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溢文[暨南大學, 廣州 510632]
薩姆·謝潑德是從外外百老匯(off-off Broadway)實驗劇場走出來的著名先鋒派戲劇家,出版了一系列受到觀眾和評論家一致好評的劇作,其更是憑借家庭劇《被埋葬的孩子》《饑餓階級的詛咒》和《真正的西部》多次獲得奧比獎和普利策獎。作為一名先鋒派戲劇家,謝潑德不斷地創(chuàng)新寫作形式,尤其是在后期家庭劇的創(chuàng)作中,他結合了傳統(tǒng)與后現(xiàn)代的技巧,出版了《饑餓階級的詛咒》《被埋葬的孩子》《真正的西部》等一系列家庭劇,受到國內外學者和評論家的好評。姜萌萌用儀式原型解讀了《被埋葬的孩子》,并指出這種儀式原型不僅體現(xiàn)了美國精神,也重構了美國夢和美國的神話。程玨從美國社會價值觀、外部環(huán)境兩個角度論述了《饑餓階級的詛咒》中美國小農家庭的疏離和分散。杜新宇從新現(xiàn)實主義手法入手分析了謝潑德的家庭三部曲的新現(xiàn)實主義??v觀這些文章成果,他們都是從主題、藝術表現(xiàn)手法兩個角度來分析謝潑德的作品,但鮮少有人提到《情癡》。本文將具體從舞臺背景、語言特色和故事情節(jié)角度分析《情癡》中幻想和現(xiàn)實融合的創(chuàng)作形式。
在《饑餓階級的詛咒》發(fā)表之后,謝潑德在一次采訪中就指出:“我想嘗試一種迥然不同的寫作方法,這種方法嚴謹簡潔,不再那么華麗浮躁,不再充斥著神秘莫測的形象,不再包羅萬象,而是要盡可能地嘗試剝奪去層層外殼,暴露事物的本質。”而這也正是現(xiàn)實主義的標準。在《情癡》舞臺背景的設置中,“西部高速公路旁邊汽車旅館”、“破舊的面包店”、“荒廢的小高爾夫球場”和“荒涼的車站”①都是西部的真實寫照。但謝潑德又不是單純地回歸現(xiàn)實主義,比如他把用作背景的門和墻都裝上了電子鼓和麥克風,以便在擊打它們時釋放出更大的聲響,讓觀眾在幻覺和真實的聲效中體會埃迪和梅之間情感的強烈沖突。似真似假的黃色燈光的運用也讓整個舞臺有一種可怕的壓抑,讓觀眾回想起了尤金·奧尼爾、田納西·威廉斯和阿瑟·米勒等作家的作品。梅在舞臺上站的位置經(jīng)常與埃迪在講述他見到梅時所站的位置相同,比如,當埃迪講到第一次見到梅時,她倚在浴室的門框上,這時梅也正站在浴室的門框上。同樣在結尾處,當埃迪和梅接吻時,突然一道弧光從右上方的窗戶中射過來穿過整個舞臺,這時馬丁打破了這一浪漫時刻,說埃迪的馬車著火了,這時爆炸聲和馬丁的嘶叫聲又把觀眾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而劇中老人的設置更是讓觀眾模糊了虛幻和現(xiàn)實的界限。正是在這似幻似真、似夢似醒的狀態(tài)中,觀眾一邊體驗兩位主人公的矛盾情感,一邊猜測著他們真正的關系。
本劇的語言簡潔、凝練,就像謝潑德本人曾說的那樣,劇作家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簡化、提煉語言。在一次采訪中,謝潑德說《情癡》曾易稿十三次,有時覺得某個詞不恰當,他都會從頭開始寫,哪怕已經(jīng)寫了七八十頁,由此可見他對遣詞的苛刻要求。并且劇中的語言也體現(xiàn)了搖滾音樂對他的影響??ǖ峦呃略诓稍L謝潑德時指出“他為搖滾而生”。②在《情癡》中,他讓主人公利用搖滾音樂的說唱和節(jié)奏形式來獨白:“我不會離開的,我不在乎你的想法,不在乎你的感覺。那些都不重要。我不會離開,我要待在這兒。我不在乎有多少約會,只要他們找上門來,我都會跟他們走。我不在乎你是否討要我的輕浮,也不在乎你是否能忍受我、我的聲音和味道。我絕不離開。你別想脫離我。你也逃脫不了我。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會找到你?!雹墼谶@段獨白中,謝潑德利用不斷重復、有節(jié)奏的語言把梅的強烈的感情悄無聲息地帶進觀眾的心靈里,讓觀眾感受到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強烈沖突。這正體現(xiàn)了謝潑德把音樂的結構帶到舞臺上來表現(xiàn)人物關系緊張感的一貫嘗試。當主人公在舞臺上來回走動時,有節(jié)奏的關門聲總是伴隨左右,總是讓觀眾在緊跟故事發(fā)展中體現(xiàn)緊張感。與此同時,在主人公的對話中,謝潑德也使用了大量的停頓和長時間的沉默,使對話始終處于鮮明的節(jié)奏感中。
梅:(拿了一瓶酒遞給馬丁)給你。
埃迪:哦,龍舌蘭,我最喜歡了,馬丁。
馬?。号?。
埃迪:我不在乎你喝不喝,我只想讓你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
馬?。褐x謝。
埃迪:你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墨西哥人吧,是他們釀制的。
馬丁:哦。
埃迪:其實你應該感謝墨西哥民族,我們欠他們的。你知道嗎?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對嗎?我們現(xiàn)在坐的地方就是墨西哥人的。只是湊巧我們不是墨西哥人,對了,馬丁,你是哪里人?
