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軍 劉延琴
“風骨”是劉勰《文心雕龍》中的一個重要命題,也是歷來“龍學”研究中聚訟紛紜的一個問題。那么,我們考察、梳理、歸納20世紀以來尤其是當代關于《文心雕龍》之“風骨”問題的探討,同時也提出一些思考,或許會對以后的“風骨”問題乃至整個“龍學”的研究有所裨益?!帮L骨”是一個較古老的問題,同時屬于運用廣泛但又比較難把握的一個抽象概念,因而,一開始就是“龍學”探討和爭論的一個焦點問題之一。這可能正是人們對“風骨”這一問題聚訟紛紜的癥結之所在。我們知道,漢魏時期就有分別以“風”、“骨”品鑒人物的情況,至六朝又將其移植于文學乃至繪畫、書法中。如劉勰的《文心雕龍·風骨》就致力于在文學中探討“風骨”問題,而和他同時代又稍后一點的南齊的謝赫,又在其《古畫品錄》中也提出了“風骨”這一概念。他在評曹不興的繪畫時說: “觀其風骨,名豈虛哉!”他認為“風骨”乃:“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闭缰苷窀Α段男牡颀堊⑨尅匪?“風就是畫的生動,有氣韻,骨就是筆力勁健,線條挺拔,這是對畫的美學要求?!蹦敲?,對劉勰《文心雕龍》的“風骨”問題,學者們是如何認識的呢?“風即文意,骨即文辭”,這是黃侃20世紀初在《文心雕龍札記》中提出的論斷,開“風骨”研究之先河。據(jù)筆者統(tǒng)計,對黃侃的這一論斷,其后的學者們展開了激烈的論爭,或贊成,或反對,或發(fā)展,或修正,眾說紛紜,聚訟不休,蔚為壯觀。而問題的關鍵在于,黃侃的論斷,實質上是一個人為的“二元對立”的割裂式論斷,將“風骨”分為“風”和“骨”分別加以論述。這就尤其引起后人對“風骨”問題究竟應該“合”而研究或“分”而研究的激烈爭議。關于“風骨”問題的研究和爭論,約有如下數(shù)端:
第一,“風”即文章形式,“骨”即文章內容;“骨”決定“風”,即我們通常所說的“內容”決定“形式”。這是舒直在《略談劉勰的“風骨”論》中提出的,他認為:“風即文辭,骨即文意”。這同黃侃的意見截然相反。這一觀點,運用了當今很通行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以西方文藝理論來詮釋中國古文理論,顯然仍嫌武斷和牽強附會。這種研究方法和弊端,也是我國文藝研究理論領域普遍存在的通病。
第二,基本贊同黃侃的意見又有新的補充和發(fā)展,代表人物有陳友琴、寇效信、尚又今、吳調公、陸侃如等等,如寇效信《論“風骨”——兼與廖仲安、劉國盈二同志商榷》一文認為:“‘風’是對文章情志方面的一種美學要求”,“‘骨’對文章詞語方面的一種美學要求”。這種運用美學研究的方法,對傳統(tǒng)《文心雕龍》之“風骨”問題的研究,無疑是一種新的補充和發(fā)展,但是,總體上未能取得實質性的突破。
第三,與上述二家均不同,而是糅合“風”、“骨”于一體,認為“風骨”均指內容而言,并無文意、文辭,即內容與形式的分別。其所依據(jù)的是《文心雕龍》的另一篇《附會》中所說的“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并進而認為“風”指“情志”,“骨”指“事義”,“風骨”同屬內容。代表人物有廖仲安、劉國盈、郭晉稀、潘辰、郭預衡等等。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學者力圖通過《文心雕龍》相互篇目之間的聯(lián)系來分析解決“風骨”這一問題,雖然有意識地對黃侃“二元對立”的人為割裂式的論斷進行大力修正,將“風”與“骨”合為一體,對“風骨”進行整體上的研究,但是,由于脫離了《風骨》篇而研討“風骨”這一問題,結論也就難免顯得說服力不足了。附帶說一下,用同樣的思路探討劉勰“風骨”論產(chǎn)生的歷史文化背景的劉暢的《由〈程器〉觀〈風骨〉——劉勰思想的歷史文化背景考析》一文,則較為可行和新穎。他指出:《程器》與《風骨》,一為論世,一為論文;一為社會批評,一為文學批評,完整地表達了作者貴器用、尚風骨的文學審美態(tài)度。這一點,很有獨到眼光??梢姡膊⒎峭耆荒軓摹讹L骨》篇之外的篇目中尋求其間的內在聯(lián)系,進而探討和解釋“風骨”這一問題。
