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李頎(690?—754?),開元天寶年間著名詩人,趙郡(今河北趙縣)人,長期居住于潁縣(今河南登封西)。開元二十三年登進士第,官新鄉(xiāng)尉,不久去官。頎有東川(潁水支流)別業(yè),世稱李東川,曾被誤為四川人。全唐詩收其詩作3卷124首。新舊唐書均無記載,但在元朝辛文房《唐才子傳》中有傳傳世,贊其:“多放浪之語,足可震蕩心神?!崩铐犐贂r任俠,出入兩京交游權(quán)貴,希冀仕途有成,后閉門讀書數(shù)年方才及第,久未升遷,后歸隱于東川,時往來于長安洛陽之間,隱居期間醉心于煉丹求道,學佛誦經(jīng)。與當時詩人王維、高適、王昌齡等均有交往。李頎長于七律七古,詩多歌詠邊塞、描繪音樂,贈別友人,詠史懷古之作。
李頎詩作邊塞詩只有五首,然而被予以相當高的評價,亦是盛唐邊塞詩派代表人物之一。李頎邊塞詩中最負盛名的當屬《古從軍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yīng)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從軍行”本為樂府古題。唐詩中寫當代之事,常以漢代唐,借古諷今,所以題前著一“古”字。詩開頭用互文手法先寫緊張單調(diào)的軍旅生活。日夜警惕著有時爬到山上觀望烽火臺,有時又在交河邊上讓馬飲水;不論登山或者傍水都要隨時準備打仗。三、四句接著描繪:在風沙彌漫的漆黑夜晚,伴著將士的只有軍營中巡夜敲擊的刁斗和聲聲幽怨的琵琶?!暗蠖贰保枪糯娭秀~制炊具,容量一斗。白天煮飯,晚上用作更柝。“公主琵琶”是指漢朝公主遠嫁烏孫國時所彈的琵琶曲調(diào)。前三句實寫第四句用典,虛實結(jié)合。接著,詩人又著墨于環(huán)境的艱苦,營地駐扎之處是綿延的荒漠,沒有城池可以依附,雨雪紛紛與大漠連成一片,可見氣候酷寒惡劣。接著兩句反面烘托,土生土長的胡雁胡兒尚且雙雙哀傷怨恨啼哭落淚,何況遠來戍邊的“行人”呢?邊陲險惡,班師還朝便是將士的最大希望了??墒恰坝耖T被遮”,歸家仍無希望。據(jù)《史記·大宛傳》記載,漢武帝時,李廣利率軍攻大宛求良馬,因饑餓攻戰(zhàn)不利,請罷兵。帝聞之大怒,派人遮斷玉門關(guān),下令:“軍有敢入者輒斬之。”罷兵不能,只好繼續(xù)跟隨將帥拼命戰(zhàn)斗,而拼命死戰(zhàn)的結(jié)果是埋骨荒野。將士們苦寒戍邊征戰(zhàn)沙場求得的竟是“空見蒲桃入漢家”?!捌烟摇本褪乾F(xiàn)在的葡萄。漢武帝求天馬通西域,輕啟戰(zhàn)端。當時隨天馬入中國的還有“蒲陶”和“苜宿”的種子,漢武帝把它們種在離宮別館之旁,彌望皆是。最后一句用典故諷喻帝王好大喜功不顧將士性命,既非保國亦非開邊無有寸土之功,而只是將胡地植物入了漢宮。先層層推進最后畫龍點睛,顯出此詩巨大的諷喻力。本詩巧妙地運用音節(jié)來表情達意。此詩先用雙聲“刁斗”和“琵琶”,后用疊字“紛紛“、“夜夜”、“雙雙”、“年年”等,不但在語意上起了強調(diào)作用,更顯音節(jié)之美,雄奇悲壯骨氣老勁。
另外,李頎其他的邊塞詩《古意》、兩首《塞下曲》和《古塞下曲》也頗受好評。
從詩歌主題上分析,李頎邊塞詩善于塑造不畏生死的英雄形象,表現(xiàn)邊關(guān)將士的慷慨氣概,贊頌他們立功報國的熱情。《古意》中的“幽燕客”輕生死,重義氣;首先“男兒”兩字先樹立了男子漢大丈夫的形象?!吧傩∮难嗫汀保榻B了這位勇敢的男兒來自自古民風尚勇武重豪俠的幽燕之地。他敢在馬蹄之下與人賭輸贏,從來就不會看中自己的性命,所以在戰(zhàn)場上也奮勇作戰(zhàn),使敵人懼怕不敢再向前。接著又抓住主人公的體貌特征,胡鬚來描繪。勇猛剛烈的男子不會蓄著風度翩翩的長須,“鬚如蝟毛磔”五字,寫出其鬚短、多、硬,顯出殺敵時鬚蝟怒張的神氣,鮮明而有力地突出了這一從軍塞上男兒的形象。