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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云
(中國政法大學 北京 100088)
王莽(前45年~23年)似乎是中國歷史上最難以評價的人物之一。
王莽在奪取權力的過程中,雖然有的手段極為殘忍,但基本上行為謹慎、思考周到。在他成功奪權、建立新朝之后,一改原先謹慎的作風,變成“性躁擾,不能無為”[1](《漢書·食貨志下》P986),并實施了荒唐的復古新政。復古新政的內容包括“王田令”、貨幣制度變更等。新政引起社會混亂,最終導致民眾“陷罪,饑疫,人相食,及莽未誅,而天下戶口減半”[1](《漢書·食貨志下》P990)。本來因為王莽利用權力強制推行根本沒有可行性的復古新政,并帶來了災難性的社會后果,后世的人們對他進行準確適當的評價是很容易的。但由于新政中似乎包含有向弱勢群體利益傾斜的內容,如“王田令”中主張耕者有其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鄰里鄉(xiāng)黨。故無田,今當受田者,如制度”[1](《漢書·王莽傳中》P3019),王莽似乎還重視弱勢群體的權利問題,主張禁止奴婢買賣,認為“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蘭”,是“逆天心,悖人倫,繆于‘天地之性人為貴’(1)之義”[1](《漢書·王莽傳中》P3019)。正是因為新政中這些獨特的內容,導致后人對王莽及其新政進行評價時感到困難,矛盾重重。如有的學者認為他既是儒家理想人格、君子風范的積極追求者,又是殘酷暴虐、寡恩少義的人間惡魔(2);甚至有的學者認為他是悲劇性英雄,“王莽這種人,在政治上雖然失敗,他的道德,他的人格,畢竟是深可景仰的”(3)。關于王莽研究的各種論點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為什么出現這種情況?縱觀到目前為止的研究王莽的文獻,存在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就是學者們沒有建立一種可以對王莽行為進行有效分析的理論視角。這是王莽研究長期處于混亂狀態(tài)的根本原因之一。由于王莽擅長于宣傳策略,喜歡制造各種假象,他很多的言論都具有欺騙性。缺少理論視角,極容易被這些假象、言論迷惑,被王莽牽著鼻子走。也許正是因為缺少理論視角,已有的王莽研究無法對王莽在奪權之前與奪權之后的目標及實現目標的手段進行梳理,更無法確認王莽出臺同情弱勢群體措施與他的目標之間的利益關系。因為這些問題,導致如何評價王莽及其新政,成為至今未有定論的歷史懸案。筆者意識到已有王莽研究的這些問題,建立利益人理論,從利益人的理論視角對王莽的行為進行分析。
由于王莽喜歡制造各種假象,善于用各種冠冕堂皇的言論掩蓋其真正的目的,因此對王莽的行為展開分析,如果缺乏某種理論視角,孤零零的就事論事,就難以對王莽各種行為之間的內在關系進行正確的推理,無法進行較有說服力的解釋。筆者在論文《從利益角度構建新的制度理論》(4)中建立了一種制度的研究框架,利用這種制度框架展開研究的過程中,可以利用整個框架進行研究,如筆者已經發(fā)表的論文《漢初皇帝利益追求的策略》(5),也可以靈活利用理論中的某一部分,如單獨利用利益人假設,分析相關人利用制度安排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策略。本文將嘗試采用先將王莽假設成利益人,再對其各種行為,包括新政等各種制度安排的目的進行分析的方法。
所謂利益人,是指具有追求主觀上認為相對較大利益或最大利益(這些利益均指具體化利益(6))的行為傾向,并且在具體行為實施之前主觀認為自己所選擇的手段符合自己的生存與發(fā)展目標的行為主體。把王莽假設成利益人是否合理,當時的資料可以作為判斷的根據。如漢代董仲舒認為“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1](《漢書·董仲舒?zhèn)鳌稰1905)。王莽是漢代人,理應也是追逐利益的“萬民”之一??梢哉J為利益人的假設適用于他。作為利益人的王莽,在可能的情況之下追求主觀上認為相對較大的利益甚至是最大的利益。盡管他在奪取政權之后實施新政,相關的許多措施都是非理性的,最終導致他因此喪命,但無損其作為利益人的假設。因為不論這些措施是理性還是非理性,都是他主觀認為符合自己的利益而選擇的實現目標的手段。
將王莽假設為追求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利益人,再綜合各種收集到的資料,可以判斷他在奪權之前的目標是奪取最高權力,這是他的第一利益目標。在實現第一利益目標的過程中,謹慎、果斷、殘暴的手段選擇與周密的準備使他成功地登上了權力頂峰。在登上權力頂峰之后,王莽試圖追求層次更高的利益,要成為與黃帝、虞舜等一樣的圣王、要成為長生不老的神仙,這是他的第二利益目標。同時,他原來的謹慎行事風格驟然發(fā)生轉變,變得狂妄自大、行事非理性,采用各種荒唐的手段實現他的第二目標。所謂的新政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的產物。盡管新政中包含有同情弱勢群體措施,但其實同樣是實現他的第二目標的手段。新政給民眾帶來巨大災難的同時也讓他丟了性命。權力頂峰成為其成功與失敗的分水嶺。
下面將根據上述的思路展開分析。先對王莽在登上權力頂峰之前的目標與手段進行論述,再對他登上權力頂峰之后的目標與手段進行論述,并確認王莽新政中同情弱勢群體措施與他的目標之間的利益關系,最后對他及其新政進行客觀的、符合事實的評價。
