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昭旺 [短篇小說]
1
我敢斷定,隔壁的男人一定是個烤栗子的好手。
黃昏時分,我常見他披著軍大衣,端坐在蜂窩煤爐旁,不茍言笑。我站在他旁邊,抽著煙,看他用一把軍工刀,在栗子殼上劃著口子,再把它們?nèi)鲞M(jìn)鍋里。男人的臉被爐火割成兩半,一半鮮紅,另一半隱藏在房間的黑暗中。他就那么獨自坐著,一言不發(fā),直到我徹底失去耐性,打著呵欠從他身邊走開,去逗房東那只綠鸚鵡或者拿火腿腸喂趴在窗臺上的貓崽。大約十幾分鐘,栗子的香味兒從廢舊炒鍋里鉆出來。唯有這時,男人才會在變得輕松起來,如不出意外,他準(zhǔn)會嘟起嘴唇,吹幾首曲子。不過,吹口哨這件事他并不拿手,翻來覆去地,他只能吹出那么幾首老掉牙的歌:《蝸牛與黃鸝鳥》《我愛北京天安門》,還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烤栗子的男人是在一個月前搬到十里尹村的。十里尹村,這可真是個奇怪的名字。不過你們可別被它的名字欺騙,它其實跟“十里”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它就在市郊,到位于二環(huán)以里的師大附中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至于這個村子的人是不是都姓尹,我曾專門問過房東。房東只淡淡地問了我一句:石家莊的人都姓石嗎?烤栗子的男人搬來之前,這間石膏板搭成的簡易房間里,依次住過有點兒娘娘腔的保險推銷員,住過衣服上沾滿墻漆的粉刷工,住過酒氣沖天的三流藝術(shù)家。當(dāng)然,住得最多的還是師大附中的學(xué)生情侶。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頂多十六歲,也許他們的打扮和嗓音使他們看上去更大一些,但是他們頂多十六歲,他們有著十六歲的眼神。遇到這些租客,房東通常會趁機(jī)敲一把竹杠,把房租提高兩到三倍,并不忘暗示他們,出門之后朝西拐有一家診所,診所往前是離此處最近的保健品商店。
烤栗子的男人——哦,對了,在他搬來之前,有段時間,這里還住過一名操外地口音的按摩女。我必須隆重介紹她,因為,不瞞你說,我對那個長著兜齒的大胸女人頗有興趣。我承認(rèn),自打她搬來的第一天,邪惡的念頭就在我的腦子里扎下了根。很多個夜晚,在稀疏的星光和清脆的蛐蛐叫聲中,我悄悄醒來,成了一只敏感的蝙蝠,小心翼翼地細(xì)嗅著隔壁房間的動靜。那個名叫秀秀的女人長得不算難看,我想,假如我的女朋友李亞紅不介意,我會毫不客氣地推開隔壁的房門,投入這個陌生女人寬廣的懷抱。遺憾的是,直到她搬出十里尹村,我都沒弄清她的底細(xì)。我細(xì)嗅到的,只有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一些雞毛和一些蒜皮。比如,她叫秀秀,據(jù)我推測,這個名字很可能是假的。凌晨兩點左右,她房間里會有燈光。她平時飯量很小,對吃的東西總會精挑細(xì)選。她喜歡穿著粉色的棉鞋,到朱老三的熟食店買久久鴨脖。她門口的垃圾桶里,經(jīng)常見到廢棄的避孕套和嚼碎的鴨骨。她說話聲音很大,我從沒見過像她這么大嗓門的女人。有一天半夜,她被床底下窸窸窣窣的老鼠嚇得半死。她的乳房,嘖嘖……我對擁有健壯乳房的女人充滿熱愛,原因是,我從小營養(yǎng)不良,體質(zhì)虛弱,幾乎每年冬天,都要生一場大病。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準(zhǔn)確說出十種以上治療咳嗽的方子,還有十種以上治療發(fā)燒的、治療牙疼的和治療腹瀉的。呃,關(guān)于秀秀,我只能說到這里。事實上,我與她的交往時間很短,自打那天晚上在按摩店認(rèn)出我之后,她很快就搬到別處去了。