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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讀夏目漱石《夢十夜》之第七夜

        2013-08-15 00:42:44賈會曉開封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南開封475004
        名作欣賞 2013年24期
        關鍵詞:大船矛盾文學

        ⊙賈會曉[開封大學外國語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4]

        作 者:賈會曉,文學碩士,開封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日本文化。

        夏目漱石(1867—1916)是日本近代杰出的文學家、思想家。他的許多作品從發(fā)表之初到迄今為止的近百年來,都一直深受日本國民的喜愛,還常常被當作范文選進各種各樣的日本國語教材里。《夢十夜》是漱石于1908年發(fā)表在《朝日新聞》上的連載小說,小說既具有漱石前期作品幻想、諷刺的風格,又含其后期作品寫實、厚重的特點,同時為其后期作品開拓了新的立足點,在其眾多作品中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是一部備受矚目的作品?!秹羰埂酚墒畟€相對獨立的夢境構成,包含了漱石對愛情、藝術、命運、人生等重大問題的思考,也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于人生和社會的憂慮、不安。尤其是第七夜,作者把故事設定在一只無法知道目標的大船上,細致地描繪了自己擔憂、害怕、孤獨、寂寞甚至于自殺,繼而后悔的心路歷程。構思巧妙,思想深邃、含義豐富、寓意深刻。本文旨在對第七夜進行考察,解讀。

        一、關于大船的解釋

        作品一開始寫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已坐在了大船上?!雹俸唵?、獨立成段的一句話開門見山地點出了作品“夢”的特點,也說明了一種既定事實,即“我”已經(jīng)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置身于一種狀況了,同時也表現(xiàn)了自己的渺小、無能為力和無可奈何?!斑@只船每天每夜毫不停歇地吐著黑煙劈波斬浪向前行駛,并且發(fā)出令人可怕的聲音。但是我不知道它要駛往哪里?!标P于船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里簡單總結了具有代表性的幾種說法如下。

        日本評論者駒尺喜美認為,船是人生的象征。他說:這一篇(指第七夜)訴說了人們乘坐上了“人生”之船的不安和恐懼。人生或者說生存就像這只船一樣,我們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實際上認真反復思考的話,人生不就是不知目的、不知去向地、一天天地隨著時間向前走嗎?我覺得這是一篇寄托了漱石對生的不安的故事。②日本近代文學研究者坂本浩不僅把船看成“人生”,還給大船附加了其他兩個意思。他在《〈夢十夜〉的理念和構造》里寫道:與太陽靜靜地東升西落的第一夜不同,在這里(指第七夜)追逐歲月流逝的船(人生)成為中心……這也是徘徊于東洋和西洋之間的、沒有明確目標的隨波逐流的近代日本的寫照,也是漱石的文明觀。③

        伊豆利彥解釋說:第七夜的船表現(xiàn)了不知目的、只是一味前行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里的人類世界。④佐佐木充的觀點和伊豆氏有些類似,他分析說:這只乘載了形形色色人物的大船,與其指“人生”,不如說是指時間,是無始無終、也不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時間。同時也指空間……就像水手唱的歌里顯示的一樣,西方的極限是東、東方的盡頭是西,其實“東”和“西”都是“無限的”,無限的時間在無限的空間里推移。⑤

        許多中國的讀者也認為,大船象征當時力求全盤西化的日本社會,也有的主張說是漱石受當時社會的影響,在文學思想方面開始向西方世界一邊倒,及至倫敦留學后才發(fā)現(xiàn)一味西化對日本并不適宜,大船就是這種還處于矛盾中的文學觀的體現(xiàn)??傊P于船的認識有很多,主要說法大體如上,指人生,人類世界,近代日本的寫照,漱石的文學觀,時間等等。確實這些觀點都各有其道理。但我認為無論是指人生、人類世界也好,是指近代日本、時間等也罷,這只吐著黑煙劈波斬浪向前行駛,并且發(fā)出令人可怕聲音的船,這只“自己”置身其中卻不知道它要駛往哪里的船主要是象征區(qū)別于主人公“自己”的外部世界,是“自己”無法控制、無能為力的外部存在。這個外部世界何時形成,將來怎樣,身處其中的“我”既無從知曉,更無力改變。那么,處于這種外部世界、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人們和“自己”又是怎樣想、怎樣做的呢?