王莽出生于炙手可熱的外戚權貴家族,“家凡九侯、五大司馬”,幾個叔伯“居位輔政”[1](《漢書·王莽傳上》P2969),而當時王朝最高掌權者王政君太后是他的姑媽。王莽的父親早亡,但他對患病的伯父大將軍王鳳盡了孝心。這種孝心感動了王鳳,“鳳且死,以托太后及帝,拜(王莽)為黃門郎,遷射聲校尉”[1](《漢書·王莽傳上》P2969),王莽因此踏入仕途。又得到家族其他人的不斷提攜,“叔父成都侯商上書,愿分戶邑以封莽……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封莽為新都侯,國南陽新野之都鄉(xiāng),千五百戶。遷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1](《漢書·王莽傳上》P2969)。而他一路走來,最終登上皇位的最大保護神,則是姑媽王太后,盡管在王莽登上皇位時她并不是很支持。
或許最初在不具備任何條件的時候,王莽沒有奪取皇位的念頭,并且因為他“受《禮經》,師事沛郡陳參,勤身博學”[1](《漢書·王莽傳上》P2969),知書達禮,可能想做一個皇帝制度之下的好臣民。但當他進入國家權力中心,看到有奪取最高權力可能的時候,就朝著這個目標努力。因為作為利益人的王莽盡可能追求最大的利益,而皇帝制度規(guī)定天下為皇帝一人所有,根據這個制度,皇帝享有最大的權利和資源。毫無疑問,奪取皇位就是獲得最大的利益。當初項羽、劉邦看到威風凜凜的秦始皇,一個說要取代秦始皇、一個羨慕地發(fā)出做人要做秦始皇的感慨。實際上如果把所有人都假定成利益人,那么所有人在某種特定的社會背景之下都可能有同樣的想法。作為利益人的王莽理應不例外。
當然,王莽不可能公開聲稱要奪取皇位,因為這是大逆不道之罪,被發(fā)覺了不但本人要被殺頭,而且要被誅滅三族。但是王莽明確的奪權目標盡體現在他的各種行動之中。由于奪權的整個過程內容繁多,本文只能選擇幾個有代表性的手段進行說明。主要有:排除競爭對手;以各種手段獲得最廣泛的支持并建立全國性的權力基礎;利用“符命”,以最小成本成功奪取政權。下面對這些策略一一進行敘述。
首先是排除競爭對手。王莽本身就是外戚,深知外戚對政權的影響力。但是誕生一個皇帝的同時誕生一個“帝母”,增加一個外戚家族。不同“帝母”的外戚之間的權爭,曾讓王莽處于不利狀態(tài),也因此一度回家賦閑。王莽無法阻止一個新皇帝的誕生,但可以阻止“帝母”等外戚進宮,讓他們遠離權力中心。當九歲的劉衎被立為皇帝(漢平帝)之后,王莽拒絕讓漢平帝的母親等人進宮,“拜帝母衛(wèi)姬為中山孝王后,賜帝舅衛(wèi)寶、寶弟玄爵關內侯,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師”[1](《漢書·王莽傳上》P2986)。同時,王莽也不惜一切手段清除反對勢力,甚至包括他的兒子。王莽阻止?jié)h平帝的母親等人進宮,排除權力競爭對手的意圖明顯,但他的長子王宇竟然反對王莽阻止衛(wèi)氏外戚進宮的做法,結果命喪其父手中。王莽趁熱打鐵,誅殺衛(wèi)氏外戚等一批人。許多人對王莽殺子行為感到不解,虎毒不食子,王莽為什么要毒殺自己的兒子?其實,王莽也深愛自己的兒子,他奪權也是為了其后代,如他后來祈求上天保佑其剩下的兩個兒子,“幾以保全二子,子孫千億(7),外攘四夷,內安中國焉”[1](《漢書·王莽傳下》P3052)。他奪取江山是為了后代,但他的后代不止一個王宇,死了一個兒子,還有其他的兒子,而只有奪取江山,才可能后代繁盛,“子孫千億”。所以,他不能讓一個兒子阻止他奪取整個江山的計劃。在王莽看來,他必須清除奪權道路上的任何障礙,必要時不惜以其子性命祭旗。
其次是以各種手段獲得廣泛的支持并建立全國性的權力基礎?!疤煜仑?,散于天下人,天下非你莫屬”。這是二十世紀的袁世凱的名言。一世紀的王莽也采用“天下財散于天下人”的手段,以爭取最大多數的支持??磥碇灰贫认嗤?,哪個時代人的奪權思路都差不多。由于王莽處于決策者的地位,他可以利用國家的各種資源做順水人情,如為學者建造住所、提供工作機會[1](《漢書·王莽傳上》P2989),照顧劉氏皇族,對他們進行封侯、賜爵、賞物[1](《漢書·王莽傳上》P2990)等。甚至有時自掏腰包,如他主動捐獻錢財,救助貧民,并且樹立了榜樣,帶動了其他人[1](《漢書·王莽傳上》P2976)。他巴結王太后,也巴結王太后身邊的侍從,送給他們各種財物,目的是為了讓侍從們在王太后面前說自己的好話,“誑耀媚事太后,下至旁側長御,方故萬端”[1](《漢書·王莽傳上》P2977)。這種“天下財散于天下人”的手段,使他獲得最大多數的支持,上書聲援他的人達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1](《漢書·王莽傳上》P2990),雖然上書者只是要求王莽接受朝廷賜予他新野的田地,但可以從中窺探民眾對他支持的程度。王莽提供給官民的主要是能夠感受到的物質利益,官民對他投桃報李,對他表示衷心的支持和擁護,而這種利益才是他最需要的。王莽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擇手段,采用造假的手段進行輿論宣傳,如風俗使者“言天下風俗齊同,詐為郡國造歌謠,頌功德,凡三萬言”[1](《漢書·王莽傳上》P2994)。
