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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冬天

        2013-07-13 06:26陳鵬中篇小說
        青年文學(xué)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趙薇孩子

        文/陳鵬 [中篇小說]

        1

        嗯,我老了。我經(jīng)歷了整整三十七個昆明冬天。

        昆明的冬天沒什么變化。沒有雨也沒有雪,白天陽光通透,早晚溫差大得離譜;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過冬三十年的紅嘴鷗繼續(xù)從西伯利亞飛來,把骯臟的翠湖撕裂揉碎。無論你從小西門走到尚義街,還是從東三環(huán)駛向滇池路,除了爛尾樓、大塞車和街道改造,你無法找到有意思的東西,就像去年冬天我經(jīng)歷的那場沒什么意思的離婚。

        你瞧,隨隨便便就說到了離婚。

        那天真冷,我右側(cè)底脊肌真疼。我都搞不清楚是哪場球被哪個家伙踢的,就在尾椎附近,像有個潛伏的小畜生咬我的骨頭。劇烈的北風(fēng)揪扯小區(qū)里的緬桂樹、羅漢竹和奇跡生還的銀杏樹,不認(rèn)識的街坊鄰居像大棕熊一樣縮著腦袋疾走,被拴住脖子的長毛狗連聲慘叫,一伙老大媽照樣打開音響在花園廣場上跳健身操。就是這么個鬼天氣,我老婆卻告訴我,她將出差一個月。什么,一個月?我說,你要把我一個人撂家里?她說她是項目制片人,必須安排好劇組的吃喝拉撒。沒辦法,這是工作。我和我老婆結(jié)婚不到五個月,還沒經(jīng)歷過這么久的分離。我們大部分時間膩在一起,漸漸習(xí)慣了黃昏就縮在被窩里看部電影并為此討論半天,比如《夜店》結(jié)尾。我老婆說——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她的名字,趙薇,對,和那個電影明星一模一樣——小鋼牙為了心愛的姑娘飛身一撲很扯,“如果是我,”她說,“我會讓這一跳變成美國大片式的單挑,讓小鋼牙直接走到綁匪面前說:‘要開槍,就沖我來!’”

        趙薇想拍一部很牛的電影,只要把這一票干好不是不可能。跟央視合作,必須把北京來的糙哥當(dāng)大爺;作為項目交換,這幫大爺將為她弄來首部電影的啟動資金。

        “這就是一筆生意。”趙薇抱緊我。

        “嗯,”我說,“那你答應(yīng)我件事?!?/p>

        “一千件我也答應(yīng)。”

        “凡是在昆明拍外景的時候就回家,在外地我不管,行嗎?”

        趙薇笑了:“你太不自信了王重?!?/p>

        “答應(yīng)我!”

        她把我摟得更緊了?!靶校掖饝?yīng)你?!?/p>

        2

        孩子的臉有點(diǎn)發(fā)僵,李果低頭親她,一遍又一遍。孩子睜著眼睛,嘴里發(fā)出呀呀的聲音。她似乎想表達(dá)太多,但說出來的只是一連串的單詞:爸,爸,爸爸。

        “爸爸明天就帶你上飛機(jī),去成都。知道成都嗎?成——都——”

        孩子的眼睛像雪地里的黑豆,她張大嘴巴沖他笑了。劉鹽坐在陽臺上,李果喊了一句“奶瓶在哪兒”,她也裝沒聽見。幽暗的小區(qū)布滿燈光。冬天的昆明夜晚像冷藏過的磚頭又硬又冷,碎星星在頭頂閃爍。她起身回來,李果把奶瓶塞進(jìn)孩子嘴里——他在茶幾上找到它了,他試了試溫度,還行。

        “真要去?”劉鹽說,“機(jī)票沒定,還來得及。”

        “不是說好的?”他說,“百分之一的機(jī)會也要去。第一流的專家嘛。”

        “百分之一?”她說,“哪兒有百分之一?”

        “她可是我閨女?!彼f。

        劉鹽不說話了。

        該死,怎么這樣?他想。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如果不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沒準(zhǔn)后悔一輩子。至少他會。哪兒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撒手不管?她的小臉小手還散發(fā)著奶香。她就像奶粉雕出來的。

        “好,那我不去了?”她說,“你帶她去?!?/p>

        “機(jī)票不就三百多?”李果提高嗓門,“你是她媽,她親媽。”

        “我擔(dān)心,我就是擔(dān)心啊……”

        “擔(dān)心頂個屁用?!?/p>

        “那個專家,真像他們說得那么牛?”

        “他說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他要說沒治了那就……”

        “好,我去?!彼f。

        這么些年了,整整八年,她也就是身體微微發(fā)福,別的一切都好:臉蛋還是鵝蛋形的,皮膚細(xì)膩光滑,沒有多余的皺紋;尤其這雙眼睛毫無變化,眼珠深黑,眼白微微發(fā)藍(lán),像昆明深冬的黃昏。他知道這輩子再也不會離開她。從球隊退役那陣,他以為她不回來了,結(jié)果她和一個有錢的小老板分了手,他也就原諒了她半年多的移情別戀。她重新和他住在一起。前前后后,他們一共好了八年。八年前她一眼就看上了喝酒解悶的足球運(yùn)動員李果。從小老板身邊回來那天,她說我想過了,我們開個雜貨店吧。李果說我的錢都在鐵礦項目上打了水漂。劉鹽說我這兒還有四萬多呢。李果說那我給你打工!劉鹽說打什么工,是合伙,我用錢,你就用你運(yùn)動員的身板,白天伺候顧客,晚上伺候我。

        就是這個女人,一年前給他生了孩子。雜貨店生意馬馬虎虎,要不是半年前孩子被查出腦瘤,店里收入足夠保證一家三口過得不錯。當(dāng)初自己哪一點(diǎn)吸引了她?李果不太明白??商咔虻募一餂]一個不自信的,都覺得自己是帥得想毀容的大明星,渾身的男人味兒能把女人活活熏死。

