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生
(貴陽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05)
1951年1月1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紀念太平天國革命百周年》,號召史學界認真研究太平天國的政權性質(zhì)。由此,學術界開始熱烈討論太平天國政權的性質(zhì)。而實行了何種土地制度是判斷太平天國政權性質(zhì)的關鍵之一。《天朝田畝制度》是太平天國于1853年頒布的一份最重要的綱領性文件。它的核心內(nèi)容是實行平均分配土地的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對于太平天國是否實行了《天朝田畝制度》所規(guī)定的平分土地政策,學者們有著不同的看法。太平天國土地制度就此展開。
1951年,梁方仲在《嶺南學報》第十一卷第二期發(fā)表《易知由單的研究》一文。該文的附錄《論天朝田畝制度》肯定了太平天國在1855、1856年之前,在天京及鎮(zhèn)江附近實行過分田法。梁方仲指出:“《天朝田畝制度》是在癸好三年,初建都天京剛獲得了偉大的勝利時便即頒布。在革命高潮底下,反動勢力的沒落當中,這個制度的實行所遇到的阻力最少。革命的團體,在上述特別有利的條件之下,一定要實行它,那是不成問題的。”并且,他還注意到,在太平天國之前,在宋、元、明以來,江南一帶的土地一向是高度集中的,但是,太平天國時期及以后,就形成了小自耕農(nóng)占優(yōu)勢的現(xiàn)象。他推論,“太平天國五、六年以前,在南京、鎮(zhèn)江解放區(qū)附近所進行的土地政策,這就是殺戮或驅(qū)逐地主,沒收他們遺留下來的田交給農(nóng)民耕種?!盵1]189-190
梁方仲的意見是,太平天國實行了《天朝田畝制度》所規(guī)定的分田法。這種學術意見很快得到了其他學者的回應,從而促成學術界對太平天國的土地制度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
羅爾綱否認太平天國進行了分田法的觀點。他認為,梁方仲的結論是建立在推論的基礎之上,是不可靠的。“它必須得到文獻為之證明,才能夠作為定論”[1]192。
羅爾綱在大量史料的基礎上,詳細考訂太平天國所實行的土地制度。他在考證的基礎上,指出,太平天國沒有實行分田法,卻實行了耕者有其田的制度,并且還頒發(fā)田憑、蕩憑予以確認。他指出,太平天國在建立自己的政權之后,確實有實行《天朝田畝制度》的分田法的愿望,由于該政權一直處于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當中,沒有一個相對和平安定的環(huán)境來實行平分土地的政策。
太平天國建都天京之后,政治、軍事最為鞏固的地區(qū)當屬安徽。如果太平天國實行了分田法,至少在安徽一地應該能夠反映出來。安徽潛山儲枝芙《皖樵紀實》中關于土地方面的記載共十一條。這些內(nèi)容一方面反映了太平軍在此活動的時間長達六年之久,表明了太平天國在此的統(tǒng)治是比較鞏固的;另一方面,反映了太平天國在潛山征收農(nóng)民糧稅的辦法,和安徽其他各地一樣,并不是《天朝田畝制度》所規(guī)定的將農(nóng)民生產(chǎn)所得,除了可以接上新谷之外,一律交圣庫充公的辦法,而是按照舊的糧稅辦法,向農(nóng)民征收糧稅。也就是說,太平天國沒有實行《天朝田畝制度》規(guī)定的分田法,所以也就沒有采取相應的糧稅征收措施。
羅爾綱指出,雖然太平天國沒有實行分田法,卻實行了誰佃誰有、事后確認的耕者有其田政策。所謂耕者有其田,指的是太平天國政府直接向農(nóng)民征收糧稅,不再向地主收糧,也就是說,農(nóng)民不再向地主交租,而是向太平天國政府繳納糧稅。農(nóng)民向太平天國繳納糧稅就是太平天國實行了耕者有其田的明證[1]207。他關于太平天國土地制度的學術意見很快就成為一種較為權威的觀點。但是,這種權威觀點很快又受到了新的挑戰(zhàn)。
吳雁南對羅爾綱的結論提出商榷意見。他認為,在太平天國統(tǒng)治區(qū)域,佃戶事實上占有了地主土地、不再向地主交租而直接向太平天國政府交納糧稅的現(xiàn)象的確是存在的,但這只不過是個別現(xiàn)象,而不是普遍的、主要的現(xiàn)象;最普遍、最主要的現(xiàn)象,則是太平天國實行以“照舊交糧納稅”政策為表征的、維系舊的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的政策,也就是允許地主向佃農(nóng)收租、再由地主向太平天國政府交糧納稅的政策。