為了奪權,王莽不單單重視民意的支持,同時也重視構筑屬于自己的權力基礎。他培育親信,建立屬于自己的領導班子,“附順者拔擢,忤恨者誅滅。王舜、王邑為腹心,甄豐、甄邯主擊斷,平晏領機事,劉歆典文章,孫建為爪牙”[1](《漢書·王莽傳上》P2973)。在獲得姑媽王太后的許可之后,他還對全國的高官進行考核,進行全國性的高級官僚人事安排,“于是莽人人延問,致密恩意,厚加贈送,其不合指,顯奏免之,權與人主侔矣”[1](《漢書·王莽傳上》P2976)。王莽握有與皇帝同等的對高級官僚進行考核與人事安排的權力,誰有權力投靠誰,誰給利益感恩誰,這種利益取向促使官員棄劉投王。后來王莽在成功奪權之后,全國很少有反對的聲音,與他成功地構筑了全國性的權力基礎密切相關。王莽根據自己在奪取權力過程中的經驗,體會到掌握人事權對奪取權力的重要性,所以在他成為皇帝之后十分警惕類似的問題發(fā)生,說“拜爵王庭,謝恩私門者,祿去公室,政從亡矣”[1](《漢書·王莽傳中》P3023),即人事安排權力不能交給別人,否則可能失去政權。
最后是利用“符命”以最小的成本成功奪取政權?!胺笔撬^上天預示某人受命成為皇帝或者官員的符兆。其實王莽自己也未必真正相信所謂的“符命”,他在奪取權力之后,社會上如果有人為了封侯當官而制作“符命”,就可能被逮捕下獄(《漢書·王莽傳中》P3027)。但在王莽奪取權力的時候,“符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
王莽通過各種手段,步步高升,成為“爵為新都侯,號為安漢公,官為宰衡、太傅、大司馬”[1](《漢書·王莽傳上》P2988)的顯貴。不久,他第一次問鼎皇位。元始五年(公元5年)年末,漢平帝死去、選兩歲的劉嬰當繼承人當月,有“符命”說“安漢公莽為皇帝”。王莽據此“符命”準備全面奪權,但王政君太后認為所謂的“符命”是一派胡言,“此誣罔天下,不可施行”[1](《漢書·王莽傳上》P2996)。但王莽的手下對王太后軟磨硬泡,迫使她讓步,允許王莽穿戴皇帝的服飾、模擬皇帝聽政,成為代理皇帝,年號也改為“居攝”[1](《漢書·王莽傳上》P2997)。盡管王莽沒有一步到位地登上權力頂峰,但向皇位邁進了一步。王莽第一次問鼎皇位失敗之后耐心地等待了兩三年,條件更加成熟,他迎來了第二次問鼎皇位的機會。這次問鼎同樣是利用“符命”做文章。當時的各種“符命”中最重要的是梓潼人哀章制造的“符命”,其中有一項是意為漢高祖劉邦把皇位禪讓給王莽的“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金策書言“王莽為真天子,皇太后如天命”[1](《漢書·王莽傳上》P3007),直接要求不愿意讓王莽登上皇位的太后聽從天命,允許王莽登上皇位(8)。王莽終于如愿以償,“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1](《漢書·王莽傳上》P3007)。經過長期的努力與周密的準備,他終于迎來實現第一利益目標的一天,建立了新朝,成為了皇帝。在王莽宣布廢黜皇太子劉嬰、改封為定安公之后,便“親執(zhí)孺子(劉嬰)手,流涕歔欷,曰:‘昔周公攝位,終得復子明辟(9),今予獨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王莽說老天不讓他把權力奉還給孺子,是十足的謊言,但他的表演極為成功,當時“百僚陪位,莫不感動”[1](《漢書·王莽傳中》P3011)。雖然說王莽奪權也是中國歷史上無奇不有的奪權鬧劇中的一出,但基本上實現了無血的權力交替,與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時往往發(fā)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而造成生靈涂炭的狀況大不相同。這一點還是值得肯定。
上述王莽的各個策略是筆者在史料的基礎上所進行的綜合歸納,時間上的順序有一些變動。盡管如此,依然可以從中窺見他為奪權而進行的謹慎細致的策劃與工作。
然而,權力頂峰成為王莽成功與失敗的分水嶺。王莽在奪取政權之后打出的一系列復古新政,把民眾推入了火海。新政的政策效果與奪取政權時采用的策略所產生的效果相比,有天壤之別。為什么他的政治思路發(fā)生這樣的突變,令人困惑。本文從王莽奪權后的第二利益目標進行解讀。
古代多數帝王的欲望是無止境的,他們當了皇帝還想成仙。他們一旦登上權力頂峰,一覽眾山小,再也找不到真實的、可以繼續(xù)向上攀爬的目標。想再上一層樓,往往是追求名譽方面的利益,如與自己崇拜的偶像(歷史上最有名的人物等)進行比較,想比肩甚至超越這些偶像以名垂青史;或者沉迷于虛無飄渺的幻想之中,要成為長生不老的神仙等。而此時,他手中的權力可以讓他隨意支配各種社會資源,為他追逐名譽與幻想提供支持,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制約他的行為。王莽也是這樣。在他奪取政權之后,從他整理的自己世系中可以看出他心中的偶像。在當時,傳說中的人物黃帝、虞舜被認為是圣王,王莽生拉硬扯把他們列入自己的世系之中,說他們是自己的祖先[1](《漢書·王莽傳中》P3016)。實際上王莽認為自己是黃帝、虞舜等圣王再世,因此班固說“莽晏然自以黃、虞復出也”[1](《漢書·王莽傳下》P3075)。王莽還認為圣王黃帝可以得道成仙,他也可以得道成仙。黃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1](《漢書·王莽傳下》P3058),他也派人四處尋找女性。黃帝“建華蓋以登仙”,他也“造華蓋九重”,王莽出行時眾人拉著華蓋大車大喊“登仙”(成為仙人)[1](《漢書·王莽傳下》P3059)。通過這些事實,結合作為利益人的王莽總是追求主觀上認為是最大利益的行為傾向,我們判斷他在實現了第一利益目標之后,又產生了想成為圣王、神仙的欲求,這是他的第二利益目標。