        孩子出生的時候,他開始考慮,要不要和劉鹽登記結(jié)婚。雖然這狀態(tài)和結(jié)了婚沒兩樣,可該領(lǐng)的證還得領(lǐng),該擺的宴還得擺,否則總覺得虧欠劉鹽。他原打算年前辦妥的,但計劃很快就被孩子的病打亂了。全亂了。

        3

        每天,我專心等待趙薇的電話。她通常中午和下午打來,按時告知我一切安好,劇組轉(zhuǎn)戰(zhàn)大理、賓川、下關(guān)、麗江或香格里拉。需要像個度假觀光團(tuán)跑那么多地方嗎?差不多把全云南都轉(zhuǎn)遍了。我夜里給她回一次電話,告訴她我在看一部美國電視劇,幾個女主角開放得令人咋舌。趙薇說那是《欲望都市》吧。我說沒錯,看過嗎?她從我精心挑選的話題上一掠而過。我真累,王重,我真累。我想回來,想回家。

        “那就回呀,我給你燉只土雞補(bǔ)補(bǔ)身子?!?/p>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p>

        這一周我過得很狼狽,工作沒頭沒腦,吃飯睡覺都不規(guī)律,像處置一條流浪狗一樣處置自己。沒準(zhǔn)趙薇回家時我瘦了一圈,她會心疼地把我拉進(jìn)懷緊緊擁抱嗎?這就是我想要的,讓她陷于某種拋下新婚丈夫不管的自責(zé)和孤立。第十天傍晚我媽來看我,進(jìn)門后大聲抱怨我的家像豬圈一樣亂。她花一個多小時幫我清理冰箱里的過期食物,為我打掃房間,收拾屋子,給將死未死的劍蘭澆了水,之后給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根本不讓我插手。

        你該體諒趙薇。我媽像教訓(xùn)當(dāng)年那個經(jīng)常摔破膝蓋的小屁孩一樣教訓(xùn)我?!八齻冞@行哪個不忙?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你沒必要魂不守舍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要了!不就是個女人?”

        是啊,不就是個女人?可我無法承認(rèn),我非常在意這個女人,每天像初戀男孩一樣盼著她那通八分鐘左右的電話。究其原因,如果我完全撇下她認(rèn)真工作準(zhǔn)點(diǎn)吃飯按時睡覺,那和單身生活有何不同?我干嗎還娶她?有妻子的重要標(biāo)志在于,我們彼此應(yīng)當(dāng)深深牽掛和惦念,她不能老惦記什么狗屁的電影以及那幾個幫她拍電影的大老爺們吧——那究竟是一幫什么樣的北京痞子,能讓她不知疲倦地追隨他們走遍云南?一個總惦記工作不要家、不要丈夫、每次電話不超過十分鐘的女人是我想要的?

        “有時間多關(guān)心一下你爹。”我媽不愿多談趙薇,“他最近失眠、發(fā)呆、暴躁,瘦了很多,老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你有空回家看看他,別只惦記你老婆?!?/p>

        我嚇了一跳。很久沒回老兩口的家看看他們了。我像藏在這個城市另一頭的失蹤者,一個不稱職的兒子,每天以婚姻、工作為由逃避義務(wù)與責(zé)任,比如陪他們逛逛街,購購物,更不用說周末開車帶他們泡個溫泉之類的休閑活動了。我每隔三天給他們打個電話——通常連這點(diǎn)也保證不了,是我媽主動打給我。差不多兩三個星期陪他們吃頓飯,不超過一小時就走人,仿佛擔(dān)心他們的嘮嘮叨叨會像瘧疾一樣傳染。他們吃得很簡單,不太出門,熱衷看電視,沒什么大開銷,像四十年前一樣平淡、低調(diào)。他們這代人真是奇跡——婚姻維系四十年,真心實意地相信愛情。見鬼,他們哪兒來的信念?這信念又靠什么維系著?道德?習(xí)慣?或兼而有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老婆趙薇為了工作拋下丈夫,我老媽老爸卻為了對方拋下世界。當(dāng)代人生活態(tài)度的巨變何時發(fā)生的,怎么發(fā)生的?所有人不是都在大大小小的婚禮上高呼白頭偕老嘛,可我身邊的家伙百分之九十離了婚、分了手。

        我三十七歲以前怕得要命??膳掠惺裁从??最后還是和趙薇——這個我似乎還算了解的女人結(jié)了。

        領(lǐng)證那天我兩腿發(fā)抖,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恐懼,趙薇說反正這樣了還能怎么辦,現(xiàn)在就離?我說你再發(fā)一回誓吧,再發(fā)一回誓說你會對我好。趙薇閉上眼睛說:“我對毛主席發(fā)誓一輩子對你好。你也得發(fā)誓,王重,我都三十四了?!庇谑俏矣职l(fā)了誓。話音在空中飄蕩,我晃晃悠悠的兩條腿總算消停下來。

        現(xiàn)在,我終于弄清楚我媽來看我的真正目的了?!拔也婚_玩笑,”她說,“你必須關(guān)心一下你爹。我從沒見他情緒這么差,像個土匪。光知道讓我服侍他,搞得我老做噩夢?!?/p>

        “哪根筋搭錯了?”

        “你親自問問他。不想跟我過下去了吧?”

        “開什么玩笑?!蔽叶⒅覌屛哪槪安粚?,你有事瞞我。”

        我媽直搖頭。“你自己問他,自己問?!彼袷芰耸裁粗貏?chuàng),情緒突然低落下去。在我三十余年的成長記憶中,我爹樂觀、執(zhí)拗、簡單,似乎這世上就沒什么東西難得住他,四十年來死心塌地對我媽好。這對樣板夫妻還能出什么問題?我媽收拾好碗筷,叉腰站了半天才坐進(jìn)沙發(fā)吃了點(diǎn)水果。

        “我走了?!彼f。

        “我開車送你?!?/p>

        “不用。門口就有直達(dá)公交。”

        “我明天就回去看他?!?/p>

        我媽穿上鞋,抬頭看一眼冰箱上的紅雙喜字和兩個手拉著手的剪紙孩子。“給我聽著,對你老婆有點(diǎn)耐心。女人是靠哄的。但是一個大老爺們咋能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你該干嗎干嗎,你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懂了?”

