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宏杰
詔書發(fā)布下去了,天下卻沒有出現(xiàn)朱元璋想象中的“群起響應”的局面。
畢竟,自有國家以來,中國老百姓就一直匍匐在官員腳下。面對皇帝的“造反”號召,他們一時不知所措。雖然皇帝一再發(fā)出“嗚呼!君子目朕之言,勿坐視縱容奸惡愚民”的殷切呼喚,他們還是將信將疑,愣在當?shù)夭桓襾y動。
朱元璋火了,他自然有他的辦法。洪武十九年,他嚴厲懲罰了鎮(zhèn)江市的一些市民,原因是他們沒有按他的要求,積極捉拿壞官韋棟,而是聽任他在鎮(zhèn)江胡作非為,直到這個壞官被皇帝親自發(fā)現(xiàn)。他發(fā)布詔書說,因為這些市民不聽他的話,所以“將坊甲鄰里盡行責罰搬石砌城”。朱元璋得意洋洋地說:“有罰款把家罰得精光的,有的家破人亡,有的不及去搬石就被我處死!”
這就是朱元璋的動員方式。他深深地知道,這種方式在這片土地上最有效。同時,對那些壯著膽子,捉拿官員的“吃螃蟹者”,他立刻大加獎勵。常熟縣百姓陳壽六串同自己的弟弟和外甥,把縣里的惡劣吏員顧英捉住,送到南京,朱元璋大為高興。他在《如誥擒惡受賞第十》中說:
前者《大誥》一出,民有從吾命者。常熟縣陳壽六為縣吏顧英所害,非止害己,害民甚眾。其陳壽六串弟與甥三人擒其吏,執(zhí)《大誥》赴京面奏。朕嘉其能,賞鈔二十錠,三人衣各二件。更敕都察院榜諭市村,其陳壽六與免雜泛差役三年,敢有羅織生事擾害者,族誅。若陳壽六因而倚侍,凌辱鄉(xiāng)里者,罪亦不放。設有捏詞誣陷陳壽六者,亦族誅。陳壽六倘有過失,不許擅勾,以狀來聞,然后京師差人宣至,朕親問其由。其陳壽六其不偉歟?
在這動員加恐嚇之下,朱元璋期待的捉貪運動終于在各地興起。懦弱的老百姓居然敢對官員下手,這中國有史以來人民所不敢想象的翻天覆地的現(xiàn)象終于出現(xiàn)了。在通往南京的路上,經常出現(xiàn)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押解著貪官污吏行走的情景。也有貪官逃回家里,被親戚捉住送到京師。朱元璋得意地說:
為《大誥》一出,鄰里親戚有所畏懼。其蘇、松、嘉、湖、浙東、江東、江西,有父母親送子至官者。有妻舅、母舅、伯、叔、兄、弟送至京者多矣。
于是,大明天下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景:一直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官員們要對百姓下跪求饒了:
北平布政司永平府灤州樂亭縣主簿汪鐸等設計害民,妄起夫丁,民有避難者,受財出脫之,每一丁要絹五匹,被高年有德耆民趙罕辰等三十四名幫縛赴京。行間,有的當人、說事人、管事人何波等十名,翻然改圖,格前非心,一同輔助耆老趙罕辰等四十四名,將害民工房吏張進等八名幫縛起行。去縣四十里,其縣官主簿汪鐸等追趕求免,謂耆老言:“我十四歲讀書,燈窗之勞至此,你可免我此番,休壞我前程。”嗚呼愚哉!孰父母生此無藉不才之徒,官于是縣,是縣民瞻,今既不才,為民所覺,乞憐哀允于耆民,縱然得免,何面目以居是任?嗚呼!興言至此,雖非本人,凡聽讀者亦皆赧焉。賢人君子,可不為之戒乎?(《三編·縣官求免于民第十七》)
真是平日只見民求官,怎想還有官求民!在朱皇帝發(fā)起的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中,被封建統(tǒng)治顛倒過去的世界又顛倒回來了!