她說,她受不了房間里的老鼠,那些犄角旮旯發(fā)出的聲響,會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時常感覺,那些老鼠正在偷偷嚙噬她的身體,從腳趾到小腿、膝蓋,她的皮膚碎成一塊年久的塑料,她的骨骼成了一根脆弱的玻璃管兒。她還提到了她的繼父,那個有著老鼠一樣小胡子的男人。她說,他比那些老鼠要可恨一千倍,一萬倍,遲早有一天,她會把一包鼠藥投進(jìn)他的飯碗里,毒死那個畜生。秀秀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身上正壓著一百五十斤,這個重量讓她有些吃不消,她的敘述因此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很快,她便放棄了傾訴,化悲痛為力量,她的仇恨也隨之被聲嘶力竭的叫聲取代。我說過,她是一個大嗓門的女人,她和李亞紅簡直是兩個星球上的人。秀秀搬走之后,我再沒有見過她。不過,有那么幾次,和李亞紅做愛時,我會不由自主地在她圓潤的下巴上想象出一副好看的兜齒。
2
烤栗子的男人搬到這里不久,我知道他有一個晦澀的名字:索尊池。也許是蘇知晨、隋自臣或者孫志春吧。誰知道呢。這個沉默木訥的男人,口齒永遠(yuǎn)都含混不清。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的舌頭其實已經(jīng)銹住,或者,他的口腔里根本沒有舌頭,只有一塊碩大的富有彈力的牛皮糖。還有,索尊池的嘴角有道傷疤,只要開口說話,口水準(zhǔn)會順著疤痕淌出來,這更給他的表達(dá)增加了困難……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管他呢!他究竟叫張三還是李四,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看上去,這個索尊池對我也沒什么好感。他從不肯邀請我嘗一嘗他的栗子,即便我一再暗示栗子是我最愛吃的零食之一、栗子放久了就會霉掉也不行。真的,他很少跟我說話,跟房東也是一樣。冬天的冰把他的嘴巴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喂!伙計,你老家是唐山的嗎?”有一次我窮極無聊,這么問他。
索尊池擺弄著手里的刀子,沒有回答。
“我知道唐山那邊有個叫遷西的地方,那里盛產(chǎn)板栗。有一年,我去那兒出差……”我說。
“那年我剛二十出頭,去遷西是為了推銷一種假睫毛。呵呵,說實話,那種假睫毛完全是劣質(zhì)產(chǎn)品,打開包裝就有一股刺鼻的塑化劑味道。我向當(dāng)?shù)厝巳隽酥e,我告訴他們,那是納米的香味兒。納米,你知道嗎?可真是個好東西,我輕而易舉地騙過了當(dāng)?shù)厝?。家家戶戶愛美的女人都戴上了我推銷的假睫毛,我因此而賺了一筆。那時候,我真是想錢想瘋了。唉!不說這個了?!?/p>
“在鄉(xiāng)下,我遇到一個穿著米色裙子的姑娘。當(dāng)時,她只有十六七歲,在縣城讀高中。在一座石橋下,她請我吃了一包栗子。然后,她提出想要入伙,跟我一起去賣假睫毛的想法。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她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并且慷慨地撩起自己的裙子。她說,她不是跟我鬧著玩兒的。浪跡天涯,一直以來都是她最大的夢想。后來,她的哥哥聞訊趕來,在石橋下發(fā)現(xiàn)了我們。那個渾身腱子肉的男人,揮舞著拳頭讓我趕緊從他們眼前消失,于是這場鬧劇草草收場。為了表達(dá)我對姑娘的感激,臨別之前,我免費送了她一副假睫毛?!?/p>
“哦,對了,接著說栗子。那個姑娘告訴我,她們遷西人都特別愛吃栗子,老人小孩都愛吃。也難怪,這么好的東西,有誰不愛吃呢?”
“你是不是遷西人?要是哪天你見到那個姑娘……”
“索尊池?伙計?”
“喂!你聽見了嗎?”
“真該死!”