如上所述,王莽想和黃帝一樣成為神仙,手段較為簡單,但要成為比肩于古代圣王的皇帝,王莽認為就必須要實施圣王曾經實施過的制度,手段相對復雜。他認為井田制等制度是“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的圣人之制,要成為圣王就要恢復這些圣人之制。王莽所實施的復古新政,就是所謂的圣人之制。新政中有很多具體措施,其中官制復古、地名復古、貨幣制度變更以及與匈奴關系等的措施,其荒唐是公認的,本文就不多花筆墨,但新政中的“王田令”、“六管”等措施爭議較大,本文的筆墨集中于此進行探討。
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王莽頒布“王田令”:“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鄰里鄉(xiāng)黨。故無田,今當受田者,如制度”。據稱,實施“王田令”的理由是“秦為無道……壞圣制,廢井田,是以兼并起,貪鄙生,強者規(guī)田以千數,弱者曾無立錐之居”[1](《漢書·王莽傳中》P3019)?!巴跆锪睢币采婕芭締栴},“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賣買”,王莽認為“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蘭”,是“逆天心,悖人倫,繆于‘天地之性人為貴’之義”,所以禁止買賣奴婢。“王田令”頒布之后第二年,設六管制度。六管制度的內容是國家壟斷貨幣鑄造、壟斷酒、鹽、鐵器的制造與銷售,并對山林水澤資源進行管制,以及官府從事貸放等[1](《漢書·王莽傳中》P3024)。
后面將分析實施這些措施的理由,假如先看民眾對新政的反應,史書記載當時的人們拒絕服從“王田令”等新政,結果“坐賣買田宅、奴婢,鑄錢,自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勝數”[1](《漢書·王莽傳中》P3020)。由于民眾也是追求相對較大利益的利益人,新政損害他們的利益,他們拒絕服從也是理所當然的。因此,始建國四年(公元12年),中郎區(qū)博進諫“井田雖圣王法,其廢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從”[1](《漢書·王莽傳中》P3031)之后,王莽才下令,“諸名食王田,皆得賣之,勿拘以法。犯私買賣庶人者,且一切勿治”[1](《漢書·王莽傳中》P3031),“王田令”實施了 3 年就遭遇挫折(但徹底廢止是后來的事)。
六管制度也存在重大的弊端,然而與這些弊端相關問題的記載很少。由于六管制度包含鹽鐵管制措施,為了認識因這些措施而產生的社會問題,本文引用《鹽鐵論》中相關的內容作為參考。西漢中期曾實施鹽鐵管制政策,稍后的漢昭帝時代官方與民間之間發(fā)生了關于鹽鐵管制政策存廢的爭論。在論爭中,民間一方所闡述的關于國營鐵器農具的制造與銷售等問題,理應與王莽時代的六管制度中的鐵器農具問題相似。據《鹽鐵論》記載,官方認為國營的鐵器農具制造有利于民眾,“今縣官鑄農器,使民務本,不營于末,則無饑寒之累。鹽、鐵何害而罷”?“吏明其教,工致其事,則剛柔和,器用便。此則百姓何苦?而農夫何疾”?(10)。但生活在民間深知農民困苦的賢良直接指責國營的商家之間沒有競爭,價高質劣,服務態(tài)度不良:“縣官鼓鑄鐵器,大抵多為大器,務應員程,不給民用。民用鈍弊,割草不痛,是以農夫作劇,得獲者少,百姓苦之矣……今總其原,壹其賈,器多堅[石堅](石堅二字合一),善惡無所擇。吏數不在,器難得……鹽、鐵賈貴,百姓不便”(11)。與之前存在的民營鐵器作坊的“家人相一,父子戮力,各務為善器,器不善者不集。農事急,挽運衍之阡陌之間。民相與市買,得以財貨五谷新幣易貨;或時貰民,不棄作業(yè)。置田器,各得所欲”(12)等良好的服務態(tài)度形成對照。國營鐵器商家還存在嚴重的擾民問題,“鐵官賣器不售或頗賦與民。卒徒作不中呈,時命助之。發(fā)征無限,更繇以均劇,故百姓疾苦之”(13)。由于國營鐵器農具無法使用,民眾的勞動與日常生活都陷入困境,“貧民或木耕手耨,土櫌淡食”(14)。王莽時代六管制度中的鐵器農具管理問題給民眾帶來的危害,應當與《鹽鐵論》所述的情形相同。鐵器農具等的嚴格控制,抑制了手工業(yè)、商業(yè)、農業(yè)等方面的民眾生產活力,加上“王田令”、貨幣制度變更等其他新政的實施,使社會陷入混亂,民眾無法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生活水平極端低下(15)。
這種情況引起了其他問題的連鎖出現,如抗災能力低下,官員腐敗更加嚴重等。在官員腐敗方面,由于社會財富的減少,不但使民眾的生活陷入困境,也造成官員生活水平低下,結果“吏終不得祿,各因官職為奸,受取賕賂以自共給”[1](《漢書·王莽傳中》P3040),而鹽鐵國營等六管制度又為官員提供諸多的貪腐機會。