        我陪她走到小區(qū)門口。這個傍晚干燥、清爽,并不很冷,周圍店鋪和住宅透出的燈光溫暖宜人,天邊躺著幾片薄云,街角出現(xiàn)燒豆腐和涼狗肉的夜宵攤,剛剛生起的火爐躥出濃煙。一輛薄荷綠的5路車掉頭駛來,空蕩蕩的,車內(nèi)光線讓人想起香港電影里即將發(fā)生故事的夜行電車,它在我們面前穩(wěn)穩(wěn)停下,懶洋洋的司機(jī)垂著眼皮打開車門。

        4

        孩子睡得很熟,漸漸把他的胳臂壓得酸痛。飛機(jī)前后座的空間實在太小,連轉(zhuǎn)個身都成問題。他不想驚動孩子,于是咬牙堅持。劉鹽睡著了,沒幾分鐘突然醒來,像驅(qū)趕噩夢一樣揪扯頭發(fā),確認(rèn)李果和孩子就在身邊后重新睡去;但很快再次驚醒,睜大眼睛瞪著李果。他問她怎么了,她搖搖頭,擦掉鼻尖上的細(xì)汗。漂亮的空姐來回走,問他要不要喝點(diǎn)什么,顯然體恤他們帶個那么小的孩子。他笑笑說不用,謝謝。孩子的臉紅彤彤的,嘴巴微微張開;戴一頂紅底白花的毛線帽子,看起來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如果摘掉帽子,就能看見她后腦勺那顆鴿子蛋大的突起了。腫瘤。醫(yī)生是這么說的。惡性腫瘤。換句話說,就是癌。

        飛機(jī)在上升氣流中劇烈顛簸,就像一輛馬車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蹦了起來。劉鹽一把抓住他,目光驚恐虛幻。孩子一動不動,側(cè)著小臉繼續(xù)酣睡。

        他握了握劉鹽。這只手冰涼、緊繃,像塊石頭。

        她順勢貼緊他,像急于取暖的貓。

        “我一直做夢?!彼f,“沒完沒了啊,不好的夢,夢見——”

        “別說了,不吉利?!?/p>

        “我夢見成都的專家說——”

        “不要說了!”

        “你讓我說啊,萬一呢?我是說,萬一?”

        “沒有萬一?!崩罟f,“要不你喝點(diǎn)東西?”

        她不再說話了。

        飛機(jī)沖出氣流帶,在雪山般高聳的云團(tuán)上方平穩(wěn)飛行,陽光把機(jī)翼和云朵照得閃閃發(fā)亮。李果閉上眼,心里狠狠詛咒劉鹽的噩夢。酸麻的手臂一直在傳遞沉甸甸的壓力。他也想睡上一覺,把這些念頭都拋到該死的夢境中,醒來后再也不惦記不操心。他罵罵咧咧,卻不明白究竟在罵誰。

        5

        我媽說得對,你的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我哪兒來那么多擔(dān)心?就像個撿到鈔票又怕被人搶了的小屁孩。離婚?這個字眼像塞壬海妖般招搖,我閉上眼睛使勁驅(qū)散它,絕不給它半點(diǎn)位置。我怎么舍得跟一匹大洋馬似的趙薇離婚?剛結(jié)婚五個月,被子還沒焐熱和,偶然撞見對方的裸體還覺得害臊,上個廁所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響動來彼此尷尬。怎么可能離婚?

        可她這趟差出得真不是時候,似有不祥的征兆。家里的清潔劑、洗發(fā)水、廚房油煙、皮革、灰塵交織的氣息像冬天的影子一樣變淡,仿佛趙薇出差那天也把它們打包帶走了,到處都空空蕩蕩。當(dāng)你披著昆明深冬的寒風(fēng)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對面某個房間里的小兩口正抱在一起親嘴、樓下一條牧羊犬拖著丈夫瘋跑妻子追在后面哇哇大叫,你究竟該給趙薇打一通長長的電話,還是把她的照片放得充氣娃娃那么大再堆滿房間?我躺在又冷又硬的沙發(fā)里,電視的嗡嗡聲有時讓整棟樓房都顫抖起來,無論廁所、廚房、臥室都釋放著颼颼冷氣,它們糾集起我成年以來的孤寂和怨恨,把無數(shù)的慘烈片段投射到墻上桌上水仙花和天竺葵上反復(fù)播放。在錯過一系列可以勉強(qiáng)充當(dāng)妻子的女人之后,我稀里糊涂就混到了這把年紀(jì)。他們說,男人要么早結(jié)婚要么不結(jié)婚,沒有折中方案,我三十七了才解決這問題是不是折中?難道結(jié)婚僅僅是為了不被當(dāng)作同性戀?