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悶頭悶?zāi)X的鄰居。許多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懷念以前住在隔壁的那些人,保險推銷員、農(nóng)民工、畫家、無業(yè)游民,還有遠(yuǎn)遁他鄉(xiāng)的秀秀。雖然他們跟我沒有過多交往,至少,他們會喝酒、聊天、上網(wǎng)、畫畫兒,會光著膀子大聲說話,或者當(dāng)著女人的面兒講一些葷段子。至少,有他們在,這個冗長的冬天顯得不那么死氣沉沉。而這個名叫索尊池的男人,簡直是只冬眠的棕熊。出來進(jìn)去,他都悄無聲息,像個刺客那樣盡量把頭低下去,再低下去。這個沉默寡言的家伙,已經(jīng)和整個世界徹底劃清了界限。我敢保證,假如沒人打擾,他會一直沉默著,整整一個冬天不說一句話。他全部的生活,除了烤栗子,還是烤栗子。
3
讓我想想,讓我仔細(xì)想想。好吧,我承認(rèn),上面的說法不夠準(zhǔn)確,有失公允。我承認(rèn),有一些壞情緒,埋藏在我心底,就像枯枝敗葉淤積在河水深處。壞情緒帶來了敵意,敵意產(chǎn)生了偏見,偏見讓我對索尊池的評價失去了準(zhǔn)星。我承認(rèn),索尊池,除了擅長烤栗子之外,還有許多本領(lǐng)。這些本領(lǐng)包括:用廢棄的木料做板凳(他刨出的板凳面光滑如鏡),天氣晴朗的時候,義務(wù)為房東砌灶臺(我則躲在墻角吊兒郎當(dāng)?shù)赜醚篮炋扪溃?,修理一臺破爛不堪的收音機(jī)(我敢保證,那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最破的收音機(jī)),扎風(fēng)箏和糊紙人(他的手指簡直可以用來繡花)。當(dāng)然,他還有那么一點點藝術(shù)細(xì)胞,偶爾,他會將一把臟兮兮的口琴塞進(jìn)嘴巴里……
事實上,索尊池搬來沒多久,他的才華便顯露出來。在我面前,李亞紅曾不止一次提起索尊池。她說,索尊池的手指真細(xì)啊,像女人的手指。她說,索尊池在后房檐上掏了三只麻雀,竟然把它們養(yǎng)活了,麻雀是最難養(yǎng)的,它們的脾氣大得很。她說,索尊池用木頭削了一把手槍,簡直和真的一模一樣。她說,索尊池,索尊池,索尊池……
我不喜歡她在我面前評價別的男人。那些評價,好的或者壞的,都會成為一層新的枯枝敗葉,落到水底,落到那些腐敗的淤泥上。
我說:“我的煙,只剩下半盒了,如果你手頭寬裕……”
李亞紅說:“別看人家表面一聲不吭,他可是個聰明人呢?!?/p>
我說:“親愛的,也許我需要一個加濕器。房間太干燥了,每到半夜,我總會被自己的咳嗽聲弄醒。再這么下去,我的肺遲早會爆掉。你覺得呢?”
李亞紅說:“他房間里的東西——衣架,窗簾,板凳,菜板——都是自己弄的呢,還有,他烤的栗子可真香??!”
我說:“你……能不能,再借我兩百塊錢?”
李亞紅說:“我敢打賭,索尊池上輩子一定是個女人,他比女人心更靈,手更巧?!崩顏喖t說完,捂著嘴巴“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罢嫦胂蟛坏?,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男子,就像……就像……接生婆?!彼f。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當(dāng)然明白她的意思。我又不是傻瓜。我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在這樣的年紀(jì)里,一而再再而三地?fù)Q工作,說明什么呢?二十六歲,仍然這么晃蕩著,誰愿意跟這樣的男人混在一起呢?