極度貧困與官員的壓迫,使民眾走投無路。六管制度還對山林水澤資源進行管制,不允許因政策問題導致無法維持自己生活的民眾,利用山林水澤等自然資源維持自己的生存。王莽的各種政策把民眾逼入絕境。他們奮起反抗,成為當時被屢屢提及的“盜賊”。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更加破壞了生產力,使社會陷入生產力水平的極端低下與“盜賊”產生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然而天鳳四年(公元17年),在民眾飽受新政蹂躪、陷于極為疲憊的情況之下,王莽又重申六管制度,要求嚴厲執(zhí)行,違者或處死[1](《漢書·王莽傳下》P3046),把擾民政策推向極端。同時,他剛愎自用,拒絕關于取消六管制度的進諫,“納言馮常以六管諫,莽大怒,免常官”[1](《漢書·王莽傳下》P3046),大司馬司允費興認為“國張六管,稅山澤,妨奪民之利,連年久旱,百姓饑窮,故為盜賊”,結果“莽怒,免興官?!盵1](《漢書·王莽傳下》P3047)。新政的各種措施導致民不聊生,引起“四方盜賊往往數萬人攻城邑”[1](《漢書·王莽傳下》P3065)。反王莽勢力日益壯大,王莽軍隊屢戰(zhàn)屢敗。為了挽回敗局,王莽無奈之下在地皇三年(公元22年)廢除了包括“王田令”、六管等在內的所有擾民新政[1](《漢書·王莽傳下》P3065),但陷入惡性循環(huán)的社會局勢,使他回天無力。最終,想成為圣王、神仙的王莽,因為目標荒唐手段怪異,不但斷送了來之不易的“王家王朝”,而且賠上了自己的性命,其成為圣王、神仙的夢想也隨之灰飛煙滅。而他所制造的災難(16),在他死去(公元23年)之后依然沒有停止,戰(zhàn)爭、饑饉反復降臨在中國人的頭上。王莽輔政時代(公元2年)的總人口近六千萬人,從他實施新政開始到他死之前,已經是“天下戶口減半”,“續(xù)以更始、赤眉之亂……百姓虛耗,十有二存”[4](《后漢書·郡國志1》P2308)?!笆卸妗币鉃樵谕趺劳鲋髴?zhàn)亂、饑饉沒有停止,到后來,人口僅剩原總人口的五分之一(17)。毫無疑問,從王莽建立新朝到東漢統(tǒng)一全國的數十年間,是歷史上中國人最悲慘的時期之一。
對王莽奪取權力之前與奪取權力之后的政治行為進行簡單比較,可以發(fā)現無論在奪取權力之前與奪取權力之后,他都圍繞自己目標,百折不撓地展開行動。但奪權之前,由于需要民眾的支持,他關注民意,想方設法給民眾各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以獲取民眾的支持。奪權之后,就不再關心民意,我行我素,圍繞著實現其虛幻的第二目標,制定、實施了一系列損害民眾利益的荒唐政策。王莽以獲得最高權力為分界點,前后行事風格形成強烈的對照。什么原因促使他的行為產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一旦掌握了最高權力之后,欲望急劇膨脹,以為權力無所不能,因而拋棄實際、擁抱幻想,把整個國家變成他實現第二利益目標的試驗場,把全國民眾變成實現他特殊利益的試驗品。權力頂峰因此也成為他成功與失敗的分水嶺。
如前所述,本來因為王莽利用權力強制推行根本沒有可行性的政策,并帶來了巨大災難,其所作所為,是功是過一目了然。但由于新政中似乎包含有向弱勢群體利益傾斜的內容,導致后人對王莽及其新政的評價矛盾重重,成為至今未有定論的歷史懸案。本節(jié)將嘗試探討這個問題。
在對這個問題進行剖析之前應當明確作為決策者王莽的兩個決策前提,一個是社會制度背景。這是一個利益完全向統(tǒng)治者傾斜的社會制度,在王權制度之下就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的說法,到了皇帝制度時代更是如此,強勢的皇帝可以隨心所欲根據自己的利益進行決策。另一個是再確認王莽是個利益人。事實上,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他都想得到:圣王、長生不老的神仙、子孫千億、江山在其世系中千秋萬代流傳(18)等等。他的欲望與秦始皇相比不盡相同,但在某些方面超過秦始皇,如秦始皇就沒有“子孫千億”之類的利益要求。王莽的欲望是他進行新政決策的關鍵背景之一,理解這些背景有助于對“王田令”中同情弱勢群體的內容進行分析。
王莽主張耕者有其田以及主張弱勢群體的權利等同情弱勢群體的言論,主要集中在與“王田令”相關的文獻中。這個法令的核心內容是實施井田制。表面上,王莽頒發(fā)此法令的理由是當時因為“兼并起,貪鄙生,強者規(guī)田以千數,弱者曾無立錐之居”[1](《漢書·王莽傳中》P3019),而同情弱勢群體的言論,似乎就是針對這個社會問題而發(fā),實施井田制似乎也是為了解決這個社會問題。
其實,在王莽之前的西漢時代,也發(fā)生土地兼并與貧富分化問題,但人們在尋找對策的時候,基本上都排除了井田制方案。西漢中期,雖然因為農田買賣導致產生“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1](《漢書·食貨志上》P957)的問題,但董仲舒(前 179 年~前 104年)還是認為不能采用井田制,因為這種制度太古老不可行,主張采用限田方式堵塞“并兼之路”,同時主張鹽鐵歸民[1](《漢書·食貨志上》P957)。西漢末期的師丹(?~公元3年)針對類似的社會問題,盡管認為“古之圣王莫不設井田,然后治乃可平”,但他的提案也只是“宜略為限”,就是主張對土地兼并等問題要略加以限制,當群臣經過商議之后拿出具體的限田限奴的方案時,卻因為觸及權貴的既得利益而無法實施(19)。
倒是王莽本人,在奪取最高權力之前曾經試行過類似井田制的制度,他說“予前在大麓,始令天下公田口井,時則有嘉禾之祥,遭反虜逆賊且止”[1](《漢書·王莽傳中》P3019)(20)。試行最終失敗,然而他沒有分析失敗的真正原因,沒有考察政策的可行性問題,反而歸罪于“反虜逆賊”的破壞,并在奪取最高權力之后強力推行已經被證明是失敗的政策。他為何鐘情于井田制,并且屢敗屢戰(zhàn)?其實要解決土地兼并、貧富分化等問題,為弱勢群體帶來福祉,可以選擇的政策方案很多,如累進課稅法(這種稅法在王莽之前的漢代已經采用),限田限奴,甚至可以減少“宮室、苑囿、府庫之臧”(21)以援助貧困者等等,為何非要采用井田制的復古方案?