        趙薇屬于哪種女人?我不太清楚。至今都不清楚。我們通過一場足球賽認(rèn)識。當(dāng)時我們公司約戰(zhàn)電視臺,對方來了四五個美女啦啦隊員。那天我表現(xiàn)神勇,以當(dāng)年的專業(yè)底子把這幫腆著大肚子整天喝酒打麻將的男人戲耍得狼狽不堪,我進(jìn)了一大堆球,五個或六個,讓場邊一個姑娘叫囂著把這個10號弄死!弄死!我只好用進(jìn)球、再進(jìn)球回敬她。那場比賽差不多成了我一個人的表演,當(dāng)我隊領(lǐng)先三球時,裁判不得不提前吹停比賽。

        下場后,我偷偷打量那個想弄死我的女人——高個子,短頭發(fā),像王菲。她沒看我,光顧著招呼一幫輸了球的傻瓜,直到我們涌出海埂找了個鐵板燒餐廳聚會,她才正眼看了看我,目光像一頭狼。

        我在飯桌上的沉默寡言和球場上的飛揚(yáng)跋扈形成鮮明反差,她舉著一支百威湊到我面前,希望我不介意她在場邊說的那些話。我說,你說了什么?她說,放翻呀。所有人都笑了。她壓低嗓門,嘴里吐出絲絲酒氣,“我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彼龘]揮手,一個在球場上笨得像頭鵝的家伙給她一支煙,為她點(diǎn)上。她深吸一口,吐出來,煙霧在我們之間翻涌?!拔沂切『镖s豬——直來直去?!彼f。

        我們互相留了電話。大約第三天吧,她主動約我唱歌。晚上八點(diǎn)多,我趕到北市區(qū)TOP-ONE才發(fā)現(xiàn),是一幫離了婚的男人女人聚會,他們今天舉行了一個什么離婚派對。喝多了的趙薇把我拽到角落里?!拔译x過婚,”她說,“你介意嗎?”

        “介意?我干嗎介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跟你好的話,你介意嗎?”她一邊說,一邊把香煙吐到我脖子里,我感到一陣奇異的癢,區(qū)區(qū)三秒就騰云駕霧了。

        6

        從機(jī)場出來,他們打車直奔華西醫(yī)科大門診大樓。成都的冬天冷得驚人,滿街是穿著蠢笨的男男女女,呵出的白氣散在半空,被濕漉漉的仿佛拽開冰箱門的一股冷氣撲面凍住。一個中年男人把孩子落在身后,孩子跟不上步點(diǎn),抬頭大哭,圓圓的小下巴抖著。李果罵出聲來。著名的春熙路到處是人,霧氣變厚、加重,大幅李嘉欣的廣告畫模糊不清,把火鍋味灰塵味汗臭味發(fā)酵為混亂、黏膩的成都?xì)馕丁@罟衍嚧皳u下一半,讓鋼刀似的冷風(fēng)呼呼灌入又急忙關(guān)嚴(yán)。孩子醒著,扭頭盯著窗外的樓房、樹木和天空。劉鹽板著臉,對這個城市沒一點(diǎn)興趣。他知道她不愿來。他不明白她干嗎有勇氣搜遍昆明的江湖醫(yī)生卻不愿來一趟成都??旖Y(jié)束這一切吧,快一點(diǎn),盡快回昆明。

        華西醫(yī)科大位于市中心,進(jìn)了大門后更冷了,似乎隨時可能落下雪花和冰雹?;颐擅傻臐駳夂屠滹L(fēng)讓四周晦暗而陰沉,他懷里的孩子睡了又醒,到處是醫(yī)院才有的雪白和來蘇水味兒。他蹲下來,把孩子擱到背上。

        “萬一醫(yī)生說什么不好的話,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求你別耽擱,今晚就飛回去,行嗎?”劉鹽說,她呵出的白氣迅速消散了。

        他沒吭聲。

        “行不行?”

        “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來?!彼f。

        “你答應(yīng)我啊?!?/p>

        李果火了?!澳氵@是干嗎?她不是你親閨女?當(dāng)初不是你提議來成都的?”

        劉鹽站在寒風(fēng)中的樣子像受了重傷?!昂冒?,好。”她吸吸鼻子,跺跺腳,“好,好。冷,我冷啊!該死的成都,比昆明冷一千倍。我就想早點(diǎn)回家,回昆明。”

        李果背著孩子直奔門診大樓。孩子哭了,哭聲嘶啞。劉鹽說她餓了,從包里掏出奶瓶,但它是涼的。李果一把奪過來轉(zhuǎn)身往門外走。

        他找到大門右側(cè)的小賣部,向上了年紀(jì)的老板要杯熱水,老板說我的開水要付錢的喲,他問多少錢,老板說一塊嘛。他給了一塊錢,讓老板把開水倒入一只口缸,他把奶瓶放進(jìn)去——這才意識到該帶上保溫瓶的,但這事不歸他管,是劉鹽收拾東西。她不在狀態(tài)。冷漠、疏離,沒來由地心不在焉,或許帶著深深的驚恐,某種希望很可能徹底落空再也無法面對的驚恐。

        奶瓶熱了,他塞進(jìn)孩子嘴里,孩子不哭了。他抱著孩子往回走,冷風(fēng)在耳邊呼嘯。劉鹽待在路邊來回跺腳,使勁往手心里哈氣。

        “手套呢?”

        “沒帶。”

        “一雙也沒帶?”

        她搖搖頭。

        “奶粉夠嗎?”

        她拉開旅行包查看,狠狠敲自己腦袋?!皼]帶,臨出門就拎了奶瓶?!?/p>

        “你明明查了天氣預(yù)報,明明知道沒準(zhǔn)得待個兩三天!你故意的是吧?”

        “放你的屁!”

        “就是故意的?!?/p>

        “放狗屁!”

        “你再罵一句試試?”