        二、三種乘客

        故事在描寫完大船,及“自己”和船夫的對話之后,因為不知道船將駛向哪里,何時上岸,內心更加擔憂和不安,甚至想到,與其呆在船上,不如以身投海,接著重點描寫了三種乘客。第一種是一位倚欄哭泣的女人?!疤焐幇?,船身搖晃不定,我看見一個女子倚著欄桿,不斷哭泣。也瞧見她擦拭眼淚時用的白色手帕。她穿著印花洋裝??吹剿龝r,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悲傷的人不只我一個?!币粋€打扮不俗的女子在傷心地抽噎,是因為悲慘的身世,無望的愛情,還是和“自己”一樣,擔心船的去向及靠岸時間?總之,不知什么原因而哭泣不已的女人,不僅使我產(chǎn)生“與吾心有戚戚焉”的同感,也使我進一步感到人世的無奈、凄涼和可悲。

        第二種是一個異人一樣的神秘人物。“一個晚上,我來到甲板上獨自仰望星空,一個人走過來,問我是否懂得天文學。我因為無聊寂寞甚至想到了死,覺得沒必要了解天文學,所以,沉默不語。于是,他給我講了位于金牛座頂部的七星的傳說。并且說星星、大海都是神靈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后問我信仰神靈嗎。我凝望天空,沉默不言?!边@位奇人信仰神靈,并且不厭其煩地跟我嘮叨,過于熱心地給“我”講解,希望“我”也能夠相信宗教,但是對于無聊透頂?shù)摹拔摇眮碚f,遙遠的神靈也幫不了我,于是“我”閉口不應,根本不予理睬。

        第三種是一對年輕男女?!坝幸淮?,我去沙龍,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相向而座,彈著鋼琴,一位個頭高大、氣宇軒昂的男士站在她的旁邊,正引吭高歌。年輕男子的嘴巴看上去大得驚人。兩人的樣子,看上去好像是完全無視兩人以外的其他事物的存在,也好像甚至忘掉了置身船上。”這一組男女完全沉醉于自己所做的事情里,忽視了其他的存在,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而“我自己”卻做不到,“我”憂慮船的目標,想早日靠岸,過上踏實的生活,不能像第一種人一樣一味地悲傷哭泣,也不可能像第二種人一樣,把自己寄托給虛無縹緲的神靈,更不會像第三種人一樣,忘卻其他一切,只顧眼前,自私地活著。

        其實作者描寫的三類人物代表了三種人生觀。埋頭哭泣的女人,代表著悲觀主義,那位奇人可以說是主張信仰宗教的典范,兩個青年男女則是極端個人主義的典型。在當時處于急劇變革時期的日本,這些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人生認識,但這與關心現(xiàn)實、關注文學、嚴于剖析自己的漱石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因此這三種人的人生態(tài)度并沒有對“我”產(chǎn)生什么積極影響,反而使“我越來越感到無聊。終于下定尋死的決心”。然而,就這樣輕易死掉,離開這個世界嗎?作者接下來細膩地刻畫了一個充滿矛盾的“我”。

        三、矛盾的自己

        由于身處一種不知的方向,永無止境的外部環(huán)境,與周圍的人們又不能進行心靈的交流,“我”不安、孤獨、寂寞得無法自拔,決定赴死,想以死解脫。“于是,在一個夜晚,四周無人的時候,我毅然跳入海中??墒蔷驮谖译p足離開甲板,與船斷緣的那一剎……我突然珍惜起自己的生命,從內心深處想停止這種行為,可是,太遲了。無論情愿與否,我必定沉入海底。只是船看起來很高,雖然身體離開了船只,可是腳卻不容易落入水中。但是沒有任何可抓之物。漸漸地離水越來越近,無論我怎么縮腿,還是距水更近了,水的顏色烏黑烏黑。”這一段從動作行為、心理變化細致入微地刻畫了自己臨死前的掙扎。自己決定毅然赴死,可就在跳離甲板的剎那間突然后悔,想要抓住一些救命的東西,卻連根稻草也沒有,只有愈發(fā)靠近的令人可怕的無盡的黑海。讀來使人全身緊張,毛骨悚然,近乎窒息。

        在此期間,大船一如既往地吐著黑煙向前行駛?!拔也判盐虻?,即使不知船只將駛往何方,自己仍然應該待在船上??墒?,我已無法實施悟后的道理,只能懷抱著無限的悔恨和恐怖,靜靜地墜向黑浪中?!庇捎诜N種原因“我”終于下定決心自殺。但是在跳離船只的一剎那,“我”突然醒悟,死并不能解決問題,即使死了問題依然存在,倒不如留在船上,也許還有弄清問題的機會??墒且呀?jīng)來不及了,“我”只能眼睜睜地帶著悔恨和恐懼,下墜,下墜。這一個“夢”到此戛然而止。讓讀者看到了一個孤獨無助、充滿矛盾、彷徨于生死之間的人物形象,也給讀者留下了想象和思考的空間。

