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楊德友 譯
在某一個年齡
我們想要懺悔罪過,卻不知道對誰。
白云不愿意傾聽,微風(fēng)也不很愿意,
微風(fēng)正忙著一次造訪江河湖海。
我們沒有成功地引起動物的興趣。
寵物狗感到失望,期待得到命令。
貓總是不顧及道德,漸漸入睡。
表面上親近我們的人
不注意聽取陳年舊事。
品嘗燒酒或者一杯咖啡,
見對方心不在焉則不宜再多贅言。
對有學(xué)位人士的言論聽而不聞,
只按小時交費,未免有失身份。
教堂。也許合適。但是在那里懺悔何事?
說我們過去一向顯得俊美又高尚,
但是后來那里一個丑陋的蛤蟆
半張開粗厚的眼皮,
明白示意:“我就在這里?!?/p>
伯克利 1992
告白
啊,上帝,你把我造就成詩人,現(xiàn)在我要作一個總結(jié)。
我心中充滿了感激,雖然熟悉這個行業(yè)的愁苦糾結(jié)。
因為寫詩,我們得以多知人的形形色色的乖戾。
每日每時,自我的幻覺都把人牢牢控制。
人建造沙堡、收集郵票和照鏡子自我欣賞的時候,是自我幻覺。
在體育運動、把玩權(quán)力、情欲、發(fā)財暴富中自認為天下無敵。
在世界虛弱的邊界上——邊界那邊就是怨聲載道和血淚的世界。
因為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只瘋狂田鼠亂竄、狼群長嚎,我們擔心他人聽見這些喧囂。
詩歌來自自我幻覺,承認詩歌的缺陷。
雖然只有追憶自己以往寫出的詩歌,詩人才感受到自我幻滅的羞恥。
如果他懷疑另外一個詩人比他好,他絕對不能容忍,嫉恨那廝得到的一切贊揚。
時刻準備不僅把他殺死,而且砸爛,從地面涂抹干凈。
直到剩下他一人,又高尚、對下屬又慈愛,讓下屬追逐一己卑微的自我幻覺。
這樣低俗的根底,到底如何造就了語言的光輝?
我收集了世界各國詩人的大書,坐下閱讀,感到詫異。
欣喜中省悟,我參加了這場遠征——遠征歷經(jīng)幾千年,遠沒有終結(jié)。
遠征不為形式完美的金羊毛,而是如同愛情必不可少。
受到情欲般追求的迫使,追逐橡樹、山峰、黃蜂和金蓮花的精華。
因為,只要這一切尚存,就證實我們抵御死亡的宏麗歡歌。
確證完美對一切人的誠摯記憶,他們和我們一樣,曾經(jīng)生活、奮力,未及留名。
因為在大地上的生存遠遠超過了“人過留名”。
我們親如兄弟,互相幫助,忘記前嫌,互相迻譯,真是旅居世間團契的成員。
若是早先我受到召喚,難解的矛盾沒有奪取我感受奇異事物的能力,我如何能不感到謝忱?
每逢日出,我都捐棄黑夜的疑團,迎接帶來珍貴幻覺的新的一天。
伯克利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