李亞紅止住了笑聲,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懂得適可而止。她說:“過兩天吧,孟毛,過兩天,等我發(fā)了工資,等我……”說到這兒,她就忍不住抽泣起來。不過,她的抽泣只持續(xù)了一瞬間,十秒鐘,甚至更短,便戛然而止。我說過,李亞紅是個聰明的女人,聰明的女人懂得收斂自己的野心,懂得得寸不進(jìn)尺。然后呢?她縮進(jìn)我懷里,用觸須般的睫毛拱著我的下巴,她的淚水便蹭在我的嘴角,咸咸的,并且涼。我抱著她,緊緊地,把她抱進(jìn)我的身體里,骨骼里,血液里。李亞紅天生是個瘦姑娘,她讓我時常感覺到一片虛無。也許我根本沒有抱住她,我只抱住了一團(tuán)空氣。
“你放心,等過完年,我就去重新找份工作?!蔽覔崃藫崴念^發(fā)。我知道,這多少會讓她開心點兒。
李亞紅就笑了,露出兩顆好看的虎牙。
“你別說了,什么也別說。”李亞紅說,“孟毛,我這輩子就毀在你張嘴巴上了?!?/p>
李亞紅說得對,她這輩子,從認(rèn)識我開始,就毀了。生氣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地表示,假如手上有一把剪刀,她會毫不客氣地把它塞進(jìn)我的嘴巴,“咔嚓”一聲,剪掉我的半條舌頭。
“你這只聒噪的烏鴉?!彼龖崙嵉卣f。
我閉嘴,用小指在她的頭發(fā)上纏來纏去。李亞紅對自己的一頭秀發(fā)充滿自信,和我做愛的時候,她喜歡埋著頭,把窄小的臉頰遮掩在黑發(fā)中。我的臉被她掃得癢癢的,讓我懷疑,正在和我瘋狂做愛的,其實是一只發(fā)情的水獺。
這一招果然奏效。很快,李亞紅就把多才多藝的索尊池拋在腦后,趴在我身上睡著了。同往常的喋喋不休相比,我更喜歡李亞紅睡著的樣子。說實話,除去臉上的幾粒雀斑,李亞紅基本屬于好看的姑娘。我的那群狐朋狗友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你小子攤上李亞紅這么個好姑娘,真是修了八輩子福分。現(xiàn)在,這個皮膚干凈的姑娘霸占了我的胳膊,把它當(dāng)作枕頭墊在脖頸下面,她的身子成了一把曲尺,佝僂著,蜷在被子里面。這是一個艱難的姿勢,如果不是我盡量用力向上撐著,她的腰一定會從中間折斷。她現(xiàn)在睡得正香,鼻翼像蛤蜊般一張一翕,臉蛋兒上微微起了褶皺。算起來,我們好了整整十年了,從……十六歲開始。
十六歲,那是多么遙遠(yuǎn)的年齡??!
4
李亞紅在市區(qū)燒傷醫(yī)院做護(hù)士。她很忙,只有周末才有空乘車來找我。我真納悶兒,為什么這個偏僻的小城天天都有火災(zāi),為什么那些燒傷的家伙全被送到她們醫(yī)院。有時候,我覺得李亞紅之所以這么忙,是因為她太好欺負(fù),人善被人欺。我曾親眼見過,在病房,一個滿臉油光的胖子,把手掌貼在李亞紅的屁股上。李亞紅看樣子對自己屁股上游弋的手掌并不討厭,她什么都沒有說,甚至還對手的主人報以微笑。本質(zhì)上,李亞紅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或許,在她看來,那只是一個需要照顧的普通胖子。
李亞紅是個好姑娘。每次來找我,都主動把我的臟衣服洗掉,舊報紙、啤酒瓶、煙蒂和碎頭發(fā)也被她清理干凈。李亞紅有輕微的潔癖,她不允許任何臟東西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一點兒也不行。干完活兒,我們會一起做頓午餐。李亞紅的廚藝不錯,她做的水煮魚堪稱一絕。我不止跟一個人說過,李亞紅做的水煮魚,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水煮魚。我對李亞紅說,干脆你別當(dāng)護(hù)士了,你去當(dāng)廚師吧。要是你當(dāng)了廚師,一定是很牛的那種。