五律《塞下曲》中有少學騎射“勇冠并州兒”的少年,希冀報國,素懷壯志,要以軍功搏出身前程;“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用質(zhì)樸平實的語言,刻畫了戰(zhàn)士的颯爽英姿和豪邁灑脫氣概,聲調(diào)昂揚,通過渲染邊地的荒涼艱苦,有力刻畫了戍邊將士戰(zhàn)士的精神世界,表現(xiàn)出了盛唐時期人們的昂揚向上樂觀豪邁,可謂盛唐之音。五絕《塞下曲》有“千騎黑貂裘,皆稱羽林子”,成百上千的將士們著黑貂裘,更顯軍容整齊肅殺。
在塑造英雄形象之后,抒發(fā)將士們建功立業(yè)的豪情,也有壯志未酬的苦悶和別家思鄉(xiāng)的痛楚,蘊含著復雜的感情。五絕《塞下曲》“帳下飲葡萄,平生寸心是”作結(jié)句寫將士們痛飲美酒后抒發(fā)其誓欲報國、同仇敵愾的豪情。五律《塞下曲》“膂力今應(yīng)盡,將軍猶未知”的結(jié)果與前句“少年學騎射,勇冠并州兒”對比鮮明:原來勇冠以剽悍尚武風氣著稱的家鄉(xiāng)并州兒郎,而今膂力用盡,沙場拼命換來的不是大漠揚名,建不世之功業(yè),而是“將軍未知”,強烈的反差中寄寓著戰(zhàn)士深沉的憤慨,有志難伸,格調(diào)悲壯?!叭f里別吾鄉(xiāng)”、“未得報恩不得歸”說明將士雖不免時有思鄉(xiāng)歸家的情緒,但由于還沒有報答國恩,也就不想回去。這句連用兩“得”字,都更顯出堅定的決心,語意決然,又含雄壯氣骨。
從詩歌意象上分析,李頎詩多用“黃云”“風沙”“雨雪”,不論色彩或風景都偏于昏暗,《塞下曲》詩開頭“黃云雁門郡,日暮風沙里”描繪了風吹沙起,黃云蔽日這樣蒼涼的邊塞景色?!豆湃虑酚小把U裊漢宮柳,青青胡地?!睂χ嗲啻渖卮汗?,士兵卻輾轉(zhuǎn)于戰(zhàn)場中沖殺,又想到為之效命的漢地家鄉(xiāng)的柳樹也應(yīng)綠了。或許他們就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離開家鄉(xiāng),親人們也曾折柳送別,盼望能夠早日歸來。
從修辭手法上來說,較多對偶句?!豆湃虑贰昂I锨Х榛穑持邪賾?zhàn)場”以千、百二字言戰(zhàn)事頻繁,襯托為戰(zhàn)事所累的士兵的痛苦。句式中多上下兩句相對,結(jié)構(gòu)形式相同,富含音節(jié)勻稱節(jié)奏整齊之美,對照鮮明,給人以深刻印象。另外,李頎詩還好用疊字或在一句中重復使用同一個字,起到強調(diào)作用。
李頎邊塞詩中好以樂聲入詩,尤其是琵琶羌笛所奏的出塞曲,達到烘云托月的效果?!豆乓狻吩谒茉煨紊窦?zhèn)涞膹能娔袃汉笥置鑼懥四陜H十五正直妙齡的“遼東小婦”,從“慣彈琵琶能歌舞”中所顯示面貌風姿并不是重點,而是這位芳華女子身處邊地同時奏的是幽怨悲壯的“羌笛出塞聲”,“羌笛”是邊疆樂器,“出塞”又是邊疆樂調(diào),與前句文“幽燕”、“遼東”相互映照。笛聲中透出的幽怨凄涼,勾起從軍男兒對家鄉(xiāng)的無限思念,聽著曲聲幽咽,居然“使我三軍淚如雨”了?!豆湃虑芬浴芭贸鋈瑱M笛斷君腸”為結(jié)語,把凄苦思鄉(xiāng)之情和幽咽哀怨的出塞琵琶聲糅合在一起,愁苦使人柔腸寸斷。《塞下曲》中有“金笳吹朔雪,鐵馬嘶云水”。戰(zhàn)馬嘶叫,金笳奏鳴,鏗鏘有聲,斗志昂揚中透著勃勃生機。
盛唐是我國邊塞詩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由于當時唐王朝國力富強,疆域開闊,周圍多鄰國,同時奉行開土拓邊政策使得對外戰(zhàn)爭連綿不斷。知識分子積極入世,都渴望建功立業(yè)。邊陲塞外的壯麗風景,從軍健兒的浴血沙場,將士的艱苦生活渴望歸鄉(xiāng),閨中兒女思戀愁腸都囊括在盛唐詩人的筆下成為抒寫的對象。邊塞詩既是時代的寫照,又是盛唐氣象的突出表現(xiàn)。著名詩人高適、岑參、王昌齡、李頎等以飽滿的熱情,深刻的見解,形成了奇?zhèn)ケ挤?,剛勁清新風格的邊塞詩派。
