的方法逼出了革命黨歐陽朗云。面對嚴刑拷打,歐陽朗云堅貞不屈,最終卻還是沒有逃過聶秦軒加給自己的侮辱。聶秦軒用“士可殺,不可辱”的心理戰(zhàn)勝了對手。革命黨人劉蘭亭從一開始就在自己各種理性的思考中掙扎?!袄棉k學(xué)校為革命活動做掩護的決定,是劉蘭亭自己做出的”[9]53,當他作出決定時,他并未看到現(xiàn)在的學(xué)校,如今育人學(xué)校的事業(yè)越來越好?!皾u漸地,劉蘭亭覺得自己陷入在革命和學(xué)校的兩難之中。要么就避開學(xué)校選擇革命,要么就只問教育一心辦學(xué)。這樣,兩件事情也許還能各得其所??墒?,現(xiàn)在自己卻眼睜睜地落進最糟糕的處境:讓學(xué)校和革命同時毀滅?!保?]54革命的不徹底性讓其陷入此境地,相反的,情與理的矛盾糾纏凸顯了一個真正的人,那些“高、大、全”的完美革命者只存在于人們最浪漫的想象中。最終“茍且偷生的慚愧”[8]109把劉蘭亭推向自殺的境地。“也許保護學(xué)校,保護同志,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也許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也許自己只不過是放不下九妹,只不過是貪生怕死而已?!保?]109文人不能忍受的精神屈辱成為悲劇的根源。他留下的“無顏以對”是對未完成革命的羞愧和未完成理想的遺憾以及不能奉養(yǎng)雙親、承擔(dān)家庭責(zé)任的自責(zé)。過于理性讓劉蘭亭放棄逃生的機會。作為革命總指揮的劉振武則陷入革命和親情的兩難之中。一方面是救蒼生于水火的革命,再加上手足兄弟的血海深仇,于是他對最后精密安排的行動義無反顧。另一方面卻是養(yǎng)育自己、給自己帶來無限恩情的養(yǎng)父母,一介武夫內(nèi)心也有最柔軟的部分,于是,那一夜,“銀溪兩岸的燈火一如往日。暮鼓晨鐘井然有序。銀城相安無事”[9]190。最終,劉振武不是戰(zhàn)死沙場,而是死在土匪手中,這是性格悲劇。“壁立千仞的峽谷挾持著湍急洶涌的江水滔滔東去”[9],滿峽谷浩蕩著風(fēng)聲水聲,而這些悲劇如石頭掉進湖中,只有“撲通”的一聲嘆息,之后便平靜如初。這些都將成為歷史。
在寫過歷史的殘酷之后,李銳又向我們展示了農(nóng)具的歷史?!短斤L(fēng)物》形式上較特別:圖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話、史料和虛構(gòu)拼貼在一起。在此,寫農(nóng)具的歷史其實是在展示人的歷史?!俺颗d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是人們能想象的最富詩意、最浪漫的農(nóng)耕生活。如今,隆隆的機器聲破壞了鄉(xiāng)村的寧靜,年輕人外出打工使農(nóng)田荒廢,農(nóng)村人煙稀少,安詳、平靜被喧嘩躁動所取代。袴鐮成為殺人的工具,青石碨被用來整治逃跑的南蠻子女人,鋤只是用來安慰六安爺孤單的心,清脆的牧笛聲終抵不過吵鬧的擴音器……這些都使人們對現(xiàn)實深深失望。而反過來筆者覺得這恰恰表現(xiàn)出作者及廣大讀者對詩意歷史的向往。雖然詩意和現(xiàn)實的困境無法解決,我們卻可以懷著一份希望,相信這種困境會給人警醒,使人們?yōu)樽叱隼Ь扯?。從這方面說,這份向往和希望是有積極意義的。
總之,李銳筆下的“歷史”在字里行間隱藏著一種無可言說的哀傷。作者既寫出了平民百姓的真實生活,也寫出了人在歷史命運前的無力、不可抗拒感。人很偉大,有智慧,卻也不過是滄海一粟;人很渺小,卻在宇宙間創(chuàng)造過無數(shù)奇跡。無論是平平淡淡,還是驚天動地,歷史都會一視同仁。
李銳說:“無理性的歷史對于生命殘酷的淹沒,讓我深深地體會到最有理性的人類所制造出來的最無理性的歷史,給人自己所造成的永無解脫的困境。這是一種大悲劇,一種天長地久的悲劇?!保?]也許對詩意歷史的向往能讓我們多一些自信、多一份努力。歷史已成為歷史,我們還有未來。
[1]李銳.古老峪[M]//李銳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11.
[2]李銳.選賊[M]//李銳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13.
[3]李銳.秋語[M]//李銳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31.
[4]李銳.馱炭[M]//李銳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5]李銳.古墻[M]//李銳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156.
[6]李銳.舊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56.
[7]李銳.萬里無云——行走的群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8]李銳.銀城故事訪談·代后記[M]//李銳.銀城故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205.
[9]李銳.銀城故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