吃完飯,她會麻利地脫掉衣服,鉆進(jìn)我的被窩。李亞紅的身體光滑,冰涼,讓我感覺,我正把一條蛇壓在身下。于是,我又想到《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農(nóng)夫用身體把蛇焐熱,然后……下午三點左右,李亞紅會悄悄穿好衣服,起床,步行到一公里外的路口,趕返程的最后一班車。如果不出意外,我會在李亞紅走后的半小時內(nèi)醒來。我的枕頭下面,總能發(fā)現(xiàn)她留下的一些錢,一兩百,或者三五百。
李亞紅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她太忙。這個城市每天都有火災(zāi)。
5
真想不到,索尊池這樣的人,在這個偏僻的小城竟然有朋友。
起初是一個男子。他和索尊池一樣,都有著亂糟糟的頭發(fā)和青蛙般鼓嘟嘟的下顎。他肯定和索尊池來自同一個地方。這兩位同鄉(xiāng)仿佛出自同一個模子,就連他們的表情也如出一轍,一個陰沉,另一個同樣陰沉。他拎了瓶“牛二”,看樣子,他是專程來找索尊池喝酒的。除了酒,他還拿了幾個小菜,他是個慷慨的男人,這一點和索尊池不大一樣。遺憾的是,索尊池恰好不在,大概他又去郵局給貞貞寄包裹了。貞貞是他的寶貝女兒,按照索尊池的描述,她可是個機(jī)靈鬼兒,是個人見人愛的丫頭。真的,索尊池說,我敢保證,從沒有一個女孩兒像她那么好。除了是個機(jī)靈鬼兒,貞貞還是個貪吃的孩子。索尊池說,栗子是她的最愛。每周,索尊池都要去鎮(zhèn)上的郵局給貞貞寄一包栗子。我看了看手機(jī),今天是周五,果然。陰沉的男人只在門口停留了片刻,就下樓去了。他有些陰暗的背影在我瞳孔里忽高忽低,他的身子于是輕輕地左右搖擺。這讓我更加確信自己剛才的判斷——他是個跛子。
索尊池回來,我把有人找他喝酒的消息告訴他。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只淡淡地“哦”了一聲,看樣子,他對那個陌生的訪客沒什么興趣。
也不是完全沒有興趣。當(dāng)天晚上,他就主動跑來找我,讓我把白天那人的情況跟他詳細(xì)描述一下。索尊池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或許他打算抽空去拜訪一下那位朋友。很遺憾,我沒能給索尊池提供更多的信息。事實上,每到冬天,我的記性都會變得很差,許多過去的事情,在我腦子里攪成一團(tuán)糨糊,張三的帽子常常被戴在李四頭上,驢唇和馬嘴也經(jīng)常被我弄混。
我沒能給索尊池提供更多信息,這讓他有些失望,失落和沮喪迅速爬到他的臉上。
除了失望,還有害怕。是的,索尊池害怕極了。他甚至緊張地抓住我的衣領(lǐng):“你再想想,那人有什么特征,拜托你,好好想想,一個細(xì)節(jié)也不要錯過。他是不是有些禿頂,是不是有著鷹一樣的眼睛,是不是問過你什么。你想想,好好想想!”他的聲音開始不住地顫抖,他成了秋風(fēng)中飄搖的葉子。他簡直就要崩潰了。
“對不起,老兄,我真的記不得了。他沒什么特別,他只是個普通人。他拎了瓶酒,還有一些下酒菜。他是專門來找你喝酒的?!?/p>
“不是!”索尊池說,“他絕對不是來找我喝酒的,我在這里沒有朋友,我誰也不認(rèn)識!”索尊池渾身是力氣,他快把我拎到半空中了。
我掙扎著,大叫:“喂!你最好對我客氣點兒,這樣對你有好處!”