馬?。何??嗯……我不知道,我被別人收養(yǎng)的。
埃迪:你這個孤兒肯定偷了不少同學吧,說不定你殺過我們的總統(tǒng)呢。
(停頓)
馬?。簩Σ黄穑也恢滥阍谶@兒,我以為梅有麻煩了呢。
(停頓)
突然,埃迪朝馬丁揮了一拳。
(停頓,埃迪和馬丁瞪著彼此)。④
我們從大量的停頓和沉默中感受到對話的動與靜和快與慢,具有鮮明的節(jié)奏,正如謝潑德所說:“節(jié)奏是空間最及時的描繪,但它只有在沉默中才能產(chǎn)生意義?!雹?/p>
該劇一開始,梅坐在床邊上,“兩腳著地,雙腿分開,胳膊肘搭在兩膝之上,雙手無精打采地交錯著懸于膝間。她的頭朝前傾著,兩眼盯著地面?!卑5蟿t在重復安慰著梅:“我不會走了,看到了?我在這兒,是我……別害怕,我不會離開了?!雹捱@些話既像是對梅的承諾,又像是自言自語。梅搖了搖頭,兩人開始了激烈的爭吵,梅譴責埃迪為了一個“公爵夫人”而拋棄了她,并揚言要殺了他們倆。觀眾似乎明白了這是一個傳統(tǒng)的故事,講述的是戀人之間的背叛與忠誠。但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觀眾發(fā)現(xiàn)這個公爵夫人似乎是梅的幻覺,她說:“我特別喜歡你送我那些雜志封面上的公爵夫人?!碑敯5喜粩嗟胤裾J這個女人的存在時,梅又說道:“我現(xiàn)在看不到你了,只是看到你的影子,你和她的影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不在乎,這都是編造的,只是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過??赡莻€影子又比我真的看到你們在一起還清晰,我就是抹不去,沒緣由的,這是一種折磨,因為這種折磨讓我不斷地責備你。”⑦由此觀眾明白了是因為梅對埃迪的感情太深,害怕失去才出現(xiàn)了幻覺。但埃迪毫無征兆的來去不定的確傷害了梅的感情。而馬丁的出現(xiàn)則可以看做是梅為了報復埃迪而設定的。正當觀眾不解為什么這一對戀人互相折磨時,老人的出現(xiàn)和獨白給出了答案——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弟。雖然人物和情節(jié)普通、簡單,但整個劇中的情緒氛圍頗具感染力,觀眾被男女主人公相愛不能、欲罷不能的困境深深打動。對于謝潑德來說,人物的感情現(xiàn)實是一種更為真切的現(xiàn)實,給予觀眾的體驗是最直接的,在劇中謝潑德讓埃迪、梅和老人敘述有關的往事,營造出揮之不去的哀傷。而這似乎是謝潑德本身經(jīng)歷的寫照。當這個老人帶著凌亂的胡子、穿著被曬得發(fā)白的衣服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謝潑德立刻承認那個樣子猶如“他上次和父親談話的樣子一模一樣”。劇中埃迪想買的農場其實就是他和妻子奧蘭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而公爵夫人則又像是他的情人杰西卡·蘭。
梅:你想念我的脖子嗎?
埃迪:除了你的脖子,它讓我想起一些事。我一直為你的脖子而哭泣。
梅:哭泣?
埃迪:是的。大哭,如嬰兒一般……
梅:是在你和那個公爵夫人私奔之前還是之后?
埃迪:根本沒有公爵夫人這個人。
梅:你是個騙子。
埃迪:我?guī)腿コ赃^一次飯。
梅:切……
埃迪:兩次。
梅:你和他在定期的見面,別再鬼扯了!
埃迪:隨便你,愛信什么就信什么吧。
梅:我信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了。⑧
其實謝潑德在導完《情癡》后,就和杰西卡·蘭住在了一起。而這部戲也是獻給杰西卡·蘭的。
薩姆·謝潑德正是通過虛幻和現(xiàn)實的融合,讓舞臺背景更具震撼力、語言遣詞更具表現(xiàn)力以及故事情節(jié)更感人。觀眾更是通過這獨具匠心的布置,深刻地體會到了男女主人公心痛的愛情,也更加理解了謝潑德在扉頁中寫的“對愛情唯一恰當?shù)恼_方式就是接受,別無他途”的用意所在。
①③④⑥⑦⑧ Sam·Shepard.Fool for love and Other Plays.New York:Cambridge,1984,p50,p40,p50,p3,p28,p34.
② Carole·Cadwalladr.The observer.Sunday 21 March,2010,Boston.8April 2012.
⑤ J Stephen·Bottoms.The Theatre of Sam Shepard:State of Crisis.New York:Cambridge Up,1998,p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