太平天國后期江、浙一帶有些地區(qū)允許地主收租,羅爾綱先生認為這是“地方政府改變了中央原來的土地政策”[1]213從而改變了中央政府的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吳雁南認為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他認為太平天國后期也沒有實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太平天國后期的主要活動范圍是江蘇、浙江的廣大地區(qū),只有在分析這兩個省份的土地政策的基礎上,才能確定太平天國后期的土地政策。于是,1860年及1861年以后江蘇、浙江的土地制度,就成為說明太平天國后期所實行的土地制度的關鍵。
1860年太平天國在克復江蘇、浙江的廣大地區(qū)之后,在安民告示中要求人們“各安生業(yè),繳納租稅”。慕王譚紹光在禮拜講道理時說:“第一爾等各安生業(yè),我天兵有搶劫等事,必處死不貸;第二爾等當各納租稅;第三爾天兵當依賴上帝,戰(zhàn)勝敵兵。”[ii]安民告示和講道理的內(nèi)容非常一致,而且說得也非常明白,要求農(nóng)民要向地主交租納稅。這就說明了太平天國沒有剝奪地主的土地,允許地主收租,因而也就沒有實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
至于佃戶事實上占有地主土地以后,太平天國政府頒發(fā)田憑予以確認的說法,吳雁南先生認為基本上不可靠、不可信。
首先,他認為:太平天國攻克南京之后,由于革命形式的迅速發(fā)展,農(nóng)民的革命情緒隨之高漲,他們要求擁有土地、減輕賦稅。個別地方的農(nóng)民就將逃亡地主的土地據(jù)為己有,或者不再向地主交租,而太平天國對此加以保護,這是很自然的。但這樣的情況只是個別地方的個別情況,不能用個別情況來代替太平天國的一般情況。農(nóng)民極少數(shù)的事實占有和實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有著很大的區(qū)別。
其次,吳雁南對太平天國殿前又副掌率鄧光明發(fā)給年文斌的田憑、忠王李秀成發(fā)給黃祠墓祭者的田憑以及忠王部將水師天軍主將冀天義程某發(fā)給潘敘奎的蕩憑進行了分析。
吳雁南認為,在這幾張?zhí)飸{及蕩憑中,“有三張可肯定其土地所有者決非貧、雇農(nóng)和自耕農(nóng)?!盵3]他認為田憑、蕩憑的持有人并非農(nóng)民,所以它并不能說明太平天國實行了耕者有其田的政策,相反,它說明了太平天國是實行允許地主收租的照舊交糧納稅政策。因此,太平天國并沒有實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那么,太平天國到底實行了什么樣的土地政策呢?
1853年東、北、翼三王聯(lián)名奏請在安徽、江西等地實行照舊交糧納稅的政策。大多數(shù)研究者均看到了或者使用了這一史料,卻沒有能夠發(fā)掘其中所蘊藏的深刻含義。
吳雁南認為,“照舊交糧納稅”就意味著原有的封建土地關系不變,由地主向太平天國政府交糧納稅,地主向農(nóng)民收取地租,和革命前一樣,地主向佃農(nóng)收租,并向政府交糧納稅。首先,太平天國及其對立面都沒有關于沒收地主的土地分配給農(nóng)民的記載,也沒有佃農(nóng)占有所耕種之田為己有并得到太平天國政府法律認可的記載。這就說明了太平天國并沒有觸動原有的封建土地關系。其次,石達開在他們上奏洪秀全的當年就在安徽、江西等地實行照舊交糧納稅政策,結果得到地主階級的贊揚。他認為石達開受到地主階級贊揚的原因是:“石達開等奏準天王實行‘照舊交糧納稅’的辦法,是在承認既有土地關系上實行的,并未實行什么‘耕者有其田’的政策。”[3]
吳雁南以極大的勇氣和羅爾綱進行論辯,并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太平天國不只是后期,就是在前期,也沒有實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而是實行以承認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為前提的照舊交糧納稅政策。
吳雁南關于太平天國土地制度的新見解,引起了史學界的高度關注。許多學者等紛紛支持吳雁南的觀點。
1959年曹國祉發(fā)表了《論太平天國的土地政策》一文贊成吳雁南的觀點。龍盛運亦在《關于太平天國的土地政策》一文中認為:“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則是不存在的?!盵iii]1961年1月11日牟安世在《人民日報》第七版學術動態(tài)專欄發(fā)表了《關于太平天國革命史若干問題的討論》一文。文章也指出,太平天國“無論在前期或在后期,都沒有實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盵iv]