        讓我們來看看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作者——漱石自己的自我矛盾吧。作為文學家的漱石自幼接受漢文化的熏陶,具有深厚的漢學修養(yǎng),但在當時整個日本社會“脫亞入歐”的巨大浪潮之中,他最終放棄了自己喜愛的漢學,轉而學習“洋學”。他去倫敦留學,希望能夠把握英國文學的真實面目,卻產(chǎn)生了被“英國文學欺騙之不安之念”。并且在回國之后,由于接受了西方的一些思想觀念,又不得不到以妻子為代表的周圍人的理解,和他們產(chǎn)生了疏遠感,并加重了神經(jīng)衰弱。在思想認識方面,他開始時極力主張“自己本位”,即在公平與正義的基礎上,發(fā)展自己的個性,追求自己的幸福,到后來,卻喜歡以“去私”的方法自我克制,修身養(yǎng)性,在道德上自我完善。

        關于死的認識更是矛盾重重。大正三年左右他給朋友的信里多次提到“棄生擇死”的想法,認為死比生更加可貴,人死后才能達到絕對的境地。但在大正三年(1914)十一月十四日給他的弟子岡田耕三的信里卻說:“我厭惡生的痛苦,同時更厭惡人為地硬要從生往死過渡的那種異常的痛苦,所以,我不想自殺。”⑥并且在《玻璃門》一書中對一位來拜訪自己,商談自殺的女性說:“這樣的話,請不要去死,努力活下去?!边€寫道:無論多么平凡,與死相比,還是活下去更加適合她??梢娒軙r時存在,處處都有體現(xiàn),也正是在這種充滿矛盾、不安、痛苦的生活里,卻仍然堅持認真探索的人生態(tài)度,才形成了一個讀者心目中偉大作家漱石的形象。

        四、寫作背景及作者的心境

        上邊已經(jīng)提到,《夢十夜》寫于1908年,當時漱石已經(jīng)辭去東京大學的教授職位,加入《朝日新聞》,成為專業(yè)作家。在發(fā)表《虞美人草》后,胃病發(fā)作。其創(chuàng)作風格開始由前期的幽默諷刺向更加寫實轉變??梢哉f這是漱石身體上、心理上都非常痛苦煩悶的時期。作者在第七夜里,反復提到擔憂、擔心,也許是擔憂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創(chuàng)作,更可能是擔憂日本的文化,日本這個國家。明治時代的日本,從經(jīng)濟、文化到社會的各個方面都在全盤西化。這一點從向西駛去的大船、穿印花洋裝的女人、懂天文學的異人、彈鋼琴的男人等處處都可以看出來。然而全盤西化真的是最為正確的選擇嗎?曾經(jīng)抱有極高期望留學倫敦的漱石也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他疑惑、痛苦、徘徊、思索(后來他產(chǎn)生的是對西方文化的失望和對東方文化的重新審視與回歸)。

        關于毅然赴死卻立即后悔這個情節(jié)的描寫,更加淋漓盡致地刻畫了作者彷徨、糾結的心態(tài)。

        認真閱讀,細心體會,第七夜的內容是相當豐富的,它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漱石內心的痛苦不安、彷徨無奈、郁悶寂寞、沖突矛盾。同時也隱約體現(xiàn)了他的文學觀、人生觀、世界觀和生死觀??梢哉f漱石通過自己精心營造的這一夢境世界,真誠地傾訴和表白了自己復雜的心曲,深刻地表現(xiàn)了自己的苦悶矛盾,也給讀者以深遠的人生啟迪。

        ① 《夢十夜》第七夜,《日本文學全集夏目漱石》(一),集英社1965年版。下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② 駒尺喜美《:夢十夜》覺え書(二),《日本文學志要》第十九號,昭和四十二年十二月。

        ③ 坂本浩:《夢十夜》の理念と構造,《成城國文學論集》第五輯,昭和四十七年四月。

        ④ 伊豆利彥:《夢十夜》のための試論(上),《日本文學》第二十卷第三號,昭和四十六年四月。

        ⑥ 《文藝讀本夏目漱石》,河出書房新社1975年版,第1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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