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新霞
(安徽工業(yè)大學 發(fā)展規(guī)劃處,安徽 馬鞍山 243002)
游仙詩是中國古典文學史上的一種特殊的文學樣式,正式以“游仙”為題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始于曹植,但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可以上溯至先秦時期?!肚f子》、楚辭與道教的神話幻想系統(tǒng)是產(chǎn)生游仙詩的三大重要因素之一,《逍遙游》、《遠游》與《仙真人詩》是代表性的作品,盡管“游”的特點有所不同,但其中所蘊含的游仙精神都為游仙詩提供了生發(fā)的土壤。
“游”可解釋為一種精神世界里的自由的、不受拘束的行為,這種“游”往往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能實現(xiàn)的。莊子在《逍遙游》中對這種自由的、無拘無束的遨游作了生動的描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保?]P14他描述藐姑射山上的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事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保?]P21由于天是“遠而無所至極”的,正如莊子在《逍遙游》中所說“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所以莊子想象神人能“游乎四海之外”、幻想能夠“以游無窮”,事實上是任意遨游于天地上下四方,但這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莊子所倡導的逍遙游實質(zhì)上屬于心游,即精神出游,是一種植根于現(xiàn)實又超越于現(xiàn)實之上的自由的精神活動。
莊子強調(diào)的是游仙本身所具有的自由、不受拘束的特點,他并不刻意強調(diào)“游”的主體和除“游”這一行為本身之外的其他目的。莊子的心游比起后世的游仙,其目的和動機更多顯示出一種終極性的價值意義,他既不像屈原那樣明顯地由于“悲時俗之迫阨”而游,又不同于曹植因為嫌“九州不足步”或“四海一何局”而游,同時莊子的游不像后世游仙詩那樣注重追求肉體的長生。莊子強調(diào)的“游”的自由性這一特點在《遠游》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
莊子的心游雖然對后世的游仙及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但真正意義上的游仙詩則是從屈原的《遠游》開始的,所以《遠游》應視為后世游仙詩的濫觴。朱乾在《樂府正義》中說:“屈子《遠游》乃后世游仙之祖。”他認為《遠游》是游仙詩的一個重要源頭,這是很有道理的。關于屈原創(chuàng)作《遠游》的動機和宗旨,朱熹在《楚辭集注·遠游》中說:“屈原既放,悲嘆之余,眇觀宇宙,陋世俗之卑狹,悼年壽之不長,于是作為此篇。思欲制煉形魂,排空御氣,浮游八極,后天而終,以盡反復無窮之世變。雖曰寓言,然其所設王子之詞,茍能充之,實長生久視之要訣也?!闭驗樵诂F(xiàn)實中感到憤懣,才幻想借遠游來逃避。
從對游仙詩發(fā)展的影響來看,《遠游》對《逍遙游》的重大發(fā)展有二:一是把莊子的“心游”發(fā)展為屈原的“身游”;二是把莊子的為追求自由的游而游發(fā)展為“悲時俗之迫阨兮,愿輕舉而遠游”的有寄托、為逃避而游。屈原之所以要遠游,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說得很清楚:“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為讒佞所讒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鞌㈨鹚迹信湎扇?,與俱游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笨梢?,屈原的遠游是為現(xiàn)實所迫不得不做出的選擇。王夫之在《楚辭通釋·遠游》中解釋“遠游”為“遠塵而游于曠杳”,幻想能夠遠離塵世,為自己尋找出路。從屈原、莊子之所以要游的心理來看,莊子的游更多地顯示出精神指向性和主體能動性,他自己想游,是看透現(xiàn)實一切后所追求的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境界;而屈原的游則明顯具有被動性,是為外界環(huán)境所逼,因此他希望身體力行,能“游于曠杳”。
把心游發(fā)展為身游,再加上屈原生活的楚地有著濃郁的巫術(shù)神話思想,《遠游》自然比《逍遙游》中多了一些濃郁的神仙氣息,如:“朝發(fā)軔于太儀兮,夕始臨乎微閭。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逶蛇?!薄按呵锖銎洳谎唾?,奚久留此故居。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見王喬而宿之兮,審壹氣之和德?!痹谄溆蜗蛇^程中,通過“羨韓眾”、“從王喬”、“召豐隆”、“召玄武”、“右雷公”、“使湘靈”等描寫,將自己置身于和仙人同游的境界中,屈原的“身游”比莊子幻想的“心游”進了一步,他欲借此脫離丑惡的現(xiàn)實,是對莊子《逍遙游》中單純的“以游無窮”的具體化。如果說莊子重點突出了其“游”的自由性這一面的話,那么應該說《遠游》在其“游”的基礎上則又加大了“仙”的比重,而且他不像莊子那樣淡化或泛化“游”的主體,更強調(diào)要人、仙同游?!坝巍焙汀跋伞痹谇脑姼枥锏谝淮瓮昝赖厝诤显谝黄稹?/p>
