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菊

余光中的《鄉(xiāng)愁》［1］寫于 1972 年，作者當時僅用了20分鐘就寫成，表達了長達20多年的思念故國家園之情［2］。由于詩歌恰如其分的把握了當時赴臺大陸人的心境，該詩一發(fā)表，立即風靡兩岸。此詩語言平淡清新，而情感深沉動人。如今讀來，仍能引起大家的共鳴。筆者認為，此詩除了大家認可的繾綣鄉(xiāng)愁之情外，還抒發(fā)了一種永恒的時光流逝而不得的哲學意義，營造了一種傳統(tǒng)的節(jié)制之美。抒情詩應當情緒豐沛，但不能毫無節(jié)制地濫情。余光中就認為，詩的意蘊貴在含蓄。李元洛也認為此詩意象既單純又含蓄，有張力，能誘發(fā)讀者多方面的聯(lián)想［3］。他曾說：“可能有人誤會這首詩，有的人念得很悲壯，有的人念得很凄厲。其實，詩里只有淡淡的哀愁，有時朗誦詩歌不能太過分，節(jié)制一點反而好一點。”［4］這種節(jié)制之美除了詩人對意象的選取、情感的節(jié)制、形式的齊整等合理把握外，其中，對修飾詞的有效運用也是重要原因。

所謂修飾詞，指詞性中的一種，用來修飾陳述性的詞語。余光中《鄉(xiāng)愁》的修飾詞主要有三類：一是形容詞，二是量詞，三是方位詞。這三類修飾詞的恰當運用，使得本詩的情感適度而綿長。

首先，作為修飾詞的形容詞，在《鄉(xiāng)愁》中，有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淺淺的，這類形容詞表示的性質有明顯的可感知性，如可以看見、聽見、觸摸，或可以作形象性的想象，即賦予它有形，小、巧的實體，使得鄉(xiāng)愁具有形體、質感。而這種小、巧的實體，用以修飾 “小小的郵票”、“窄窄的船票”、“矮矮的墳墓”、以及“淺淺的海峽”，又以小寫大，以窄寫寬，以矮寫高，以淺寫深，既豐富讀者的想象空間，又使詩人自身的情感得到節(jié)制，增添了意象的反差效果。

同時，這幾個形容詞是小、窄、矮、淺的疊用。這4個單音節(jié)形容詞本身表示一種小、弱、巧的外在形象，有著小巧的形象美，它的疊用則給人很強的形象感，既保留了原形的基本語義，又增添了形象描摹、主觀態(tài)度等新的語義要素。表明詩人想要說的，是小的，小而又?。徽?，窄而又窄；矮的，矮而又矮，等等，顯然都是在基本意義上的加重、強調，而在情感程度上卻略顯輕微。朱德熙把形容詞重疊式歸入狀態(tài)范疇，有量的概念，認為這定語謂語位置上表輕微的程度，在狀語補語位置上表加重和加強［5］。馬清華贊同并補充了朱德熙的意見，認為這定語位置上AA式有兩種情況：用于數(shù)量成分后表程度減弱，用作數(shù)量成分前表程度加重［6］。幾乎所有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都可以使用AA的重疊方式來構成一個新的復合詞，其重疊后，多數(shù)性質狀態(tài)比重疊前所表示的程度略微輕微?！多l(xiāng)愁》詩中形容詞的疊用使得詩人情感不流于恣肆而得到節(jié)制，全詩呈顯出含蓄之美。

其次是量詞的使用?！多l(xiāng)愁》中的量詞有：一枚、一張、一方、一灣，分別用以修飾代表鄉(xiāng)愁的物象：郵票、船票、墳墓、海峽。這些量詞本身具有豐富的形象色彩，小巧、簡單、切實，容易逾越，如一枚或圓或方的小巧物象；一張稍大的、輕而小的普通物象；一方雖有一方水土之言，蘊含根的意識，但也言及了物象的秀美；而一灣，更是言及海峽之外形清秀，比一條更顯女性的嫵媚，柔性十足。對此四個量詞，有異議者認為，宜用一座代替一方，更符合現(xiàn)實中的墳墓外形［7］。從語意看更適合。筆者認為，從形象看，一座給人狹窄沉重之感，加重了墳墓的壓抑感，與四個量詞的秀美較小外像不相符，也打破了量詞形象上的齊整狀貌。詩人用一方加以修飾，卻起到弱化墳墓的沉重感，賦予那方水土綿長的情意。同時，從音韻看，這四個量詞都是陰平，具有輕柔平和的特色。一座卻是入聲，如一聲霹靂劃破長空，突兀至極。打破全詩整體徐緩而悠長的抒情格調，與當時詩人深沉而又纏綿的整個情緒是不適宜的。

