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靜靜
(南京大學 金陵學院,江蘇 南京 210089)
日本當代作家大江健三郎是繼川端康成之后日本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是日本戰(zhàn)后文學的旗手。1957年,他以東京大學學生的身份發(fā)表了處女作《奇妙的工作》,之后又發(fā)表了《死者的奢華》、《飼育》等作品,從此正式登上文壇?!讹曈酚?958年發(fā)表于《文學界》,并于當年獲得第39屆日本純文學最高獎芥川文學獎,是大江典型的代表作。
《飼育》的故事發(fā)生在二戰(zhàn)期間日本一個偏遠閉塞的村莊。這個古老的村莊幾乎與世隔絕,外邊的戰(zhàn)火烽煙絲毫沒能影響到它。但是有一天一架美戰(zhàn)機的突然墜落打破了村子往日的寧靜,一個像“獵物”似的黑人兵闖入了村里人們的視線。于是這個不速之客讓村里炸開了鍋。作品中著重描寫了以“我”為首的純真、單純、樸實的孩子們從對黑人兵的恐懼好奇到接受再到喜歡的過程。但是戰(zhàn)爭的現(xiàn)實還是給孩子們童真的理想生活以沉痛的打擊,“我”還是被黑人兵當做人質(zhì)要挾村里的大人,慌亂的大人們最后冒著犧牲“我”這個人質(zhì)的危險將黑人兵砍死了。可以說這部小說自始至終都貫穿大江的“人道主義觀”,折射人文主義的光芒。
人道主義一直是大江的一個重要的文學主題。他在199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獎演說《我在曖昧的日本》中曾這樣說道:“我是渡邊一夫在人生和文學方面的弟子。從渡邊那里,我以兩種形式接受了決定性的影響。”①大江所說的渡邊一夫是他大學時的恩師,是法國文學研究的專家。這兩種決定的影響一個是文學,一個是歐洲的人文主義思想。人道主義自開始便是大江創(chuàng)作的底蘊和“路標”。②本文結(jié)合薩特的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理論及大江健三郎的自身體驗對《飼育》中所體現(xiàn)的人道主義進行分析。
關于人道主義,薩特曾在《存在主義是人道主義》一書中如此闡述:一方面人始終處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③在這里,薩特指出了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人除了自己之外,別無立法者,必須自己做出決定的主體性,另一方面是人要始終在自身之外尋求一個解放(自己)的或者體現(xiàn)某種特殊(理想)目標的超越性。薩特作為給大江帶來深刻影響的作家,他的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觀無疑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大江的文學創(chuàng)作。
在《飼育》這部小說中,雖然處在戰(zhàn)爭期間,但是對于村里的人們來說,只不過是村里小伙子們的遠征和郵差時而送來的陣亡通知罷了?!拔摇?、弟弟還有兔嘴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們逮野狗、掏鳥蛋、玩雪橇、偷馬鈴薯……雖然有時要為饑餓而煩心,但是還是過得很輕松快活。“最近開始飛越村子上空的‘‘敵’機,于我們不過是一種稀奇的鳥兒罷了’”,“戰(zhàn)爭”、“敵人”這樣的字眼對于他們來說似乎是非常陌生而遙遠的。但是有一天敵機墜落,黑人兵這個“獵物”突然闖進了這個村莊。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讓“我”狂亂不知所措,但是“我”還是對這只“獵物”非常好奇。
在鎮(zhèn)上通知到來之前,黑人兵被安置到“我”們住的地方的地下倉庫。我擔任了給黑人兵送食物的任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這只“獵物”的恐怖和好奇徘徊于“我”的心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伙伴們,甚至于大人們對黑人兵都放松了戒心,特別是以黑人兵修理拴在他腳踝處的野豬套索時與“我”們的對話為契機,“我”們和黑人兵正式“破冰”,同時也宣告黑人跟“我”們友好交往的開始。但是好景不長,鎮(zhèn)上押送黑人兵的通知一到,黑人和大人們之間的戰(zhàn)爭爆發(fā),我也成了名副其實的“人質(zhì)”。最終大人砍死了黑人兵,我也隨之被解救。
