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鋒

（浙江海洋學院人文學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史浩（1106～1194）、史彌遠（1164～1233）父子是南宋四明史氏家族的代表性人物，兩人對南宋政局具有深刻影響。兩人被稱為“父子宰相”，前者位至丞相、越王，后者位至丞相、衛(wèi)王，加上史浩的叔父史才（樞密）和史浩的從孫史嵩之（丞相、永國公），又被稱為“四世宰執(zhí)”，以“衣冠盛世”載入史冊。[1]5128-5126父子二人登禮普陀山觀音道場，宣揚觀音靈異，更進一步在四明東錢湖模仿普陀山潮音洞建立“補陀洞天”。史浩父子對普陀山觀音的崇奉，既與史氏家族的佛教信仰有關，也與普陀山觀音道場在兩宋的確立密不可分。

一、對普陀山觀音靈異的宣揚

宋高宗紹興戊辰（1148），史浩以余姚縣尉攝昌國鹽監(jiān)，有機會到達舟山并登禮普陀山，謁見相傳有菩薩示現的潮音洞。他自己寫下《留題寶陀禪寺碑》一文并作偈，詳述其目睹觀音靈異的經過：

翌早，恭詣潮音洞，頂禮觀音大士。 ……有比丘指曰：“巖頂有竇，可以下瞰?！卑庠?，瞻顧之際，瑞相忽現，金色照耀，眉目了然。二人所見不異，惟浩更睹雙齒潔白如玉。[2]

史浩所睹觀音靈異是海市蜃樓還是別有所指，已不能深究。其子史彌遠在普陀山也有類似經歷：“又傳，史衛(wèi)王彌遠見茶樹上示一目，蓋二十年相業(yè)之讖也?！盵3]事實是史彌遠為相不止二十年，共計二十七年。

史浩目睹觀音靈異一事，曾做過史彌遠家庭塾師、與史家關系至密的昌國人余天錫（1180～1241）在《史越王祠記》又增加了一些內容：

既而邂逅胡僧，揖而前曰：“公有結果，寇萊公也。”言訖而退，竟失所往。意者，大士百億化身妙耶！……萊公結果之囑事之顛末，固已留題于紹興戊辰（1148）之寺壁矣?！驎r巖竇下瞰之瑞相，久傳為實錄。[4]

余天錫說史浩在普陀山碰到胡僧，胡僧預言史浩可以做到寇萊公的位置?？苋R公即北宋名臣寇準，因封萊國公，又以之稱名。寇準不但為公，還曾為相，胡僧之言暗示史浩可以為公為相。余天錫一文作于宋理宗紹定二年（1229），其時史浩已經逝世三十五年，正值史浩兒子史彌遠為相，余天錫在文中不免對史浩目睹觀音靈異一事過分宣揚。史浩本人只言自己遇見比丘指路，并未說自己見到胡僧，但是余天錫不但認定此事為真，而且指出胡僧乃觀音所現身，并說很多人都相信這件事。史浩后來確實做到丞相，并且死后被封“越王”，遇見胡僧的故事很可能是事后的夸張附會。但當時史彌遠尚在相位，這樣的靈異傳說對他本人以及史氏家族無疑有一定助推作用，或許史浩的很多傳說是史彌遠故意制造出來以博取利益的。

史浩目睹觀音靈異一事，在幾乎與余天錫寫作《史越王祠記》同時所編的《寶慶四明志》里變得更加富有戲劇性：

有一長僧來訪，云：“將自某官，歷清要，至為太師?！庇衷疲骸肮且缓媒Y果的文潞公。它時作宰相，官家要用兵，且須力諫。后二十年當與公相會于越?！薄牢熳樱?168），以故相鎮(zhèn)越。一夕，典客報有道人稱“養(yǎng)素先生”，言舊與丞相熟，不肯通刺，疾呼欲入謁?！骷垟捣?，大書云：“黑頭潞相，重添萬里之風光；碧眼胡僧，曾共一宵之清話?！卞釘S筆，不揖而行?！窇浹a陀之故，始悟長身僧及此道人皆大士現身也。[1]5248

《寶慶四明志》的記敘故事性特別強，其突出之處：第一是把史浩比作文潞公。文潞公是北宋名相文彥博，封潞國公。這與余天錫把史浩比作寇準稍有不同，這說明靈異故事在傳說過程之中會產生差異，但其背后都是強調史浩能登公相之位；第二是在胡僧之外又多出觀音的“道人”化身，并用二十年重會來印證靈異故事的可信性；最后，也最為重要的是轉述胡僧的話叮囑政府不要輕易用兵。