高適、岑參的詩是盛唐邊塞詩一個難以逾越的巔峰,從個人經(jīng)歷來說,高適兩次北上薊門曾入河西幕府,岑參也兩次出塞深入西北邊陲,詩風都雄渾豪放,后人并稱他們?yōu)椤案哚?。熱衷功名進取邊塞立功的積極入世精神是詩人們的共同主題,高的愿望是“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岑則稱“功名須及早,歲月莫虛擲”;比較之下李頎的同類詩作,功利色彩較為淡薄,蘊含著強烈報國精神,英雄氣概突出。不論功名,愛國理想都透著直接單純,這可能和他生平際遇有關(guān)。李頎頗具才華,卻不受重用,反映在他的詩中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輕功名重氣節(jié)的精神風貌。
在此將李頎代表作《古從軍行》,高適代表作《燕歌行》,岑參代表作“兩歌一行”《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進行比較,高適詩中蘊含著復雜的思想感情,既有對男兒橫行天下氣概的表彰“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又有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離亂的同情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yīng)啼別離后”,對邊疆戰(zhàn)士浴血奮戰(zhàn)的贊揚“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對軍中苦樂不平將領(lǐng)只顧享樂的批判“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全詩縱橫跌宕以渾厚雄健著稱。岑參詩奇?zhèn)邀?,有飛沙走石、雪夜風吼的奇景“輪臺九月風如吼,一川碎石大如斗”,有雪夜如梨花開的大氣意象“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詩擅長描繪奇景,運用夸張手法“四邊伐鼓尋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進攻的鼓點如海濤從四面八方涌動而來,戰(zhàn)士們豪情噴薄大呼的聲音使整個陰山也隨之震動,既有視覺又有聽覺,既是激烈的戰(zhàn)況,又有雄奇的想象。描繪邊地氣候惡劣時用“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大膽想象而辭章華美。岑詩寫景壯闊,篇幅浩大,用一種歌頌的態(tài)度將邊塞風物異域風光刻畫成英雄豪情的襯托。高詩重在敘議,表達復雜的感情。李詩則寫艱苦的軍旅生活和蒼涼的邊塞風景用以諷喻,表達苦于邊戰(zhàn)的憤懣的情緒??梢哉f,岑參是昂揚的開疆拓土的英雄豪情,高適轉(zhuǎn)而進行冷靜的思考,既有豪情又有悲情,至于李頎,則急轉(zhuǎn)直下諷刺統(tǒng)治者好大喜功,輕啟戰(zhàn)端,蘊含末路狂生的不平之意。很明顯,高岑二人的詩作更加豐富直觀具體,都是出于他們自己的實際感受。與之相比,李頎詩似乎內(nèi)容稍嫌狹窄單薄,但就各自藝術(shù)手法和思想深度來說,可說是各有千秋。
[1]喬象鐘,陳鐵民主編.《唐代文學史》(上、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2]周勛初主編.唐詩大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
[3]孫映逵校注.唐才子傳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