        劉鹽呼呼喘著,白氣噴在他臉上。

        “行了,”他說,“走吧,趕緊掛號?!?/p>

        奶瓶突然滑下來,乒乓一聲摔成碎片,奶水灑了一地,白得驚心動魄。李果呆呆看著,劉鹽低聲詛咒,孩子哇地哭了。李果抱著她朝門診大樓跑去。劉鹽把碎玻璃撿起來,扔進(jìn)路邊垃圾箱。在似乎更冷更暗的大廳,孩子的哭聲止住了,好歹讓這對中年男女不約而同地出了一口長氣。

        7

        趙薇出差十七天了。十七天不見人影。她在我一點(diǎn)也不熟悉的云南大地上奔走。我夢見她長出翅膀,飛越萬水千山之后化作一陣青煙,消失了。

        我的腰傷疼過一陣子,但很奇怪,當(dāng)我準(zhǔn)備上醫(yī)院拍片子做檢查,疼痛立即緩解。過了三五天,它又回來了。我索性不搭理它。管它三七二十一,有種你就疼死我。醫(yī)生勸我別再上場踢球。好吧,我把每周一場減到每月一場,這樣總可以吧?我媽讓我別老惦記趙薇,可是太難了。我說過,你還能返回?zé)o牽無掛的從前嗎?我四處溜達(dá),買東西,用購物打發(fā)白天和傍晚,幻想趙薇就在我身旁鼓勵我揮金如土——這把年紀(jì)的70后總向往一點(diǎn)小資情調(diào)和好逸惡勞,我爹我媽卻把安逸、物質(zhì)和浪漫視如陷阱,面對肯德基麥當(dāng)勞王府井惶惶不可終日,他們似乎早被甩出生活之外,猶如脫軌的綠皮火車。他們的想法多簡單——生活就是生活,被柴米油鹽塞滿的生活,還能是別的什么?愛情無非兩個人待在一起慢慢損耗,犯不上使出吃奶的力氣轟轟烈烈。我爹常說,細(xì)水長流,大概就這意思。

        可總該不一樣吧。我和趙薇不打算細(xì)水長流。我們熱衷花錢,像老鼠愛大米一樣熱愛媒體、網(wǎng)絡(luò)營造的中產(chǎn)白領(lǐng)幻覺,不再把艱苦樸素、勤儉持家當(dāng)回事。我們的愿望說來簡單:基于物質(zhì)保障的身心自由,盡管這自由要靠透支信用卡去實現(xiàn)簡直像天方夜譚——但它至少是自由的幻象吧?

        我想我老婆。因為她是我老婆。第十七天夜里我下樓在小區(qū)里溜達(dá),寒風(fēng)料峭但天空明凈,昆明的深冬像詭異的童話??諝庵械教幨浅蠢踝?、炸洋芋的香氣,四處跑動著牛一樣龐大的寵物狗,很多女人上身棉襖下身短裙,在水果店里笑得瑟瑟發(fā)抖。小區(qū)麻將室生意火爆,我這把年紀(jì)的老女人是賭博掙錢的主力;碟店的生意不錯,爛俗的國產(chǎn)劇音樂嘶聲擴(kuò)散。我期待手機(jī)突然響起來。這玩意兒像焦灼的手雷,隨時靜候趙薇的來電引爆它。等待的饑渴大概和瀕死的掙扎差不離。

        我走了十多分鐘就感到腰部隱隱作痛。它又來啦。我去三九藥店買張膏藥貼上,整個后背又硬又涼。似乎好些了。隊友來電話問我周末還上場嗎,我說到時候看吧,拜托,我差不多是個殘廢啦。事情不太對勁。趙薇出差沒準(zhǔn)是故意的,她似乎急于躲開我。哪兒有新婚宴爾就出差一個月的?即便不是躲我,一個新婚妻子拖著大箱子就出了門至少說明有點(diǎn)問題。我可有可無?是不是有了別的男人?

        手機(jī)發(fā)出挨揍似的尖叫,我一陣戰(zhàn)栗,站在花園邊上接聽趙薇的電話,寒風(fēng)在提前降臨的黑暗中嘶吼。她說兩天后將從大理回一趟昆明,大概待一天,可能回家也可能不回。如果我不介意,可以跟她和劇組同事們共進(jìn)晚餐。我本想拒絕的,卻迫不及待地答應(yīng)了。

        沒別的,我實在太想她了。

        8

        我爹待在沙發(fā)里,不說一個字,不講一句話。我走進(jìn)廚房,被我媽趕出來?!叭トィ闼f說話,我看著揪心。你撬開他的嘴,看看他心里到底藏著什么?!蔽易哌M(jìn)客廳,面對這個連續(xù)三個禮拜沒好好睡覺的六十六歲男人坐下,奪過他手里的報紙。他兇狠地盯著我,把它重新奪回。

        我說:“你能不能說句話?不歡迎我?那我現(xiàn)在就走?”

        我爹一陣干咳?!靶?,說吧,想說什么,你說。”

        “是我聽你說,你到底——”

        我爹打斷我,像從前絕不聽我任何的逃課理由一樣武斷,在他面前我永遠(yuǎn)不值一提?!安灰f我,說你。趙薇半個多月沒回家了?”

        “能不能說說你的事情——”

        “先說你的?!蔽业畔聢蠹垼ь^看窗外的藍(lán)天。從這兒望出去,昆明冬天和夏天、秋天沒任何區(qū)別,必須仔細(xì)辨認(rèn)才能發(fā)現(xiàn):天空更膽怯也更溫柔,鈷藍(lán)色中間出現(xiàn)一些粉紅,逐漸滲入橄欖綠和竹葉青,被樓群切割之后多像破碎、松散的水果蛋糕?!澳銖男【蜎]少讓我操心,長大了還這樣。我早說過,你和趙薇不合適。她那么忙,怎么可能顧家、顧你?算了,既然結(jié)了婚,你好歹讓我省省心吧!你看你這副嘴臉,黑眼圈,魚泡眼,要死不活。過不下去就別硬撐,我還是那句話,你做什么決定,我和你媽,我們都無條件支持?!?/p>

        “你什么意思,離婚?”