寶慶（1225－1227）是宋理宗的年號，丞相還是史彌遠，巧合的是有人就用“文潞公”稱呼過史彌遠，[5]12081這讓我們相信史浩目睹觀音靈異的故事史彌遠是背后重要推手，從胡僧講的“官家要用兵，且須力諫”一語也可以看出端倪?！肮偌摇贝改纤位实?，就是說皇帝主戰(zhàn)，而史浩父子不主戰(zhàn)，這也與歷史事實相符。宋孝宗即位第一年（1163），啟用名將張浚積極進行北伐，恢復對金作戰(zhàn)，但是最后失敗。當時史浩任右相，與張浚辯論，表示不能倉促開戰(zhàn)，并以辭去相位以抗爭。史書上說“史浩宅心平恕，而不能相其君恢復之謀”，[5]12081這也是委婉地批評史浩不能積極對金作戰(zhàn)，導致國家版圖無法統一。也有學者認為認為史浩屬于主守派，主和只是一種策略，其目的是為了爭取明天抗戰(zhàn)的勝利。[6]但在當時很多人并非這樣認為。而史彌遠就是明顯的主和之人，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時任禮部侍郎的史彌遠伙同楊皇后殺掉主戰(zhàn)派韓侂胄，并于次年主持與金人的“嘉定和議”，賠償金人更多銀絹了事。從史浩父子主和的態(tài)度上，可以看出胡僧所講并非空穴來風。胡僧勸和的靈異故事正是為史浩父子的政治主張張本的。

以上羅列可知，史浩目睹觀音的靈異故事經過了一個逐步累加的過程。史浩自述是因比丘指路目睹觀音示現，余天錫又說史浩遇見的比丘為胡僧乃觀音化身，他預言史浩會成為寇準一樣的人，而在《寶慶四明志》里又多出史浩與胡僧二十年重會等事跡。故事逐步變得非富多彩。這個故事由史浩導起源，余天錫擴其流，最終在《寶慶四明志》里成為完滿的靈異傳說，并被后世諸多地方志以及佛教史乘所備錄，比如《延祐四明志》、《大德昌國州圖志》、《佛祖統紀》、普陀山歷代山志等均有或多或少的記載。其中，余天錫起了很大作用。余天錫祖父余滌是史浩好友和家庭塾師，余天錫本人又任史彌遠家庭塾師，在史彌遠扶立宋理宗即位時有重大功勞，所以余天錫與史家關系非同一般。史浩目睹觀音靈異一事，有一部分是他親自傳播的，有一部分是通過余天錫來傳播的?？紤]到故事的成熟是在史彌遠為相之時，史彌遠直接或者間接通過親近之人比如余天錫來流播這些故事，其可能性應該說非常之大。史浩父子普陀山目睹觀音靈異故事，一方面為個人以及家族找到了神圣的庇護，一方面也為自己的政治主張找到了托詞。

二、宣揚普陀山觀音靈異的原因

史浩、史彌遠父子二人之所以如此宣揚普陀山觀音靈異，主要原因在于兩個方面：

第一是四明史氏家族有崇佛的傳統。史氏一族包括史浩、史彌遠、史彌堅、史嵩之等在明州地區(qū)共有十所功德墳寺，史氏家族還創(chuàng)建或重建五所寺院，史浩與高僧法平、寶曇、智連、善月等眾多高僧多有交往。關于此點可以參看黃敏枝《南宋四明史氏家族與佛教的關系》一文。[7]

第二是兩宋時期普陀山觀音道場的地位已經完全確立。眾所周知，兩宋海外交流頻繁，對外貿易發(fā)達，特別是與日本、朝鮮的關系非常密切。普陀山在兩宋時期成為對日、韓交流的一個重要中轉站，進出宋境的雙方使者、商人往往經過普陀山，或修整，或避風。普陀山對兩宋具備重要的政治和經濟價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普陀山佛教的發(fā)展類似敦煌佛教。敦煌佛教之所以曾經輝煌一時，因為敦煌地處“絲綢之路”的咽喉，人們長途奔波需要祈禱安全，從而在此地形成很興盛的佛教崇拜。普陀山與之近似，可以稱為“海上敦煌”。