1961年7月21日羅爾綱《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的序中說:“太平天國準許地主暫時收租這一個政策,并不是到后期才如此,更不是后期江、浙地區(qū)的一些個別的現(xiàn)象?!盵v]他放棄自己原先太平天國實行了耕者有其田政策的觀點,贊同吳雁南的觀點,即太平天國沒有實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而是實行以照舊交糧納稅政策為表征的封建土地所有制。
隨著時間的推移,吳雁南的觀點得到廣泛的認可,成為史學界的共識。
茅家琦主編的《太平天國通史》一書認為:“太平天國除了實行減賦政策外,仍然承認過去的地主土地所有制”。“蘇浙太平天國當局承認地主對土地的占有權有兩種形式。第一種形式是允許地主象過去一樣,直接收租完糧”。[vi]437-437李侃等著的《中國近代史》一書中也說:“太平天國承認地主占有土地,并允許地主收租。封建的生產(chǎn)關系和階級關系雖然受到?jīng)_擊,但并沒有改變?!盵vii]64
曾業(yè)英主編的《五十年來的中國近代史研究》一書在介紹太平天國土地制度研究時指出:“大家一致認為太平天國未曾實施《天朝田畝制度》中的平分土地方案,但在太平天國是否實行過‘耕者有其田’政策這一點上意見不一。隨著新史料的不斷發(fā)現(xiàn)和研究的日益深入,多數(shù)學者認為,太平天國自始至終并沒有推行過‘耕者有其田’政策,而是大體上實施‘照舊交糧納稅’政策,即承認地主占有土地的合法性;盡管通過自發(fā)舉行的抗租斗爭,加之地主所收的租額受到了某種限制,農(nóng)民從中得到了一些實際經(jīng)濟利益,但革命并沒有改變整個所有制,舊的生產(chǎn)關系仍被保存了下來?!盵viii]459
郭毅生在《天上人間,友誼綿遠——懷念雁南兄》一文中不無感慨地說:“吳雁南1958年提出的關于太平天國土地制度的觀點,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成為了史學界的共識,但在當年,他“卻是一只頂著氣流的先行雁,甘冒風霜和受批判之險的?!盵ix]23今天,我們的學術研究環(huán)境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觀。吳雁南對太平天國土地制度的研究給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
史料對于歷史研究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它是史學研究的基礎。新的學術觀點要在史學界立住腳,就必須有很強的說服力,這種說服力就來源于支撐這個觀點的史料。只有史料真實可靠,研究得出的觀點、結論才會有說服力。歷史研究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和公布新的史料的過程,隨著新史料的公布,研究者應該及時修正自己的觀點,或者利用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進一步論證自己的觀點。在這方面,吳雁南為我們作出了一個可效法的榜樣。
此外,進行學術研究要勇于創(chuàng)新。進行學術研究,應該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不應該人云亦云,否則,就不可能有較大的成就。學術是一個無限發(fā)展的事業(yè),任何一個學術研究領域,即使已經(jīng)取得學界的共識,也還有相當?shù)难芯坑嗟?。吳雁南并沒有因為太平天國研究領域的泰斗羅爾綱已經(jīng)做出了一些為當時史學界大多數(shù)人所認可的結論而放棄自己的研究。他在刻苦鉆研原始史料的基礎上,提出了和羅爾綱相左的學術見解。最終,他的學術見解得到史學界的廣泛認可,成為史學界的共識。這對我們來說,確實應該認真地加以學習和借鑒。
[1]羅爾綱.太平天國史事考[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
[2]吳雁南.試論太平天國的土地制度[J].歷史研究,1958,(2).
[3]龍盛運.關于太平天國的土地政策[J].歷史研究,1963,(6).
[4]牟安世.關于太平天國革命史若干問題的討論[N].人民日報,1961- 01- 11.
[5]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前言[M].北京:中華書局,1961.
[6]茅家琦.太平天國通史(中冊)[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