屈原《遠游》雖然在游仙過程中充滿了探索與追尋的歡愉與無憂,但他的游仙是因為在現(xiàn)實中不得志,是有所托而游的,正如王夫之在《楚辭通釋》中所說:“蓋其憤世疾邪,厭時俗之迫阨,而思游仙者?!惫蚀嗽娺€充溢著悲憤之情。此外,《遠游》中雖有很濃郁的神仙氣息,可作者寫神仙的目的是因為羨慕他們能自由地遨游,不受空間的限制,希望能像他們一樣借以脫離污濁的現(xiàn)實,所以詩的文化內(nèi)涵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指向性。
《遠游》在以下兩方面為后世游仙詩提供了借鑒:
第一是迫于現(xiàn)實,托詞遠游以尋正氣之所由?!氨瘯r俗之迫阨兮,愿輕舉而遠游”。作者之所以要遠游正是感于“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2]希望在更廣闊的空間里尋找生命的歸宿。這便為后世對現(xiàn)實不滿的詩人提供了一種詩歌素材,創(chuàng)作游仙詩以暫時擺脫現(xiàn)實的困境,為自己尋找精神安慰與解脫,這種游仙精神一直為后世詩人所繼承。
第二是詩中使用了許多道家與道教常用的名詞,如“虛靜”、“無為”、“真人”、“登仙”、“慚六氣”、“漱正陽”、“精氣”、“羽人”、“不死之鄉(xiāng)”、“駕六龍”、“載云旗”等;詩中歌頌了為后世道教所崇拜的一些人物,如“韓眾”、“軒轅”、“蓐收”、“海若”、“馮夷”等,充滿了濃郁的道教色彩,尤其突出了傳統(tǒng)游仙詩中至關重要的兩位人物:赤松子與王喬,他們二人向來被視為道教長生不死之化身,在后世游仙詩里頻繁出現(xiàn)?!哆h游》所體現(xiàn)出來的游仙精神和道教色彩這兩方面被不同程度地吸收和繼承下來,正是基于此,斷定《遠游》被稱為“后世游仙之祖”。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云:“凡詩中言神仙有二途:高士真切懷想,失意人有托而逃?!薄案呤俊焙汀笆б馊恕币蚋髯圆煌男枰鴦?chuàng)作游仙詩,導致他們的詩作具有不同的意義內(nèi)涵。高士創(chuàng)作的游仙詩更側(cè)重于對“仙”的向往,重在追求神仙般的安逸生活與生命永恒;而失意人則更欣賞仙人的“游”,重在追求自由的生存空間,希望通過神游為自己的痛苦心靈尋找一片棲息之地。屈原的《遠游》開了“失意人有托而逃”的先河,而“高士真切懷想”的詩作則在秦漢時期開始出現(xiàn)。
這里所言高士是指隱居不仕或修煉得道之人?!墩f郛》卷六引《讀子隨時·庚桑子》:“‘高士’注釋云:吸日精煉丹而仙曰高士?!笨誓缴裣?,是希望像神仙那樣長生不死,而長生不死的目的,正如葛洪《抱樸子·對俗》所言:“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于升虛以飛騰為勝于地上也?!保?]追求成仙并非僅僅為了到達神仙世界,而是希望像神仙一樣任意支配自己的時間與生命。渴望像神仙般長生不死之人應該說不僅限于高士,封建帝王甚至是凡夫俗子也可能都有此追求。擁有生命就可以永遠享有現(xiàn)世的一切,因此,追求成仙的原因正是因為留戀現(xiàn)世。照此來看,最初“惜今日之所欲”的人應當包括那些封建統(tǒng)治者,他們雖說不是高士,卻有著和高士一樣的精神追求。
西漢司馬遷《史記·封禪書》記載:“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子高最后,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于鬼神之事?!酝?、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渤海中,去人不遠?!w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藥皆在焉。始皇自以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童男女求之?!蓟省⒑I希碛龊V腥裆街嫠帯!保?]P1368-1369
在史書中有多處記載封建統(tǒng)治者尋求仙人及不死藥,但尚無把他們的這一期望與追求用詩歌這一體裁表達出來的記載,直到秦《仙真人詩》的出現(xiàn)?!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第六》記載由于“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不樂,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所行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4]P259?!断烧嫒嗽姟番F(xiàn)在雖已不傳,但從秦始皇對神仙的渴求和令博士創(chuàng)作《仙真人詩》的動機與目的來看,它的內(nèi)容應是借訪仙求藥以延長壽命,期冀能長生不死,進而永遠保有現(xiàn)世的一切。
《仙真人詩》與《遠游》所體現(xiàn)的游仙精神已有很大的不同,二者各有側(cè)重,《遠游》開啟的是“失意人”的游仙,借游仙以逃世;而《仙真人詩》表現(xiàn)的則是對“高士”般的長生不死的精神欲求,他們游仙是為了保世,追求生命永恒,永遠享有現(xiàn)世的一切榮華富貴。《遠游》和《仙真人詩》開了后世游仙詩的兩大基本精神,或追求生命的長度以至永恒,或借以逃世追求生存空間的自由,或二者兼而求之,不論是從思想內(nèi)容還是從藝術(shù)形式都為后世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
[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朱熹.楚辭集注·遠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5.
[4]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