索尊池沒有按照我的意思辦。我的話,被他當(dāng)作了耳旁風(fēng)。一雙鉗子繼續(xù)夾在我的胸前。
“把你可惡的爪子拿開!快點兒!”我踮著腳尖,用力一甩,掙脫了他的手掌。我恨恨地推了他一把,索尊池就被推到沙發(fā)上。有時候,我可是個有脾氣的人。
摔倒之后的索尊池看上去有些自暴自棄,他似乎沒有再次站起來的意思。他就側(cè)在沙發(fā)上,倚在那里,像只斗敗的公雞,有氣無力地,把頭埋進(jìn)身體里。
“你最好把她看緊點兒。”索尊池的聲音從沙發(fā)里頭傳出來,“你的女朋友,最好看緊點兒,要是有時間,就多到醫(yī)院陪陪她,反正,反正你也是閑著。她有好久沒來找你了,這不是什么好兆頭……”索尊池不再說話,房間里靜得出奇。一潭死水里兩條絕望的黑鯉。
良久,索尊池從沉默中醒來。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叮囑我說:“伙計,要是再有人找我,你別說見過我,跟誰也別說,一個字也別提,求求你?!?/p>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貞貞病了,病得很厲害。大夫說她恐怕活不過年底,她這么好的女孩兒。你不知道,她好的時候有多好?!?/p>
索尊池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他走出房間的腳步倉促而踉蹌,喝多的醉漢一般。
“他似乎是個跛子。”我說,“今天找你喝酒的那個人?!?/p>
索尊池飛快地跑起來,健步如飛。
6
在我印象中,從來沒有一個冬天像現(xiàn)在這樣漫長而無趣。除了看索尊池烤栗子,我?guī)缀鯚o事可做。不,好像也并非完全無事可做。我有一臺電視機(jī),沒事的時候,就窩在房間的沙發(fā)上看電視打發(fā)時間。我喜歡看體育頻道,籃球、排球、跳水、F1賽車我都愛看。不瞞你說,我打小就熱愛體育,有段時間,我還經(jīng)常到附近的一所中學(xué)打籃球。有個三十多歲的退伍兵也經(jīng)常去打球,他是滄州人,和我算是半個老鄉(xiāng)。不過,自打那次他說似乎在哪兒見過我之后,我就再沒去打球了。他的話提醒了我,我們的確見過,不在別處,就在秀秀的按摩店里。
七點整,我會準(zhǔn)時把電視調(diào)到本地法治生活頻道,看一檔名叫“法治進(jìn)行時”的欄目。這個欄目總能帶給人一些驚奇——如果你不看,根本想象不到,一座火災(zāi)多發(fā)的小城,竟然隱藏著這么多犯罪嫌疑人。
李亞紅決定搬走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當(dāng)時,我正拿一根谷穗站在陽臺上?;\子里那只牡丹鸚鵡鬼得厲害,手里的稻草好幾次都被它啄個正著。很快,手里的谷穗就變得光禿禿的。真奇怪,每次我都躲不開它的啄擊。這讓我有些惱火,這次,我換了一支竹簽,準(zhǔn)備給它點顏色瞧瞧。李亞紅就是在這時候進(jìn)來的。一段日子不見,她有點兒胖了。她穿了一雙紅色的高筒皮靴,很鮮艷,跟她往日的風(fēng)格大不相同,我都有點兒認(rèn)不出她了。
“太好了,李亞紅,你終于來了!這些天你忙壞了吧,最近總是有火災(zāi)?!蔽艺f,“你來了就好了,快來,看這只鬼家伙,簡直太難對付了。你能不能幫我找一根鐵絲,最好細(xì)一點兒的,我要纏在它的爪子上,讓它吃點苦頭?!?/p>
“李亞紅?”
“你怎么了?你要出遠(yuǎn)門嗎?干嗎要收拾行李呢?”
“李亞紅,你怎么哭了?”
“他是誰?”
一個男人站在李亞紅背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對男人的這雙手并不陌生,幾個月前,它曾經(jīng)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在李亞紅的屁股上游走。
自始至終,李亞紅什么都沒說。她只默默地收拾東西,鞋、圍巾、鬧鐘、梳子、相冊、毛絨熊……她低著頭蹲在地上,她的頭發(fā)就從兩邊垂下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在猶豫該不該上去幫幫忙,我們在一起十年了。
收拾好東西,李亞紅站起身來,她長出了一口氣。她張了張嘴巴,似乎有什么話要說,可是她終于什么也沒說,只把一沓錢塞到我手里。我相信,在下樓的一剎那,她一定淚流滿面。跟我一樣。
7
李亞紅搬走后,房東家里倒顯得熱鬧了不少,接二連三地總有一些陌生人找上門來。那些人都是為索尊池而來。他們找索尊池的理由五花八門,有人找他要賬,有人找他定做家具,有人找他打聽消息。還有一個穿著皮靴的大胡子自稱是個生意人,他要跟索尊池談筆生意。大胡子轉(zhuǎn)而又說,他其實是索尊池的遠(yuǎn)房親戚,他來找索尊池除了談生意,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然后,這個有些傷感的大胡子提到了貞貞。他說,那個可憐的孩子已經(jīng)在幾天前去世了。他讓我轉(zhuǎn)告索尊池,他寄的那些栗子她都收到了,味道很好,香,而且甜。貞貞還說,她總是夢見母親,夢見母親渾身是血,夢見她哭喊著找索尊池算賬,夢見她跪在貞貞面前求她原諒……可是,索尊池去了哪兒呢?