表面上看,王莽主張實施耕者有其田的井田制,是為了弱勢群體,但其實并非純粹如此。王莽有明確的利他利己思路,如他引用詩經,認為“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1](《漢書·王莽傳中》P3021),此詩為《詩·大雅·假樂》中的一段,意思是善待民眾,天可以賜福給自己。王莽實施井田制同樣是想通過利他的途徑達到利己的目的。如他說“古者,設廬井八家,一夫一婦田百畝,什一而稅,則國給民富而頌聲作”[1](《漢書·王莽傳中》P3019),他認為古代實施井田制,變得國強民富,決策者得到萬民贊美的“頌聲作”。他之所以堅決實施井田制,同樣是他認定這種制度將給他本人帶來“頌聲作”的榮譽。至于為何實施這種制度就可以達到“國給民富”的巨大成功,王莽沒有提供也不可能提供更確切的信息,因為大約他本人也是混沌不清,不過是信口雌黃而已。王莽深知民眾“頌聲”的好處,這種“頌聲”曾經讓他在奪取皇位時占盡先機。他也深知這種“頌聲”是如何得來,除了采用造假手段進行輿論宣傳(前述參照)之外,還有的就是與民眾進行利益交換,他給民眾各種利益,民眾為他制造聲勢。王莽明白,奪取權力實現第一利益目標是這樣,要成為圣王實現第二利益目標,依然還是如此。要達到目標,輿論誘導的宣傳策略固然重要,但假如沒有任何可以與民眾進行利益交換的業(yè)績,無論如何自吹自擂,民眾也不會承認他是圣王。王莽不滿足于原來為登上皇位與民眾之間所進行的“散天下財得天下”的利益交換策略,而要通過進行制度變革創(chuàng)造驚人的業(yè)績,達到成為圣王的目標。他把所有創(chuàng)造業(yè)績的希望都寄托到恢復古代的制度之上,以為要是完成了“偉大”的復古大業(yè),做了傳說中遠古圣王所做的事,建立一個孟子所說的人人和睦相處、其樂融融的井田制理想國(22),那么民眾必定像前述的四十八萬余人為他上書的那樣,對他感恩戴德,認為他是圣王再世,讓他比肩甚至超過黃帝、虞舜而名垂青史。
同樣,王莽同情奴婢處境其實也并非純粹是為了弱勢群體。他認為“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蘭”,是“逆天心,悖人倫,繆于‘天地之性人為貴’之義”,但他還認為“《書》曰‘予則奴戮女’,唯不用命者,然后被此辜矣”[1](《漢書·王莽傳中》P3019),違抗王莽政策的人,王莽就認為應當懲罰他,讓他成為奴婢。甚至采用連坐法,不相干的人竟也被罰為官的奴婢,“民犯鑄錢,伍人相坐,沒入為官奴婢。其男子檻車,兒女子步,以鐵鎖瑯當其頸,傳詣鐘官,以十萬數。到者易其夫婦,愁苦死者什六七”[1](《漢書·王莽傳下》P3057)。這種慘狀何異于“與牛馬同欄”?顯然王莽不是真正地同情奴婢的處境,而是根據是否對自己的目標有利進行手段選擇。
如上所述,盡管“王田令”中某些同情弱勢群體的內容十分動人,但實際上弱勢群體的處境如何不是王莽關心的焦點,他的關心的焦點是如何實現自己的第二目標。所以王莽頒布“王田令”,與其說是以同情弱勢群體、解決現實中存在的土地兼并、貧富分化等社會問題為中心,不如說是以他的第二利益目標為中心。他恢復圣王所處時代的井田制,目的是要踏著圣王的腳印前進,讓自己也成為圣王。
實際上,在某種利益完全向權力者傾斜的社會制度之下,國家所有資源都屬于皇帝。作為利益人的皇帝,勞費心力,動用這些本屬于自己的國家資源進行投資,如果沒有一個對他來說極有魅力的利益誘導他們,他們是不會產生這種投資的動力,不會產生對某種制度進行變革的動力。認為他們設計、實施某種制度,純粹是為了建設美好的社會,而沒有自己的私利,或者自己的利益是處于第二位,這種看法在理論推理上說不通,并且與歷史的事實也不符。
既然“王田令”是王莽實現第二利益目標的手段之一,是他以自己利益為中心的既定政策安排,那么所謂為“無立錐之居”、“與牛馬同欄”弱者著想的理由是否存在并不重要。但王莽為什么要特別強調這個理由?從王莽善于采用輿論宣傳策略的角度看,同情弱勢群體的理由極可能是其騙取他人支持的一種手段。王莽實現最高利益心切,考慮如何才能讓他成為圣王的策略順利展開,實施新政之前需要制造輿論,列舉種種理由說明實施新政的必要性,用動聽的語言打動人們以獲得他們的支持。王莽同情“無立錐之居”的貧民與“與牛馬同欄”的奴婢等言論,對照他實際的所作所為進行判斷,這些動聽的言論只是王莽在個人最高利益之下的輿論宣傳策略,采用這種策略可以使他的政策更容易實施,以順利實現他的第二利益目標。王莽在奪取政權的過程中也曾采用類似的虛假宣傳策略。今天,許多學者仍以王莽的這些言論作為正面評價他的根據,這種事實本身就說明王莽輿論策略的巨大成功。其實,我們判斷王莽言論的真意不能只從字面上理解,因為王莽未必能夠明確告訴人們他的真實意圖,就像前述的在成功奪權之后,他“親執(zhí)孺子手,流涕歔欷,曰:‘昔周公攝位,終得復子明辟,今予獨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的那樣,明明是要奪取夢寐以求的最高權力,但他卻說是“獨迫皇天威命”而無法將最高權力奉還給孺子。