史載：“梅岑山（普陀山）在縣東二百七十里，四面環(huán)海。高麗、日本、新羅、渤海諸國皆由此取道，守候風信，謂之放洋?！盵8]2而海上航行多有風波，充滿危險，觀音有“稱名救難”的功能，海上來往崇奉觀音以祈求平安就成為一個很好的選擇，“以觀音著靈，使高麗者必禱焉?！盵8]29唐朝日本僧慧鍔就是因為阻風于普陀山蓮花洋，從而下船放置觀音像，成為普陀山開始祖師。兩宋時期，這種狀況更加明顯：

元豐中（1080），謁者王舜封使三韓，遇風濤，大龜負舟，惶怖致禱，忽睹金色晃耀，現滿月相，珠瓔粲然，出自巖洞，龜沒舟行，洎還以奏。上聞，始錫寺額，曰‘觀音寶陀’。自是海東諸夷，如三韓、日本、扶桑、阿黎、占城、渤海數百國，雄商鉅舶，繇此取道放洋。凡遇風波寇盜，望山歸命，即得銷散，感應頗多。[3]

崇寧間（1102-1106），戶部侍郎劉逵、給事中吳栻使高麗。及還，自群山島經四晝夜，月黑云翳，海面冥蒙，不知向所，舟師大怖，遙叩寶陀。未幾，神光滿海，四燭如晝，歷見招寶山，遂得登岸。[3]

北宋政府以國家意志承認普陀山主奉觀音，就是基于其在海上交流中的重要地位而考慮的，北宋政府希望普陀山成為海上交流的重要中轉站，成為海上交通的安全航道。宣揚普陀山觀音信仰，就能有效和持續(xù)維護海上航行順利。所以說，觀音信仰在北宋的確立政府起到了很大作用。南宋遷都臨安，對普陀山的倚重更加突出。宋寧宗嘉定三年庚午（1210），皇帝御書“圓通寶殿”、“大士橋”賞賜普陀山，并植杉十萬，有田五百六十七畝，山一千六百七畝。[3]兩宋普陀山觀音道場的通過政府的推動而完全確立，這些重大事件均發(fā)生在史浩、史彌遠父子當政之前及期間，普陀山佛教的快速發(fā)展和觀音道場的確立，無疑對有崇佛傳統的史氏父子具備很大的吸引力。史氏父子宣揚觀音靈異，順應了兩宋時期對普陀山航路的重視，同時也是對政府行為的支持。又因為普陀山在明州府下的昌國縣，這對著籍明州的史氏父子自然更有親近之感。

三、仿建“補陀洞天”

因為對普陀山觀音靈異的崇奉，史浩還把相傳觀音示現的潮音洞搬到了史家歷代居住的四明東錢湖一帶，模仿潮音洞形勢建立了“補陀洞天”。

“補陀洞天”是史浩仿照普陀山潮音洞創(chuàng)設的，并且安奉觀音菩薩像，[9]建立時間在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1]5171地點在東錢湖月波山。“補陀洞天”就近還建有“月波講寺”，因宋孝宗賜額，又稱“慈悲普濟寺”，[10]這與普陀山既有潮音洞，又在附近建“寶陀禪寺”是一致的。為了供應寺院的開銷，史浩還撥出田地一百畝、山地二十畝，以其收入作為寺院日常生活和消費之用。史浩在異地仿建觀音道場，這在普陀山佛教發(fā)展歷史上絕對是前無古人。

“潮音洞”是“菩薩示現之所”，這是史浩模仿建立“補陀洞天”的主要原因。潮音洞“石洞巉巖瞰海，回顧無畔岸，人跡不及。洞上有穴如天窗，下屬洞前”，[3]所以史浩要“迭石成巖”以仿之，其工程之艱巨亦可想見。史浩謂：“鄞有錢湖，古稱洞府，山列千尋之翡翠，波涵萬頃之琉璃。”[11]月波山位于東錢湖的東南方向，山形如彎月伸向湖心，湖水浩淼，山峰挺立，與普陀山潮音洞的形勢也算吻合，在此地建立“補陀洞天”顯然經過精心選擇，而不是隨意為之。

“補陀洞天”除了月波山一處之外，另外尚有一處在東錢湖“霞嶼寺”，史浩從孫史巖之（1193～1270）建。[12]史巖之的做法很可能是從史浩那里得到啟發(fā)，或許因為同族而又聚居，史浩與史巖之對普陀觀音的崇敬具有近似處。

