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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質(zhì)樸,渾然天成——汪曾祺小說淺論

        2013-08-15 00:42:55朱熠
        文教資料 2013年4期
        關鍵詞:小英子儒家思想汪曾祺

        朱熠

        (湖南化工職業(yè)技術學院 團委,湖南 株洲 412000)

        汪曾祺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文壇是一枝獨秀,他的作品如一朵朵奇葩,綻放著異樣的光彩。汪曾祺小說的清新雋永、淡泊高雅,如一副生趣盎然的風俗畫,畫面是美的,但是更美的是畫中的人物,從他們身上流淌出來的是一種健康向上的精神品質(zhì),一種返璞歸真的生存狀態(tài)。汪曾祺筆下很少有驚天動地的大人物、大英雄,更多的是舊社會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小市民。其中有商人,有工匠,有醫(yī)生,有打魚的、教書的、殺豬的、唱戲的,有農(nóng)民、學生、和尚、挑夫,各式人物紛繁陳雜。這些人物雖然職業(yè)有所不同,生活狀況也不盡相同,但是都蘊含著一種暗合傳統(tǒng)的真善美,散發(fā)出迷人的詩情畫意。

        首先,汪曾祺努力尋求人性的回歸,追求健康的人性。盡管寫的是小人物,寫他們的喜樂哀愁,作者并沒有鄙薄嘲笑他們,而是懷著對他們的同情來歌頌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的優(yōu)秀品格。他的代表作《受戒》講述了小和尚明海和村姑小英子的戀愛故事。他們的戀愛本身就超越了世俗的樊籬,為追求純真愛情的人做了一個精彩的注解。作者把明海當作一個普通人來寫,讓其按照自然天性發(fā)展,寫他“老往小英子家里跑”,跟小英子下地干活、聊天。而小英子也是一個直爽勇敢的女孩子。明海去善因寺燒戒疤,小英子劃船送他去,要他不當方丈,“也不要當沙彌尾”,“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她毫無顧慮地袒露心跡,對愛情大膽追求,正是人世間至真至純的美好而純潔的人性光輝的閃現(xiàn)。此外,《受戒》中的和尚與普通人的生活并沒有太大的不同。他們沒有所謂的“清規(guī)”,可以有老婆,可以唱小調(diào)山歌,可以打牌聚賭,可以吃肉殺豬,佛門的清苦生活在這里是不存在的,他們過著世俗的生活。汪曾祺曾說:“我認為和尚也是一種人,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凡作為人的七情六欲,他們皆不缺少,只是表現(xiàn)方式不同而已?!钡拇_,汪曾祺是在用自己的筆還原被壓抑被扭曲和異化的人性,讓他們回到人性最初的本真、善良,人性之美,就在于此。

        同時,汪曾祺努力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人與人之間真摯動人的感情。這其中包括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親情,戀人之間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愛情,朋友之間甘苦與共的友情,老師與學生之間惺惺相惜的感情,以至于人與人之間普遍的愛,將人性之美發(fā)揮到極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蓖粼鬟@樣評價自己的小說。在《三姊妹出嫁》中,秦老吉的三個女兒在同一天出嫁,但是他心滿意足,毫無遺憾。因為三個女兒經(jīng)?;丶摇按吨髵叱?,漿洗縫補”,自己要是生病,女兒搶著回來伺候父親,這種父女間的脈脈親情令人羨慕,讓人感到親情的溫馨與力量。在《大淖記事》里,十一子與巧云的愛情道路是坎坷的,十一子對巧云執(zhí)著的愛幾乎讓他喪命,而巧云面對兩個不能干活的男人 (受重傷的十一子和癱瘓的爹),毅然決然地挑擔掙“活錢”養(yǎng)家糊口。兩人對愛情的忠誠和犧牲不正是對愛的完美詮釋么?愛需要責任、奉獻、始終不渝。小說同時也在向我們傳達著希望,世界是美好的,人類是有希望的。在《七里茶坊》里,壩上人冒著大雪把牛送到壩下,為的就是快過年了“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這話從農(nóng)民口中說出來是樸素的,是簡單的美麗。而其中傳達著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之美,這種美是任何華麗的詞藻都難以形容的,汪曾祺筆下的這些渺小的人物綻放的卻是人性的華彩。他們是樸素的,又是超越樸素的,這正是汪曾祺小說中人物的魅力所在。