當然,人皆有隱側之心,不否認王莽曾經可能也存在同情心。假如他的政策具有現實可行性,他所表露的同情“無立錐之居”、“與牛馬同欄”貧民的立場,即使是為了利己而利他,也是令人贊賞。王莽當初應當也是按照利己利他的思路設計這種制度,道理很簡單,按照利益交換原則,不給民眾利益何來自己的利益?為利己而利他的制度設計本身無可厚非,實施的政策對多方都帶來利益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皆大歡喜的好事。關鍵的問題是這種政策是否具有現實可行性?如果這種政策不具可行性,那么這種利他利己思考究竟也只是其單方面的愿望,政策中的“利他”內容也沒有實際意義。更何況,這種所謂的“利他”其實是王莽單方面的認識,而不是民眾的共同認識。這種決策者單方面的所謂對民眾有利的認識,極容易成為決策者推行極端利己政策的借口。當王莽單方面利用權力強制推行民眾普遍不接受的政策時,民眾實際上已經淪為其實現第二利益目標的人質與試驗品。事實上,由于王莽實現第二利益目標的愿望過于強烈,以致他沉溺于幻想之中,從來沒有認真地思考新政的各種措施的可行性與社會效果的問題,甚至視政策如兒戲,如貨幣政策一改再改,改制的原因有的是為了復古,如模仿周朝的子母相權貨幣而制作“大錢”,有的則是因為“劉”字中有含有“金刀”,為了清除前朝劉姓王朝的痕跡而取消金刀幣[1](《漢書·食貨志下》P984)。為了模仿周朝制度,更改官名、地名,有的地名是“歲復變更,一郡至五易名,而還復其故”[1](《漢書·王莽傳中》P3036)。他為了顯示自己“天無二日,地無二王”[1](《漢書·王莽傳中》P3015)的尊貴而貶損他人,把原來習慣于稱王的少數民眾首領改為侯,無端招來邊境民族的叛亂。他甚至因此玩起了文字游戲,“更名匈奴單于曰‘降奴服于’”[1](《漢書·王莽傳中》P3025)。這種兒戲般不負責任的政策制定,不但不會帶給民眾絲毫的利益,反而是處處損害他們的利益。在同一時期內,出現如此之多以王莽個人利益為中心的損人利已、狂妄自大的荒唐政策,“王田令”如果是例外,也是令人懷疑的。事實上,“王田令”等政策也是王莽在權力激情之下的產物,只考慮實現自己的第二利益目標而對民眾空口許諾“故無田,今當受田”,沒有考慮到這種政策牽涉到多方的利益而能否實行的問題。“王田令”終究也是荒唐的、不具可行性的政策之一,不過由于用同情弱勢群體的語言進行包裝,在眾多的荒唐政策中別具特色。
在廢除六管政策時,王莽做作的表現也很突出。在實施六管制度之后問題頻出,但他卻是剛愎、拒諫,鎮(zhèn)壓不滿的民眾,反復重申要嚴厲執(zhí)行六管制度,違者處死。當饑寒交迫的人們到處掠奪、攻打城池之后,王莽看到繼續(xù)實施這種制度可能危及自己的根本利益時,才迫不得已開放山林水澤資源、取消給民眾帶來巨大困難的六管政策,但他竟然說“如果讓惡官刁民霸占了山林水澤資源的利益,而普通民眾沒有得到實惠,不是我的本意”,即“如令豪吏猾民辜而攉之,小民弗蒙,非予意也”[1](《漢書·王莽傳下》P3063)。王莽實施六管政策,本來就包含有剝奪民眾財富、霸占一切的意圖(如下段所述),到了不得不放棄的危急關頭,居然還通過語言自我塑造堅定不移地站在弱者、貧民立場上的形象,其無論什么場合都不忘作秀、無論什么時候都不忘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堪稱一絕。
其實,王莽實施“王田令”、六管等政策,除了這些政策是他實現成為圣王的第二利益目標的手段之外,還透露了他其他的一些意圖。王莽念念不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1](《漢書·王莽傳中》P3040),考慮到他善于使用各種宣傳策略達到目標,實施“王田令”完全可以推測他是以同情弱勢群體為名,借機沒收其他人所有的土地,并禁止開放山林、水澤資源,以達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目的。筆者贊同學者孟祥才的思考:“在王莽堂皇言辭的背后,隱藏的是他把全國土地變成他一家一姓私產的良苦用心”(23)。這也是王莽實施“王田令”除了圣王美名之外希望得到的另一個巨大收獲。
中國古代不少的皇帝為了成為神仙的第二利益目標,曾進行過各種的煉丹實驗。這種實驗的犧牲品往往是皇帝自己,他服用了仙丹并中毒而死。而把民眾當成實現自己目標的試驗品,那么第一受害者就是民眾。王莽為了實現其第二利益目標推行新政,多數的措施不具備可行性,又采用嚴厲的刑罰強制實施,結果給民眾帶來巨大的災難。這種為實現個人理想、個人利益而不計后果地推行沒有可行性的政策,顯然是極端自私,是建立在極大地損害民眾利益的基礎之上的。
總而言之,民眾從來只是王莽實現自己利益目標的利用對象,而不是其服務的對象,沒有必要因為王莽新政中的一些宣傳性質的豪言壯語而忽視了其追求個人利益的真正內容,更不能忽略他的政策給民眾帶來的巨大災難,替他開脫應負的歷史罪責。以荒唐的手段實現他虛無縹緲的個人利益目標,陷民眾于極大的苦難之中,這種滔天大罪是無法用他要建立井田制的理想國、主觀愿望良好等理由可以進行輕松地敷衍搪塞。
注釋:
(1)這句話出自《孝經》的“天地之性,人為貴”[2](《孝經·圣治章》P42)。
(2)孟繁冶,柴春法.王莽二重性格心理探析.許昌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4)。
(3)呂思勉.白話本國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210。
(4)陳忠云.從利益角度構建新的制度理論.思想戰(zhàn)線,2011(2)。
(5)陳忠云.漢初皇帝利益追求的策略——在制度的利益分析框架之下的探討.齊魯學刊,2010(6)。
(6)利益定義是,行為者采用一定的手段(包括權力手段)謀求的,對個體的生存與發(fā)展帶來幫助的物質與精神的諸要素。個體的生存與發(fā)展是利益的高度抽象化內容,而物質與精神的諸要素是利益的具體化內容,包括權力地位、物質財富、名譽等要素。
(7)即使現在,全世界的人口也才6、70億。王莽希望他的子孫達到千億,其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行為傾向一目了然。