        我爹滿臉不屑,“離婚?遇到點(diǎn)麻煩就繞道走?婚姻在你們眼里算什么?一坨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爹瞇起眼睛一聲長嘆:“聽著,你必須找出癥結(jié),對癥下藥?!?/p>

        “問題是,我搞不清楚我和趙薇的癥結(jié)。換句話說,我們之間或許沒什么癥結(jié)——不就出差一個月?快了,都大半月了。”我拍拍我爹的手。這只手又硬又涼,全是骨頭。

        我爹陷入沉思。我能感到他的思緒在他自己和我的問題之間游蕩。這種分神帶來一種憤懣。我不該把我的問題強(qiáng)加給他。如果你是一個直奔四十而去的老男人,你該明白你和父親之間的談話——尤其關(guān)于感情的交流不是更容易而是更艱難了。從來就沒容易過。而你再不是那個凡事都被父親完全遮蔽的小破孩。關(guān)鍵在于,那一代人的經(jīng)驗擱在今天不過是一把生銹的破刀,攥在手里你都覺得丟人,豈能殺敵萬千?

        我爹我媽年輕時轟轟烈烈地愛過。父親,這個從上海插隊到云南的知識青年,當(dāng)年被我外公一票否決了。他覺得女兒高攀不上,他反對他們好。那時我媽也就二十出頭,她收拾行囊?guī)隙锛Z票、五塊錢打算和我爹私奔上海。她說反正云南是待不下去了,我跟你回上海。我爹說你真異想天開啊,你讓我想想辦法。我媽倔得像頭驢,一個人跳上長途汽車從我出生的楊林鎮(zhèn)直奔昆明,在南窯火車站買了一張前往上海的硬座票。我爹急壞啦,乘車趕到昆明火車站,跑遍十六節(jié)車廂找她;火車開動了,他一無所獲,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站臺上。天色昏暗,我爹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人順著鐵路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正是我媽。走近了他才看清她渾身是傷,手上腳上全是血。她跳車了,她原本藏在廁所里,車開了才猛然覺得她不能不跟他回去。我媽不顧一切地抬起車窗,從剛剛啟動的火車上蹦下來。我爹拉著我媽的手連夜趕回楊林,我外公看著我爹說,行,你們有種。我爹后來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最棒的:孝順有禮、任勞任怨,永遠(yuǎn)為我媽一大家子著想,婚前婚后贏得所有人的夸贊與信賴。

        四十年的愛情像個神話,天知道他們怎么做到的,怎么熬過那些爭執(zhí)、猜忌、吵架、冷戰(zhàn)甚至厭惡的。我很想知道我爹那天夜里趕到昆明、沖進(jìn)火車站尋找我媽的心情是什么樣的?怕嗎?我才不信他不怕。萬一人家姑娘有個三長兩短他怎么辦?恨嗎?后悔嗎?就沒想過換一個省心的姑娘結(jié)婚成家?我知道他們結(jié)婚不久,就經(jīng)歷過一場磨難。我媽因為夫家的黑五類身份被鎮(zhèn)革委會直接下放二分場勞動改造,天天掏牛糞、挖泥巴、打土方,整整干了大半年才從二分場調(diào)回楊林。換句話說,他們兩人八個月沒見面。這八個月到底是什么東西支撐他們挺過來的?兩星期一封情書?偶爾的電話和口信?

        我問過我爹媽,我媽什么也不說,我爹答非所問:我去看過她的……二分場保衛(wèi)科的人把我擋在門外,沒見著。去了三五回吧,就沒見著……

        我爹說話了,“趙薇還要在外面待多久?”

        “十多天吧。”

        “那再等等,沒什么大不了?!?/p>

        “就是,比起當(dāng)年你和我媽的八個多月,這算什么?”

        “那不一樣。”我爹直搖頭,湊近了盯住我的臉,這張臉?biāo)沙凇⑺ダ?、布滿皺紋,再難找出從前那個英俊小伙的影子?!案静灰粯?,”他說,“你們太容易出事了,因為你們太精明了?!?/p>

        “行了,說說你和我媽?!蔽掖驍嗨?,“我媽說你最近不搭理人?!?/p>

        我爹看看我,再看一眼廚房,確信我媽無法聽到我們的談話。他向后靠去,陷入沙發(fā)深處,像是突然縮小了?!昂冒?,如果你跟一個人過了一輩子,你突然發(fā)現(xiàn),他還有個初戀情人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你該咋辦?”

        我愣在那里。

        9

        沒想到那么順利,他們居然順利掛到了專家號,就排隊四十分鐘。據(jù)說那老醫(yī)生是西南乃至全國最棒的腦瘤專家。來看病的人大多沉默著,像在等待審判。兩個頭纏紗布的年輕人嚇到了孩子,她鉆進(jìn)李果懷里,睜大眼睛。李果想給她講個故事,卻發(fā)現(xiàn)肚子里的故事早講完了。

        他開始設(shè)計與孩子的對話。想象中孩子問他:這兩個叔叔干嗎裹著腦袋?他說:踢球摔的。孩子:你當(dāng)年踢球的時候沒摔壞嗎?他:我沒那么笨呀。孩子:他們怎么摔的?他:嗯,是這樣,他們玩頭球的時候趴得太低,差不多是用狗吃屎的動作,就是這樣——他站起來給她做示范,她哈哈大笑。她又問:踢足球那么難嗎?他答:當(dāng)然啊,要不中國的足球隊怎么臭得像狗屎呢?

        他笑了。劉鹽掐他的胳臂。李果回過神,仔細(xì)審視懷里的孩子。她的臉?biāo)氖窒裢该鞯?,仿佛輕輕一按就能淌出水來。他想說點(diǎn)什么,突然聽到診室里專家在叫號,“李然”的名字聽起來格外親切。他的心微微一顫。

        老醫(yī)生從低垂的老花鏡上方送來一瞥。他開始簡述孩子的病情。他把孩子的帽子摘掉,那只鴿子蛋大的腫塊露出來,雪白的病室像冰窖一樣冷。老醫(yī)生看著劉鹽,“你抽煙對吧?”“對。”劉鹽說?!岸嗌倌??”“八年。”“這就對了?!崩厢t(yī)生嘆口氣,“卵黃囊瘤,先天的,大多由母親抽煙引起,萬分之一的概率。你們的運(yùn)氣有點(diǎn)差?!?/p>