一枚、一張、一方、一灣四個量詞和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淺淺的四個形容詞整體協(xié)調，小、巧、輕而秀，都以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方式，把鄉(xiāng)愁濃縮于四個面積小程度輕的物象之上，以小巧、柔美的物象抒寫現(xiàn)實難以逾越的鴻溝，詩中抒發(fā)的哀痛之情雖恬淡自然，卻不亞于呼天搶地！

正如詩人認為，夸張手法與物象的關系，就是把所要描繪的事物放大，好像電影里的“大寫”“特寫”鏡頭，以引起讀者的重視和聯(lián)想。并非事實真相，但他所塑造的形象，卻生動地顯示了事物的特征，表達了詩人的激情，讀者不但能夠接受，而且能信服，很驚喜。然而這種夸張，必須是藝術的、美的，不能過于荒誕，或太實、太俗。本詩的情感熱烈而不恣肆，與詩人有意運用這些修飾詞，克制情感有關。

再次是方位詞的使用。方位詞是名詞的一種，用以表示方向或位置。《鄉(xiāng)愁》中的方位詞有：這頭、那頭、外頭、里頭。余光中說：“我寫詩通常不是很難懂，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好的詩應該是深入淺出的，即使你有很高深的思想，文字也該是透明的?！保ā段膮R報》，2004-06-23）《鄉(xiāng)愁》中的方位詞，由這、那、里、外加后綴“頭”構成，這、那、里、外作為表方向的方位詞，顯示了空間的距離。后綴“頭”表“里”義［8］，是漢語方言的使用習慣，比如“手頭”表手里面、“水頭”表水里面。用在此，足見詩人情感的率真、隨性，也拉近了因時間造就的空間距離，使人感受到一種深沉遙遠而又似乎觸手可及的情感。

不僅如此，《鄉(xiāng)愁》中因押“頭”韻，并重復使用，使得此詩具有可歌可吟的節(jié)奏。不同的韻有不同的表現(xiàn)力。ou，iu韻適宜表現(xiàn)疼愛的感情，因為疼愛的感情發(fā)聲氣徐聲柔，口腔寬松，氣息深長?！多l(xiāng)愁》每節(jié)的結句均重復“這頭”“那頭”，形成了一種嚴整的結構，使得本詩富有節(jié)奏，從而具有音樂性，同時也使得詩人的情感，既不恣肆也不低沉，更加適度，有一種節(jié)制之美。

因此，筆者認為，柳守忠［9］的《有感于余光中笑續(xù)<鄉(xiāng)愁>》最后一段：“將來/鄉(xiāng)愁是一條長長的橋/我去那頭/你來這頭?！?/p>

從修飾詞看，與此詩很不協(xié)調，如“將來”無“啊”字修飾，二字過于簡短、鏗鏘，不夠綿長；“長長的”修飾詞缺乏一種小、巧的形象美，所修飾的對象“橋”應該改為合成詞，才能與此詩形成一種整體協(xié)調、節(jié)奏美。

總之，余光中的《鄉(xiāng)愁》一詩，情感濃郁，但風格清新自然。此詩自發(fā)表以來一直深受讀者的喜愛，今天讀來，仍能感觸到詩人那種真切而又抑制著的強烈情感。這與詩人對情感的有意節(jié)制，對修飾詞的有效使用不無關系。

[1]余光中.白玉苦瓜[J].臺灣：臺灣大地出版社，1974.

[2]白巖松看臺灣：訪著名詩人余光中[EB/OL].央視《東方時空》（2005-07-26）http：//www.sina.com.cn

[3]李元洛.余光中《鄉(xiāng)愁》賞析[J].新詩鑒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1.

[4]蔡立梅.余光中談詩論樂[EB/OL].大河網(wǎng)-河南日報，（2006-11-24）.http：//www.sina.com.cn

[5]朱德熙.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研究[A]//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2-3.

[6]馬清華.漢語單音節(jié)形容詞二疊式程度意義制約分析[J].語言研究，1997（1）.

[7]李金坤.白璧微瑕說《鄉(xiāng)愁》——余光中先生《鄉(xiāng)愁》“方”字臆解[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04-15（289）.

[8]陳瑤.漢語方言里的方位詞“頭”[J].方言，2003（1）.

[9]柳守忠.有感于余光中笑續(xù)《鄉(xiāng)愁》[J].文史隨筆，2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