第四,將“風骨”與風格聯(lián)系起來,則更是顯得既具有開創(chuàng)性又具有活力的觀點,并由此而出現(xiàn)了一大批關于這方面的探討,而且也由此開始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某些統(tǒng)一的趨勢。河北大學的詹锳在其《文心雕龍的風格學》一書中,把風格作為貫穿《文心雕龍》全書的重要理論問題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是“龍學”中第一部風格學專著。他認為“風骨”是劉勰所主張的最理想風格,進而詳細地論述了個性與風格、才思與風格、時代與風格、文體與風格等各方面的關系,力求以西方現(xiàn)代美學的觀點全面系統(tǒng)地揭示劉勰風格學的理論體系。牟達金的《“龍學”七十年概觀》又論述到:“不少研究者逐步確認‘風骨’問題是劉勰針對齊梁文風而提出的審美理想或審美標準; ‘風骨’最基本的特征是‘力’,是陽剛之美。”與此相近,涂光社的《〈文心雕龍·風骨〉篇簡論》認為:“‘風’是一種‘力’,‘骨’也包含著‘力’;劉勰批判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無力’、‘力沉’,強烈要求作品具有‘遒’、‘勁’、‘健’的力。一言以蔽之,《風骨》篇是一篇專論文學藝術動人之力的杰作?!辈茼槕c的《“風骨”與“崇高”》也說:“‘風骨’與‘崇高’,同屬一種以力為基本特質的陽剛之美?!比绱说鹊?,都取得了較為廣泛的一致性意見,這相對于前期的眾說紛紜、歧義迭出的現(xiàn)象,無疑是一個進步。在此基礎上,又有學者進一步將視野擴展到整個齊梁時期的詩文書畫理論中的風骨論,在更為廣闊的范圍內對“風骨”的風格內涵作綜合考察,也得出了一些不乏新穎的見解。近年來,學者們對這一問題不斷進行論述,這方面的論文時有產(chǎn)生,但也未能跳出上述窠臼,缺乏創(chuàng)新。
值得注意的是,郁沅《〈文心雕龍〉“風骨”諸家說辨正》則在細致剖析諸多學者關于“風骨”的論述之后發(fā)現(xiàn),盡管各家對“風骨”看似有互不相同的解釋,但其實剔除一些無據(jù)之談后,只有兩派,并就兩派之觀點進行辨正,指出兩派主要的分歧乃在于對“骨”的不同理解,并通過對《文心雕龍·風骨》本文及諸家之論的分析論證,得出了自己的見解:“劉勰所說的‘骨’,既包含對事義的要求,也包含對如何安排事義的要求,還包含對文辭的要求,是義理與文理的統(tǒng)一?!边@是值得重視的。當然,對于“風”與“骨”該“合”還是該“分”,也是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對此,很多學者發(fā)表過不同意見,這里我們不再多述,但也不能因此而忽略。
對于“風骨”問題的探討,大致如此。當然,我們也只能舉其大端,以窺概貌而已。二十世紀關于《文心雕龍》之“風骨”問題的理論開掘,無論在文學觀念和思維方式上,還是在理論組合和體系構建上,都取得了新的成果,給人以深刻啟示。但從實際中,我們又可以發(fā)現(xiàn)還存在著諸多問題,有待進一步商榷和思考。比如,關于“風骨”問題的論文,雖然數(shù)量看似不少,但大多不脫以上所列窠臼,好多停留在低水平的重復上。再者,《文心雕龍》本身就是一部學術性很強、含量很大的著作,以其“體大思精”而成為研究中國文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那么,對于其理論的研究,自然也就要求學者本身具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和深厚扎實的國學功底。但實際情況是,真正能夠勝任此一重任的學者還是鳳毛麟角,而大部分學者只能在表面和邊緣作一些修補性和皮毛性的工作,不能夠深入開掘。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當然有著各個方面的原因。另外,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名譽會長、著名詩人張光年給2000年鎮(zhèn)江《文心雕龍》國際學術研討會的信中提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聯(lián)系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批評的實際,使《文心雕龍》研究有助于今天的創(chuàng)作,古為今用”。這一問題好多學者都曾談及并強調過,但是雷聲大雨點小,很少有人能夠做到。