        老醫(yī)生解釋道:受尼古丁影響,卵子有可能帶霉斑,帶霉斑的受精卵將慢慢裂變出卵黃囊瘤。任何藥物都治不了,也沒法手術(shù),目前,這是沒能攻克的醫(yī)學(xué)難題……

        看來,懇求的話說再多也沒意義了,他們抱著孩子走出診室。

        成都的天空放晴了,陽光明亮,但他們感受到的還是冬日的寒氣。見過醫(yī)生以后,他們反而陷入了空前的絕望。

        孩子睡著了。劉鹽直直盯視遠(yuǎn)方,李果無奈地閉上眼睛……

        他紛亂的思緒竟然定格在海埂基地6號球場,最后一分鐘,他接中場直塞球轉(zhuǎn)身過掉后衛(wèi)遠(yuǎn)射直掛球門右上角,4:3,一場偉大的翻盤,一次完美的絕殺。他一個人完成的,四粒進(jìn)球把兄弟們送入決賽。

        他心里又在復(fù)述那場比賽了。他一把拉過劉鹽,“當(dāng)時你就在場邊,”他說,“終場哨聲一響你就沖進(jìn)來,跳到我身上,像個瘋子一樣……還記得嗎?”

        劉鹽知道他又在提那場鼓舞人心的比賽,于是迎合地點(diǎn)點(diǎn)頭。

        “我們挺到最后了。你見證過我的堅持,我從來沒有放棄,最后一秒我也不會放棄。我不會不管你的,劉鹽,更不會撂下然然不管?!?/p>

        10

        我老婆趙薇的臉色居然比十九天前好很多,我原以為她憔悴不堪、蓬頭垢面哪。她笑瞇瞇的,從旋轉(zhuǎn)門進(jìn)來,沖我眨眨眼,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的心臟怦怦跳。她身后的家伙和我年齡相仿,三十六七吧,很瘦,個頭中等,長相一般。趙薇來到我面前,帶著我熟悉的香奈兒幽香?!疤崆暗嚼玻俊彼f,轉(zhuǎn)身把那家伙介紹給我,“羅剛,央視下屬制作公司老總,這次拍攝就由他們操辦的,都叫他羅總。”羅剛說劇組其余人馬十分鐘后到。他向我伸出手,我們禮貌性地握了握。

        這頓泰式火鍋索然寡味,我一心盼望趙薇撂下這個狗屁的羅總跟我回趟家,我還有滿肚子話要說呢。趙薇的興趣還停留在和羅剛反復(fù)討論拍攝進(jìn)度上,羅剛越吃越精神煥發(fā),北京影視圈的花邊新聞都成了談資,趙薇益發(fā)興致高漲,笑聲也益發(fā)響亮。我突然痛恨趙薇這副嘴臉:興奮,世故,諂媚,對北京來的家伙充滿莫名的熱情。真庸俗!我怎么一直沒發(fā)現(xiàn)她的這一面?

        我悄悄把埋單的趙薇拽到一邊,“你請客?你劇組同事呢?”趙薇皺皺眉,“算了,人家大老遠(yuǎn)從北京跑來,我請吧。同事來不了,都忙著哪?!蔽矣X得自己被騙了?!澳悴辉撨@樣。”我說,“你沒說我們請客?!薄拔覀儯俊壁w薇輕輕冷笑,“是我,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彼龂@口氣,“你怎么了王重,今天怪怪的。我們平時請朋友吃個飯埋個單不是很正常嗎?”我沒吭聲,眼睜睜看著她掏出錢包數(shù)出不低于五張的百元大鈔,這些紅色紙幣像怪物一樣咬我的腳趾。沒辦法,踢球的出身,我就是容易腳癢癢。

        最后,懷著一線希望,幾乎是在懇求,我對我老婆說:“今晚回家吧?”

        她轉(zhuǎn)過臉,像是一眼洞穿了一個急于和老婆廝混的可悲男人的全部底細(xì)?!氨?,今晚不行,這頓飯還是拼命擠出的時間哪。晚上有夜戲?!毕袷悄撤N補(bǔ)償,她湊近了抱住我,在我下巴上輕輕一吻。甜美的脂粉氣息與香奈兒的氣味交錯混雜,讓我傷感極了。

        “好吧,”我竭力捍衛(wèi)男人的自尊,“隨你便?!?/p>

        “對不起!”

        我看著她和羅剛消失在城市花園餐廳門外的夜色中,刺骨的寒風(fēng)撼動正義路邊的法式梧桐,發(fā)出暴風(fēng)驟雨般的嘩嘩聲。頭頂高處,燈光傾瀉而下,仿佛滿懷凄楚。我在門前的人行道上站了很久,遠(yuǎn)方一個乞丐伴隨手風(fēng)琴的歌聲清晰傳來,我卻聽不清他在唱些什么。我使勁跺跺腳。

        我總不能一把拖住趙薇說,給我回家,別讓我一個人待著。

        11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是羅剛飛抵昆明的第三天,也就是說,我老婆趙薇剛見他不久。準(zhǔn)確地說,羅剛是她率領(lǐng)的劇組返回昆明后迎來的合作方真正的頭目,不過是一個專門在各個地方臺騙合拍項目的大忽悠。

        這是后話。現(xiàn)在我先說說趙薇的第一次婚姻,它對故事的發(fā)展至關(guān)重要。

        趙薇的第一任丈夫是個坐鎮(zhèn)菊花村的藥材批發(fā)商。我們剛開始好那陣,她問我介不介意她第一次婚姻是嫁給了錢,我說我對歷史沒什么好介意的,關(guān)鍵是,你的現(xiàn)在和我們的將來。她摸著我的臉說,王重你真好,雖然你沒什么錢。在她二十三歲那年——也就是十年前她碰上四十歲的藥材商,他送她一輛凱迪拉克,她開上這輛氣派的大家伙就同意了他的求婚,半年后就離了。因為他居然有性?。∷f她迫不及待地離了,那輛車也還了,他想送給她算是補(bǔ)償,她堅決不要。她說覺得臟。開這車會倒霉的。