從洪武十八年到洪武二十八年,皇帝與百姓密切配合,嚴厲打擊貪污腐化。那個時候,幾乎無日不殺人。有些衙門,因為官吏被殺太多,沒有人辦公,朱元璋不得不實行“戴死罪、徒流辦事”,“戴斬、絞、徒、流刑在職”的辦法,讓判刑后的犯罪官吏,帶著鐐銬回到公堂辦公。
朱元璋不僅動用刑獄嚴加懲處,而且還法外加刑。罪行嚴重的,處以墨面文身、挑筋、挑膝蓋、剁指、斷手、刖足、刷洗、稱竿、抽腸、閹割為奴、斬趾枷令、常號枷令、梟首、凌遲、全家抄沒發(fā)配遠方為奴、族誅等各種非刑。
在洪武時代做官,真的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據(jù)說,皇帝每天上朝,如果把玉帶高高地貼在胸前,這一天殺的人就少一些;如果把玉帶低低地按在肚皮下面,這一天準得大殺一批,官員就嚇得面如土色。在這種恐怖氣氛中,不論大官小官,個個膽戰(zhàn)心驚,不知什么時候就有大禍臨頭。傳說當時的京官,每天清早入朝,必與妻子訣別,到晚上平安回家便舉家慶賀,慶幸又活過了一天。
原來是天底下最熱愛做官的讀書人,此時也視仕途為畏途。他們“以溷跡無聞為福,以受玷不錄為幸”,“多不樂仕進”。有的家里有好學之子,怕被郡縣所知后弄去當官,竟然叫他們休學種地。有的為避免被強征出仕,甚至自殘肢體。
連不少受過朱元璋多次表彰的清官,也因為牽連到“空印案”之類毫無必要制造的大冤案中而送了命。濟寧知府方克勤是有名的清官,一件布袍穿了十年也沒有換新的,因為牽連到了“空印案”里,被朱元璋毫不留情地殺死。戶部尚書滕德懋被人舉報為貪污,朱元璋迅即把他處死,之后剖開滕的肚子,想看看這個貪官肚子里都有些什么。孰料剖開之后,發(fā)現(xiàn)里面全都是粗糧草菜,只好悻悻地長嘆一聲:“原來是個大清官啊!”
朱元璋清楚地知道自己殺的人里有許多無辜之人,然而他的原則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他要的是一個純而又純的與貪污絕緣的官僚隊伍,要的是不惜任何代價實現(xiàn)這樣一個在別的王朝沒能實現(xiàn)的人間奇跡,而不是什么公平正義。如果能達到這個目標,多少人冤死,在朱元璋看來是無所謂的。
雖然力度如此之大,然而朱元璋期望的純而又純的狀況終于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政策下,想在官場全身而退幾乎就不可能,所以,有些人認為反正動輒得咎,不如趁早撈一把算了,反而加緊貪污搜刮的活動。他們“當未仕之時,則修身畏慎,動遵律法。一入于官,則以禁網(wǎng)嚴密,朝不謀夕,遂棄廉恥,或事掊克,以修屯田工役之資”,享受一天是一天,于是貪污事件仍然層出不窮,弄得朱元璋連聲哀嘆:“似這等愚下之徒,我這般年紀大了,說得口干了,氣不相接,也說他不醒?!边B朱元璋寄予最大希望的村民自治也很快破產了。因為有了權力,可以處理一般的案件,老人也很快腐敗起來。他們毫不自重,以權謀私,甚至貪圖酒食賄賂, “公道不昭,貞邪莫辨,妄張威福,顛倒是非”。
至于擒拿犯法吏員一舉,負面作用也很快顯現(xiàn)出來。群眾運動的火候是最難掌握的。不久,就有許多地方官為了政治利益,威脅利誘百姓們保舉自己,打擊他人。更有許多地方,群眾為了抗稅不交而把正常工作的稅收官員捉拿到京。這類官員遠比真正捉到的貪官要多,弄得朱元璋一個勁地嗚呼不已。
朱元璋自己多次承認他的思想教育工作收效甚微。他在談及《大誥》前兩編施行情況時說道,“邇來兇頑之人,不善之心獨未向化”,“奸頑之徒難治,扶此彼壞,扶彼此壞。觀此奸頑,雖神明亦將何如!”觀洪武二十一年至三十一年所頒布的榜文,也可發(fā)現(xiàn)朱元璋的目標沒有實現(xiàn),讓他不滿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縣州府行省官吏在職役者,往往倒持仁義,增詞陷良”,“凌虐良善,貪圖賄賂”;“奸頑小人,恃其富豪,欺壓良善,強捉平民用為奴仆,雖嘗累加懲戒,奸頑終化不省”;“無藉之徒,不務本等生理,往往犯奸做賊。若不律外處治,難以禁止”。
皇帝晚年,對自己的暴力懲貪曾經有過困惑和動搖。洪武二十三年,他對刑部官員說:“愚民犯法,如啖飲食,嗜之不知止。設法防之,犯者益眾,惟推恕行仁,或能感化?”
雖然朱元璋屢次重申,“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后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論無赦”,但還是改變不了他曾經希望世世代代指導人民的《大誥》很快被棄如敝履的現(xiàn)實。雖然沒有哪個后世皇帝敢明確宣布廢除《大誥》,但它再沒發(fā)揮過實際作用。到明代中葉,《大誥》已經鮮為人知。曾經發(fā)行上千萬冊的這本寶書,到明末時,在民間幾乎一本也沒有了。這也許是朱元璋從來沒有想到的。
更讓朱元璋沒有想到的是,雖然他在世時,貪污腐化現(xiàn)象得到了一時的抑制,然而卻積蓄了巨大的反彈能量。在他死后,腐敗又迅速發(fā)展起來,大明最終以中國歷史上最腐敗的王朝之一被列入歷史。明朝之亡,即緣于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