此外,在小說開端,“我”在火葬場回憶起死人的痛苦表情時感到“恐怖極了”,但在小說結(jié)尾“我”面對文書的死卻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這充分說明了“我”的死亡觀的轉(zhuǎn)變,同時也體現(xiàn)了我由幼年到成人的一次蛻變。雖然這其中暗含些許對現(xiàn)實的無奈,但是可以說“我”無疑完成了一次自我的超越。
“共生”的基本意思是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地方。這個詞曾被廣泛應用于生物研究領域,意指兩種不同生物或其中一種由于不能獨立生存而在一起共同生活,或一種生活于另一種體內(nèi),二者相互依賴,共同生活??梢哉f,在大江的文學中,“共生”這個詞被賦予了諸多豐富內(nèi)涵,成了構(gòu)建大江文學不可或缺的舉足輕重的主題之一。
大江有一個智障兒長子,大江為他取名為“大江光”。就像名字所預示的涵義一樣,大江克服種種困難,充滿期待地積極地與智障兒一起生活下去。作家大江將自己的這一人生體驗投影于文學作品中,創(chuàng)作出了很多優(yōu)秀的以“共生”為主題的作品。
當然,在大江文學研究中,與殘疾兒的共生這一主題經(jīng)常被提到。但是其實大江的“共生”的主題有著更豐富的內(nèi)涵。他曾向世人發(fā)出人類如何超越文化的差異而生存下去的問號,表明他對處于“邊緣”的人們的人道主義的關懷。
在《飼育》這篇小說中,黑人兵最初就是以一個“獵物”的稱謂出現(xiàn)的?!啊C物’并未穿灰褐色的絲綢飛行服和黑色鞣皮飛行靴,而是一身草綠色制服,配以沉重拙笨的靴子”、“獵物’的兩只腳踝上纏著套野豬的套索”。從這一稱謂中我們不難看出這個不同于本種族長相的又是“敵人”陣營里的黑人兵可能在封閉的村人尤其孩子們看來不是他們心中絕對意義上的“人”。抑或我們可以將他理解為大江筆中的“邊緣”之人。他敵人的身份在剛開始就讓孩子們心中充滿了恐懼。但是如前所述,在不斷接觸中,孩子們和黑人兵“化敵為友”,黑人兵漸漸成了孩子們生活的一部分,后來他們甚至會擔心假腿文書帶來押送黑人兵的通知。
“那家伙像個人似的”這句兔嘴的小聲嘟囔說到了“我”的心坎上?!拔覀儼l(fā)覺,我們和他之間被深沉激烈的、近乎‘人性’化的紐帶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黑人兵幫文書修理假腿,送文書煙斗,“我們”和黑人兵一起到汲水場的泉邊洗澡,黑人從村里的女人手里得到了食物。于是就像冬日里的幾縷陽光一樣,小說打破之前的沉悶,一種友好溫馨的氣氛感染著讀者。在此,我們可以看出跨越差異性,黑人兵已經(jīng)完全融入孩子們的世界,可以說“敵我”雙方和諧地生活在一起了。由此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小說中所折射出來的“共生”的人道主義之光。
關于大江的初期作品的主題,他在隨筆《我的戰(zhàn)爭文學》中將其分為下面兩個方面。一是“東京的大學生的所謂和平時代的日常生活”,一是描寫“據(jù)此十年前的地方小學生作為‘后方’小國民所度過的戰(zhàn)爭時期的日常生活”。④《飼育》毫無疑問屬于后者。可以說《飼育》整篇小說中都充斥著對戰(zhàn)爭的控訴。
如前所述,戰(zhàn)爭對于這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似的小村莊來說,本來是遙遠而陌生的,是黑人兵的到來才讓人們感受到了戰(zhàn)爭的些許氣息,“我”和“我”的伙伴們的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因此也蒙上了一層恐懼的面紗。尤其是“我”還經(jīng)歷了擔任給黑人送食物的任務,以及后來“我”被當成人質(zhì)的特殊體驗。戰(zhàn)爭所帶來的這些從未有過的體驗勢必在幼小的“我”的成長過程中烙下深刻的烙印,以致影響“我”的一生。
忻定排洪渠疏浚:將樁號0+000~2+806.6段土渠進行清淤疏浚改造,內(nèi)邊坡1∶1.5,達到過流能力15.0 m3/s。左側(cè)渠頂設寬4 m的泥結(jié)石路。