(8)哀章在他制造的“符命”中,還寫了幾個輔政大臣的名字,其中一個是哀章自己。在某種制度之下,成為官員可以獲得最大利益,導致人人都削尖腦袋絞盡腦汁地想進入官僚階層。
(9)指周代的周公攝政,后還政于周成王之事。
(10)《鹽鐵論》翻譯參考的版本是王貞珉注譯,王利器審訂.鹽鐵論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
(11)翻譯:“現在朝廷統(tǒng)一鑄鐵制造農具,使百姓務農,不去經營工商業(yè),就沒有受饑挨凍的災難了。鹽、鐵官營有什么害處而非罷不可呢?”[3](《鹽鐵論·水旱》P329)“主管官吏講明鑄造鐵器的方法,工匠努力做活,就會使熔煉的鐵剛柔合適,制造出的鐵器便于使用。這樣,百姓還有什么痛苦,農夫又有什么憎恨呢?”[3](《鹽鐵論·水旱》P331)
(12)翻譯:“朝廷鑄造的鐵器,大都是大件的器具,只顧趕時間湊數量,生產出來的農具,不適合老百姓的需要。老百姓使用的盡是一些不鋒利的、破損的工具,割草都割不動。因此,農夫勞動繁重,收獲也很少,老百姓很苦惱[3](《鹽鐵論·水旱》P330)……現在鹽、鐵官營,統(tǒng)一價格,鐵器多是次品,質量好壞沒法選擇。主管專賣的官吏經常不在柜臺上,農具不易買到……官營的鹽、鐵價格很貴,對百姓不利”[3](《鹽鐵論·水旱》P333)。
(13)翻譯:“幾家集中在一起,父子同心合力,各自都想制做好的鐵器,質量不好就不拿到集市上出售。農忙季節(jié),用車子運輸,散布到田間小路上出售。人們一起跑來購買,可以用錢財、糧食買,也可以用破損的舊鐵器換新的,有時還可以賒欠,不耽誤所從事的生產。每個人選購的農具都是自己所需要的”[3](《鹽鐵論·水旱》P333)。
(14)翻譯:“鐵官的農具賣不出去時,有的就不公平地配售給百姓。役夫和囚徒做鐵器不能完成預定的指標,鐵官經常發(fā)布命令,征派百姓去幫助完成。征派百姓從事無償勞動沒有限制,徭役更加繁重,因此百姓十分痛苦”[3](《鹽鐵論·水旱》P333)。
(15)翻譯:“窮苦的百姓有的只好用木制的農具耕地,用手來除草,人們使用簡陋的農具,吃淡食”[3](《鹽鐵論·水旱》P333)。
(16)在上世紀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之前,我國工商業(yè)也是國家所有制或者是集體所有制,許多問題應是類似。經歷過這個時代的人們都記得,當時商品品質惡劣,官員以及營業(yè)員態(tài)度蠻橫無禮,全國各地都為了“改造大自然”無償調撥民眾參加義務勞動。這種制度抑制了社會生產活力,民眾生活極端貧困。
(17)民眾受難的過程極為慘烈,但史書只有粗略的記載。如貨幣改制導致“農商失業(yè),食貨俱廢,民人至涕泣于市道”[1](《漢書·王莽傳中》P3020)。還有如“民搖手觸禁,不得耕桑,徭役煩劇,而枯、旱、蝗蟲相因。又用制作未定,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奉祿,而私賦斂,貨賂上流,獄訟不決。吏用苛暴立威,旁緣莽禁,侵刻小民。富者不得自保,貧者無以自存,起為盜賊,依阻山澤,吏不能禽而覆蔽之,浸淫日廣,于是青、徐、荊楚之地往往萬數。戰(zhàn)斗死亡,緣邊四夷所系虜,陷罪,饑疫,人相食,及莽未誅,而天下戶口減半矣”[1](《漢書·食貨志下》PP989-990)等。
(18)后經歷東漢初年的“光武中興”,到中元二年(公元57)全國總人口才恢復到二千一百萬零七千八百二十人[4](《后漢書·郡國志1》P2308),約占原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19)如王莽認為“帝王受命,必有德祥之符瑞……然后能立巍巍之功,傳于子孫,永享無窮之祚”[1](《漢書·王莽傳中》P3020)。
(20)“丁、傅用事,董賢隆貴,皆不便也。詔書且須后,遂寢不行”[1](《漢書·食貨志上》P960)。很明顯,某種政策實施與否,很大程度上決定于當權者的自身利益。
(21)顏師古注:“大麓者,謂為大司馬宰衡時”[1](《漢書·王莽傳中》P3018)。所謂“口井”,據顏師古注:“計口而為井田”[1](《漢書·王莽傳中》P3020)。
(21)盡管當時存在土地兼并等問題,但是“宮室、苑囿、府庫之臧已侈,百姓訾富雖不及文、景,然天下戶口最盛矣”[1](《漢書·食貨志上》P960)社會財富增多卻也是事實。
(22)孟子(前385年~前304年,一說前372年~前289年)所描繪的井田制:“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5](《孟子·滕文公上》P107)。
(23)孟祥才.論王莽的思想與性格.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1)。
[1]班固撰.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汪受寬撰.孝經譯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王貞珉注譯,王利器審訂.鹽鐵論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
[4]范曄撰.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5]金良年,撰.孟子譯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