        其次,汪曾祺的小說顯現(xiàn)出柔和之色,并且汪曾祺還巧妙地把這種柔和的色彩在小說內(nèi)容中轉(zhuǎn)化為和諧。這種和諧之美的出現(xiàn)與汪曾祺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是分不開的。汪曾祺認為在任何時候也不能喪失了對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喪失對生活的愛。汪曾祺在逆境中也能感受到生活的快樂。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保守性生存狀態(tài),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義所在。

        汪曾祺把儒家思想的精髓融合在作品中來追求和諧,但這種和諧并不是烏托邦式的,絕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他的小說首先關注的是最普通的人的現(xiàn)實生活,站在民間的生活立場,表達民間的道德觀念。因為和諧必須自然才會統(tǒng)一,感情必須真實才會感人,這樣的“和諧”之美才有牢固的基礎,仍來源于生活,也就更容易觸碰到讀者的心靈。

        汪曾祺小說的和諧之美還表現(xiàn)在對情感的理性節(jié)制上,但這種和諧并不是沒有熱情,也不是沒有悲憤,主要是指在行文過程中,盡力“克制”熱情沖動,“節(jié)制”悲憤激昂。比如在敘述地方風俗民情時,他的行文手法看似平淡,對任何事情均不加褒貶,而讀者仍然可以從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隱藏的點點信息:或是透露出作者對舊式封建婚姻、男女戀愛的深刻的思考;或是暗暗表達出對某種愛的追求方式的同情;或是對某種悠悠往事、風土人情的無限懷想。沒有道德的評判,沒有思想的剖析,也沒有是非觀念的引導。汪曾祺這種充滿理性的行文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是與他的小說整體和諧之風相輔相成的,也許正是汪曾祺自己對人的存在的最愜意的情感狀態(tài)已經(jīng)大徹大悟,才有了這種不動聲色的和諧追求。即使觸及到人性丑陋,人生艱難的題材,汪曾祺也總是把它嚼得細碎,先默默地咽到自己的肚里,配以中國獨特的儒家思想,把丑陋和兇惡緩緩化解而后付之筆端。所以汪曾祺的筆鋒很少放肆激動,既不尖酸刻薄,又不極盡諷刺,而是采取幽默詼諧這種喜劇的形式來展現(xiàn)人世間的種種痛苦。

        另外,汪曾祺小說的和諧之美也體現(xiàn)在人與環(huán)境的和諧。在他的小說中,人物通常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活動著:潔凈的天空,柔美的陽光,搖曳的花草,安靜的河面……而且汪曾祺對景物描寫決不刻意雕琢,多是隨意而為,率性而作。也許正是這樣的不經(jīng)意,恰恰更好地揭示了人與自然世界是和諧共存的。在《受戒》中,青蛙、寒蛇、螢火蟲與男女主人的和諧共處,揭示出人類所處的外在的環(huán)境不是沒有情感的,它們可以和人類進行情感、心理或者潛意識的交流與溝通,人和環(huán)境在沒有外在干預和私利的影響下,絕對可以形成親切、友善、和諧的共存關系。

        汪曾祺擁有這樣的和諧的創(chuàng)作自覺,與作家自身深厚的儒家思想根底密不可分。汪曾祺從小從祖父那里接受了正規(guī)的儒家思想教育,儒家“仁愛”、“講人情”的思想深入其心。汪曾祺曾這樣解釋儒家思想對他的影響:“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賦予人情味的思想?!彼约词故窃谧類毫拥默F(xiàn)實境遇中,他也著力遺忘與回避現(xiàn)實的痛苦,這正是儒家思想給了他一片潔凈的精神領地,使得他隨時可以棲息自己的靈魂,做一個超脫人世的高人。所以,在他的小說中,人物大多數(shù)是由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超脫而形成了自由和諧的狀態(tài)。這種追求和諧的創(chuàng)作,既撫慰了汪曾祺受挫的心,又使有類似經(jīng)歷的讀者疲憊的心靈、彷徨的狀態(tài)找到了生命中最適意的釋放。這絕不是愚人政策,而是對人的終極關懷——與其在現(xiàn)實中碰得頭破血流,不如給自己的靈魂灑幾滴甘露。