通過送食物與黑人兵的多次接觸后,“我開始不害怕黑人兵了,這對于我,無疑播下了一棵令人滿意的愉悅種子?!弊源?,黑人兵進入了半解放的狀態(tài),得到了大人們的默許,相對自由地出入地下倉庫,在村里散步,等等。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生活中好像已經(jīng)不能缺少黑人兵了,不僅是“我”,甚至我的弟弟、兔嘴們也感受到了與黑人兵之間的那種莫名其妙的連帶感。但是不久鎮(zhèn)上押送通知的到來徹底打亂了這種愉快的生活。黑人兵得知這一消息后,形勢馬上又回到了國家與國家的對立,“我”們又與黑人兵互相“敵視”。由此“我”和黑人兵的那種連帶感徹底瓦解。解體的元兇不言而喻就是戰(zhàn)爭,可以說小說正是從“我”們和黑人兵之間的這種連帶感的形成到瓦解來控訴戰(zhàn)爭的殘酷。
另外,小說中還有一個人物不容忽視。那就是假腿文書。從對黑人兵的態(tài)度來看,筆者認為文書是介于“我”們這些孩子們和大人們之間的存在。因為他是除了“我”們這些孩子之外,與黑人兵之間互動最多的大人。黑人兵曾幫他修理出現(xiàn)故障的假腿,為了感謝黑人兵文書遞給他煙,然后黑人兵還把身上僅有的煙斗贈與文書,這些互動至少反映出了他們超越敵我立場的人與人之間正常的真感情。所以可以說他與黑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朦朧的連帶關系。他并沒有回避與黑人的這些“禮尚往來”的互動,但是他畢竟是政府通知的傳達者及執(zhí)行者,這種身份決定了他不可能和“我”們這些孩子們一樣正大光明地親近黑人兵。
小說中以文書的口吻直接談及對戰(zhàn)爭的看法是在我被大人解救后醒來的時候。他看著我受傷的手,說道:“戰(zhàn)爭發(fā)展到這種地步也太殘酷了,竟然把小孩的手都打爛?!蹦侵?,跟孩子們玩雪橇時,他從無人乘坐的飛機尾翼滾落而身亡。小說最后這樣描寫:“文書非常疲倦地伸展雙臂,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臉上掛著微笑?!庇纱宋覀兛梢越庾x出他的死好像具有更深層的意義。正是戰(zhàn)爭的飛機尾翼送他離開了這個世界,這種臨死前掛在臉上的微笑宣告了他告別現(xiàn)實戰(zhàn)爭的殘酷而去迎接另外一個無戰(zhàn)火的世界。
以上分別從自我覺醒和自我超越、“共生”、反戰(zhàn)三個方面分析了《飼育》這部作品中的人道主義主題。他曾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演說結(jié)束時這樣說道:我還在考慮,作為一個置身于世界邊緣的人,如何從自己的意愿出發(fā),展望世界,并對全體人類的醫(yī)治和解作出高尚的和人文主義的貢獻。⑤可以說大江是當代杰出的人道主義作家。他在用他的一部部作品向我們播撒著人道主義的陽光。
注釋:
①大江健三郎,王中忱,莊焰,等譯.我在曖昧的日本.南海出版公司,2005:96.
②向憶秋.人文主義與大江健三郎初期小說.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00(1).
③薩特著,湯永寬譯.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30.
④王新新.大江健三郎的文學世界:1957-1967.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53.
⑤大江健三郎,王中忱,莊焰,等譯.我在曖昧的日本.南海出版公司,2005:97.
[1]大江健三郎,王中忱,莊焰,等譯.我在曖昧的日本.南海出版公司,2005.
[2]薩特著,湯永寬譯.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
[3]向憶秋.人文主義與大江健三郎初期小說.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00(1).
[4]王新新.大江健三郎的文學世界:1957-1967.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5]大江健三郎著.王忠忱,邱雅芬,等譯.個人的體驗.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