索尊池去了哪兒?幾天來,房東已經(jīng)被這個倒霉的問題折磨瘋了。幾乎每個找上門的人,都用同樣的語氣向他發(fā)問。為了應(yīng)付這些不速之客,房東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自己的話?!八髯鸪夭辉?,你們不用等了,等也是白等?!?/p>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要是你們見到他,一定把他找回來?!?/p>
“沒見過這樣子的租客,欠了我一個月的房租就跑路了?!?/p>
“不知道,你們什么也別問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所有情況,都已經(jīng)說過一百遍了。”
“什么也沒做,他在這兒住的時候什么也沒做。他只是在烤栗子,白天烤,晚上也烤。他很少出門,跟誰也不交往,這一點他的鄰居可以做證。對吧,孟毛?”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索尊池。他是死是活跟我半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他去了哪里跟我半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他的寶貝女兒,那個叫貞貞的女孩,跟我半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我可不想為他們操心。那段時間,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我有一個偉大的計劃,不瞞你說,這個計劃跟李亞紅有關(guān)。我要盡快找到她,這個計劃,我想親口告訴她,只是,我不知道她對此還感不感興趣。
我的這個計劃,在執(zhí)行中遇到了那么一點困難。那就是,李亞紅已經(jīng)辭職了。是的,她其實早就辭職了,她已經(jīng)離開了那家醫(yī)院。一直以來,她就在躲著我。其實,她原本沒必要躲我的,她怎么知道我一定會去找她呢?我其實早該想到這個結(jié)果。女人,需要男人的一張嘴,但更需要一個男人做靠山。在這個不大的城市,找到那個叫魏青山的男人并不難,真正有錢的胖子數(shù)來數(shù)去也就那么幾個。有時候我想,是不是該和他坐下來好好談?wù)劊麘?yīng)當(dāng)不至于像李亞紅那樣躲著我吧?我們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敵人。當(dāng)然,說朋友吧,也算不上。
8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下午,我又見到了索尊池。不是我去找他,而是他主動來找我。這些日子,他吃了不少苦頭,這是肯定的,從他的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身上臭烘烘的味道就能看出來。他瘦了,眼窩深陷,無精打采的樣子。他跑到我屋里來,是想跟我借點錢。他說,他想回家看看,回山東德州的鄉(xiāng)下,看看貞貞。他說,哪怕回去被他們抓住他也認(rèn)了,總這么東躲西藏也不是個辦法。
“唉!總有一天,我會被他們抓回去的?!彼髯鸪貒@了口氣說,“看一眼貞貞,我就心滿意足了?!?/p>
我有錢,李亞紅給我的一沓錢足夠厚,她向來是個慷慨大方的姑娘。
“好吧,”我掏出幾百塊給了索尊池,“趕緊坐最早的火車回去吧,貞貞一定很想你,或許都該急哭了?!?/p>
索尊池很高興,他笑了,嘴巴咧成一只熟透的石榴。
“等等!這里還有二百,你最好給她買件像樣的禮物。要是你那么做的話,她一定非常高興,她會為擁有你這么優(yōu)秀的父親而驕傲。”
索尊池回到自己的房間,沒多久他又返回來。他拎了兩箱栗子,滿滿兩箱,放在我的床下。他說:“伙計,栗子可是好東西。要是有機(jī)會就到德州去做客,我好好招待招待你?!?/p>
我收下了索尊池的栗子。我向來不善于拒絕別人的好意。我心里一陣一陣的疼,我又想起了李亞紅。
“謝謝你?!蔽艺f。