        也許正因為有著濃郁的儒者之風,汪曾祺不像文化先鋒那樣急躁暴力,也不像其他深受政治、經(jīng)濟或者商業(yè)影響的作家那樣急功近利。在命運受到擠兌的時候,他都以平和的人生態(tài)度來對待,及時從內(nèi)心調(diào)整自身感受世界的方式,面對非人的嚴酷的責問,汪曾祺默默忍受。他始終如一地保持著平靜的寫作情緒,即使眼角流著淚,內(nèi)心在滴血,他仍然濾盡沖動打磨內(nèi)心的和諧與作品的和諧。他的文學之路非常獨特,但是他并不寂寞,因為在他的作品中,有無數(shù)寂寞的人和他一樣快樂、自足、和諧地生活著。

        “真”是指汪曾祺小說所展示的真情真人真事,汪曾祺曾說:“我的小說的題材,大都是不期然而遇?!薄拔覍懙娜宋锎蠖加性汀耆珡睦砟畛霭l(fā),虛構出一個或幾個人物來,我還沒有這樣干過。”[1]而且小說的背景也是曾經(jīng)住過的家鄉(xiāng)高郵、昆明、上海、北京、張家口。例如《受戒》里的小英子,大英子;《大淖記事》里的小錫匠,《徙》里的高北溟,《看水》中的小呂等都是汪曾祺談過有原型的。正是有了對真人真事環(huán)境深入的了解和體會,才會使筆下的人物和生活、情意和狀態(tài)返璞歸真,給人以天然的感覺。汪曾祺在談到《〈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時,又一次回憶了兒時的大淖、小錫匠及美麗的“巧云”,給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使我向往”。雖然我當時還很小,但我的向往是真實。[2]如果沒有早年“向往的真實”,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大淖記事》。我們常說“真實是藝術的生命”。因為“真”,藝術才會呈現(xiàn)生活、生命、世界的原始的、單純的美。小說《天鵝之死》落款是:”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淚不能禁?!弊髡哌@份真情也是融于小說文本中的,因其“真情真意”,小說文本才流于自然,不尚虛飾,不事雕造,呈現(xiàn)出清真的藝術境界。應該說“真”是汪曾祺小說平淡自然之美的第一個層次,倘沒有小說文本的“真”,生命的原生態(tài)則被灌注人工巧智而失去天然本色。

        汪曾祺的小說始終保持著一種清新、健朗的敘事風格和美學追求,講述俗人俗事,或簡潔明了,或曲盡其意,追求一種俚俗的親切和風趣,但避免陷入甜俗、膩俗的泥淖。談說俗情俗性,依托人物,摹其神韻,多含蘊,少直露,意味豐富,文筆節(jié)制。作者的感情含蓄、克制、沉潛,但也可在平靜的敘述、平淡的內(nèi)容中,見出冷淡與熱烈、感恩與傷懷、崇敬與鄙夷、滿足與遺憾等微妙的差別和變化。雖遵循儒家恕道,對庸人惡習點到為止,但態(tài)度絕不曖昧,從無色情的渲染,更無借俗世魚龍混雜之實、假俗世泥沙俱下之便行迎合、俗媚之舉的居心。他為人為文既有和同隨俗的一面,又有脫去流俗的一面,而且這兩者是沒有界限同時呈現(xiàn)的。這使他的小說底氣充足、底蘊豐富,如一條文字的運河,匯聚細流而成浩蕩大波,浮載著成熟闊大、清濁混響的人生。

        [1]汪曾祺.汪曾祺自選集·自序.《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

        [2]汪曾祺.《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晚翠文壇新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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