對于這一系列存在的問題,有待于學者們進一步商討和解決。而這些問題的解決,必將有助于《文心雕龍》之“風骨”問題乃至整個“龍學”研究的深入發(fā)展。我們應該注意的是周明、胡旭的《“風骨”論的研究要開新路》,指出:劉勰的“風骨”論并不等于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已經(jīng)使用了一千多年的“風骨”概念?!帮L骨”論的研究要想開拓新路,就應該參照它在魏晉人物品評中的原始意義和它在文學批評史上被理解使用的情況對它重新作出界定,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握“風骨”的基本內涵,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劉勰“風骨”論自身的局限性。
上述學者們的呼吁,體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和緊迫感,是值得欣喜的。進入21世紀,尤其是近年來,很多學者試圖沿著“新路”繼續(xù)對《文心雕龍》之“風骨”問題進行深入解剖,力圖取得突破。如張錫坤在以《易傳》中的乾陽“剛健”為“風骨”之意涵的分析基礎上,又在2008年《西周雅樂的剛健風貌與劉勰的“風骨”——<文心雕龍·風骨>“剛健”之再溯源》一文中,又以西周雅樂之《樂記》為起點,論述“風骨”之意涵。然而,這種分析,旨在溯源,但論文中缺乏有力的證據(jù),不能確證。總體上,還是未能突破。又如,陳黎鈴2010年在《從語法角度再看<文心雕龍>“風骨”概念》一文中,試圖通過分析“風骨”作為名詞的語義特征,對“風骨”的概念內涵做出一些規(guī)定。作者認為,“風”是指文章的思想感情表現(xiàn)方面的一種特征,骨是指文辭表述方面的一種特征;這兩個概念隱含著“風清骨峻”的審美傾向。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該觀點實質上仍然是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的割裂式論述,仍然是“文意”與“文辭”的陳舊觀點,一點也未能取得突破。再如,一些冠以“新論”、“新探”等名義的論文,似乎在力圖提出新的觀點,但結論仍然在沿襲前人。舉個簡單例子,趙永平《劉勰“風骨”說新論》一文認為,劉勰如此看重“剛健”風格,決非一般意義上地討論文章 (作品)的形式問題,也不是一般地表現(xiàn)出他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 (作家)的理論要求和希望,而是上升到了某種文化人格塑造高度,因此具有了形上的意義。在他看來,只有具備這種文化人格,才能創(chuàng)作出“風清骨峻,篇體光華”的華章。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結論,實質上和傳統(tǒng)觀點并無二致,并未能在“風骨”內涵問題上實現(xiàn)創(chuàng)新,提出讓人耳目一新的觀點,并得到學界認可。
另外,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已經(jīng)進入21世紀,但還有很多學者沿襲著上世紀即20世紀的思路和方法,對這一問題進行著低效率的重復,存在著大量的人云亦云的狀況。上述種種情況,都充分表明,要想在《文心雕龍》之“風骨”問題上取得實質性的突破和進展,尤其是要想出現(xiàn)這方面有分量的專著,尚需時日。
[1]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
[2]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
[3]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 [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
[4]寇效信.論“風骨”——兼與廖仲安、劉國盈二同志商榷[J].文學評論,1962年第6期
[5]周明等.“風骨”論的研究要開新路[J].學術月刊,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