“還有,你最好少抽點兒煙,這對你的肺有好處?!彼髯鸪剡t疑了一下,嚅嚅地說,“遲早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遲早?!?/p>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睡夢中拉回到現(xiàn)實。那個男人,那個曾經(jīng)拎著酒菜來找索尊池的跛子,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門口。他穿了一身警服,看上去神采奕奕。他的身后跟著另外幾名警察。他們無一例外地有著鷹的眼睛。
“別問我,”我說,“我有些累了,別打擾我睡覺?!?/p>
9
第二年的春天,我的生活有了一點兒變化。原因是,我順利謀得一份差事。我的老板就是那個跟我一起打球的老鄉(xiāng)。我們在一次同鄉(xiāng)聚會中再次重逢,因為有點兒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味道,便一起多喝了幾杯。期間,他一再重申,他之前說的在按摩店見過我的話,其實是跟我開個玩笑。然后,我們一起為這個可愛的玩笑干了一杯。我甚至借著酒勁問了他一句,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叫秀秀的姑娘。
我一直覺得,總體來講,我是個不乏運氣的人。因為那次聚會,我順利地謀得了這份工作。我的任務(wù)是往各地推銷一種新型消防設(shè)備。這不算什么難事,之前我有過推銷產(chǎn)品的經(jīng)歷,這次算是做回了老本行。況且,我對火災(zāi)有些特殊的敏感。
有那么幾回,路過德州,我曾經(jīng)專門打聽過索尊池的消息。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有點兒想念這個擅長烤栗子的男人。當(dāng)然,尋找的結(jié)果令人失望。幾乎所有人都用同樣的語氣回答了我。他們說,不知道誰叫索尊池,更沒有人見過索尊池。
我的工作還算順利,一個月下來能有三五千塊的收入。除了必要的花銷,我把那些錢統(tǒng)統(tǒng)存進(jìn)銀行。每周,我都跟我的老板一起去打球。然后,跟一幫朋友在路邊吃燒烤、喝啤酒。除此之外,我還經(jīng)??础斗ㄖ芜M(jìn)行時》,偶爾還會想起李亞紅。沒什么別的想法,僅僅是一種習(xí)慣。
七月的一天,我竟然在電視里意外地見到了索尊池。沒錯,顴骨突起,鼻梁高挑,嘴角一道長長的疤痕。索尊池,我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他,沒想到,我們竟然在電視上重逢。電視里的索尊池看上去有些沮喪。在屏幕上,這位昔日的鄰居弓著身子,把自己佝僂成一只大蝦。他舉著雙手指向前方,遠(yuǎn)處是市郊一處新建的小區(qū)。索尊池用手指著一幢裝修高檔的別墅,講述他用汽油點燃建筑材料,然后引起一場火災(zāi)的過程。手銬影響了索尊池的動作,也影響了他的舌頭,使得他在敘述時斷斷續(xù)續(xù),顯得十分吃力。隱隱約約地,我聽見他提到李亞紅和魏青山的名字??礃幼樱髯鸪卦诒徊吨?,一定吃了不少苦頭。節(jié)目最后,我的鄰居索尊池,這個有著一米七八身高的大個子,竟然坐在地上“嗚嗚嗚嗚”地哭起來……索尊池隨后被警察拖走了。
那段節(jié)目到此為止,接下來插播了一條廣告。利用這個間隙,我趕緊去了趟樓下廁所。我重新回到沙發(fā)上,廣告還沒有結(jié)束,于是我又想起了索尊池。我總覺得,他在被拖走之前,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有那么一瞬間,我和他四目相對,我甚至想和他打一聲招呼:“嘿!伙計,好久不見,你還好嗎?”當(dāng)然,這句話顯然是廢話。難道警察會允許他隨便跟我聊天嗎?況且,當(dāng)時索尊池的眼睛布滿淚水,就算他能認(rèn)出我,隔著屏幕,我在他眼里的形象也一定是混沌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