雍正《浙江通志》引明人王穉登（1535～1612）《客越志》云：“丹霞嶼……在東湖中，有‘補陀洞天’，史丞相浩大母葉目盲，欲浮海參大士，史虞涉險，鑿此洞待葉來游，紿云普陀。”[10]乾隆《鄞縣志》引嘉靖志云：“霞嶼山，縣東南四十五里東錢湖中，上有霞嶼寺，名‘小普陀’，有觀音洞?！辈⒁魅死铄ィ?488～1566）游記謂：“霞嶼補陀洞天，相傳史丞相之母欲禮補陀，丞相虞海濤之險，乃鑿竅東湖山以入，曲洞通明。內置石觀音像，洞前刻‘補陀洞天’四字紿其母，母作禮而還?！盵13]丹霞嶼應該就是霞嶼山。明人王穉登和李濂所言疑點很多：第一，他們認為霞嶼寺是史浩所建“補陀洞天”所在地。但王、李二人生活于明朝中后期，上距史浩已有近三百年以上的時間，其言不一定可信?！斗鹱娼y紀》、《寶慶四明志》乃宋人言宋事，它們記載史浩所建“補陀洞天”在月波山當有更大的可信性。第二，王、李二人記載史浩因祖母（大母）或母親信奉普陀觀音，所以仿建普陀以便于其禮拜，此事也經不住推敲。史巖之建“補陀洞天”不會早于其出生的1193年，一年之后史浩逝世，在不到一年之內，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怎么可能建立“補陀洞天”讓史浩祖母禮拜？再說，史浩逝世是八十九歲，如果其祖母尚在，最起碼已經一百三十歲以上，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另外一種可能性是，史浩帶祖母禮拜“補陀洞天”不是發(fā)生在霞嶼寺，而是發(fā)生在月波講寺，這種可能性也可以排除，因為月波講寺“補陀洞天”建于1178年，史浩當時七十三歲，祖母活著也當在一百一十歲以上，可能性非常之小，史浩攜母游“補陀洞天”也不可信。史浩之母宋孝宗淳熙（第一年為1174）初年之前即已逝世，[5]12067不可能在“補陀洞天”建成之后由史浩帶著禮拜?？傊?、李所云史浩事跡多不能指實，這是因為時代久遠，傳說紛紜的緣故?；蛟S，史浩祖母或母親生前崇信普陀觀音，但為了減少她們親赴普陀山的風波之苦，史浩就帶著她們泛游東錢湖，善意欺騙他們當地就是普陀山，但此事絕對不可能發(fā)生在史浩創(chuàng)建“補陀洞天”之后。

綜上所論，史浩、史彌遠父子所睹普陀山觀音靈異事件經歷了一個逐步擴大和豐富的過程，這一狀況的出現與史氏家族佛教信仰以及與普陀山佛教在當時的發(fā)展關系至密，他們是普陀山觀音信仰的崇奉者和支持者。

[1]（宋）羅濬.寶慶四明志·卷十·郡志[M].宋元方志叢刊（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

[2]（明）屠隆.補陀洛伽山志·卷四·藝文[M].明萬歷十七年（1589）刻本.

[3]（元）盛熙明.補陀洛迦山傳·應感祥瑞品第三[M].普陀山管委會2007年影印本.

[4]（元）馮福京.大德昌國州圖志·卷六·名宦[M].舟山：舟山市檔案館，2007：97-98.

[5]（元）脫脫.宋史·卷四百零二·安丙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7.

[6]何忠禮.試論南宋初年與金人的和戰(zhàn)——兼論對張浚和史浩的評價[J].浙江學刊,1998（6）:102-106.

[7]黃敏枝.南宋四明史氏家族與佛教的關系[C]//漆俠.宋史研究論文集（九）.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546-575.

[8]（宋）張津.乾道四明圖經·卷六[M].舟山：舟山市檔案館，2007.

[9]（宋）釋志盤.佛祖統紀·卷四十七·法運通塞志[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7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59.

[10]（清）嵇曾筠,沈翼機,等.浙江通志·卷二百三十寺·寺觀五[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宋）史浩.鄮峰真隱漫錄·卷二十三·月波山求化疏[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元）袁桷.延佑四明志·卷十七·釋道考中[M]//宋元方志叢刊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6373.

[13]（清）錢維喬,錢大昕.鄞縣志·卷三·山川[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0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