        此后十年間,趙薇頻繁更換男友,遇見我之后她終于想安定下來。她累了,并且真想有個家、生個孩子。

        “凱迪拉克SRX,真酷?!彼f,“車身大,提速快。有一次我?guī)诟吆9凤j車,180邁,他嚇得嗷嗷叫?!?/p>

        我沒法想象這一切。我在昆明街頭特別留意凱迪拉克SRX,它大氣,硬朗,帶有鉆石般的棱角,某種程度上倒也符合趙薇的脾性。她出差以來這大半個月,我每次在大街上撞見這款牛烘烘的豪車總會有幻象:體格高大的趙薇就是駕駛員,她戴著墨鏡,抽著煙,一腳油門就沖上180邁直奔???,把她今天的丈夫孤零零甩在黑漆漆的家里挨餓受凍。趙薇故事的真?zhèn)挝覠o法考證,也無心考證。我就認(rèn)一個死理:她既然嫁給了我成了我老婆,我就該忘記歷史和她踏踏實實過日子,讓她有個溫暖的家和光明的未來。

        12

        孩子在他懷里,像冬天的玫瑰一樣皺縮,仿佛被成都——昆明的空中飛行抽干了水分。連續(xù)三天,他幾乎寸步不離地抱著她守著她,期待那只“鴿子蛋”永遠(yuǎn)消失。連續(xù)幾天,他們的雜貨店都關(guān)門歇業(yè),李果照看孩子,劉鹽繼續(xù)滿世界尋找神醫(yī),每天很晚才回來。她還沒和李果辦證結(jié)婚哪,可有什么區(qū)別?她在這兒懷上孩子又在這里把女兒養(yǎng)到一歲零一個月大,也在這里經(jīng)歷了孩子最初發(fā)病時把房頂掀掉的哭喊,也將在這里見證她漸漸熄滅的希望。多殘酷啊!她呆坐著,掏出香煙,抽一半又掐了。李果狠狠瞪著她,大聲說:“劉鹽,你真沒救了?!?/p>

        他沒逼迫她戒煙。太晚了。不再抽了孩子就能好起來嗎?他們之間的冷漠比仇恨還要深,讓他討厭她、蔑視她,想轟她走。

        這天黃昏,李果給孩子喂了牛奶、洗了尿布,去樓下小賣店買回一袋藕粉,一整天沒和劉鹽說過一句話。他出門前看了看她:猥瑣、絕望,像堆破布晾在陽臺上。他喊了一嗓子,“我去店里看看,記得給孩子喂奶?!彼S隨便便應(yīng)了一聲,像睡著了。他開門出去,騎上車直奔不到一站地的雜貨店。路邊賣烤紅薯的小販閑得來回跺腳,修車修鞋的攤子沒什么生意,但幾十米外的火鍋店人聲嘈雜,空氣里充滿刺鼻的麻辣牛油味。他來到店門口,開了門,突然不想進(jìn)去了,不會有什么生意的,來這兒干嗎?太晚了,而且越來越冷。他重新鎖上門,順著門前窄窄的鐵皮巷往前走,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餓得慌。他折身走進(jìn)一家米線店,要了一份過橋米線,吃完后給劉鹽帶了一碗豆花米線,慢慢踩著單車返回。五分鐘后,他開了門,走進(jìn)自己的家。

        劉鹽還坐在陽臺上,但閉著眼睛。他把豆花米線盒子擱在桌上,招呼她說我給你帶吃的了。她一動不動。他去臥室看孩子,但孩子不在。

        “然然呢?”

        劉鹽一聲不吭。

        他急了,前前后后找,來到陽臺逼問她:“然然呢?”

        李果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臉白得厲害,像皺巴巴的枯樹葉,突然睜開的眼里充滿虛幻不解,似乎他回來得太早了。天色像黑布一樣耷拉下來,他能聞到她滿嘴的酒味。

        她呼呼喘息,似乎要吐出來?!叭蝗唬愎獾胗浫蝗??!?/p>

        李果按亮電燈,燈光照亮了她那張疲憊的蒼老的臉。她的手,輕輕指了指他身后小客房的門,那里曾經(jīng)是然然的臥室,她生病后再沒睡過。門關(guān)著。他全明白了。不再搭理陷在燈光里的劉鹽。他湊近那扇黑黢黢的門,用力一推,門輕而易舉地敞開了,幾乎沒發(fā)出響動。孩子就在那里,在黑暗深處的小小的床上。他以為她的個子早就超出了這張嬰兒床,其實不然,她居然還那么小。

        13

        這頓飯吃得很郁悶。我爹、我媽都不吭聲,我三下五除二吃完打算回家。我受不了這氛圍,更無法洞悉我爹欲說還休的背后藏著的秘密——只能是他們之間的秘密。難道我媽背著他去見了什么初戀情人?一直以為,我爹就是我媽的初戀。

        我爹率先撂下碗筷,穿上大衣出了門。我媽趴在陽臺上,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狠狠嘆氣。寒風(fēng)撲面,一輪新月爬上天空。我爹很快消失在小區(qū)深處,我媽轉(zhuǎn)身看著我。

        “他有個初戀情人?!彼f。

        我張大嘴巴,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媽抓起電話打給我爹,得到的答復(fù)是,他出門走走,屋里憋得慌。我媽盯著我,輕輕顫抖?!澳阏f我咋辦,王重,你告訴我,咋辦?”她嗓音里充滿絕望,似乎這個陪她四十年的老家伙將一去不回頭了。

        我媽說,三個月前我爹背著她和初戀情人見了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媽窮追猛打,我爹終于坦白:他是在幾個老哥們的陪同下一起去見的初戀情人,也就是說,在場的還有三五個老家伙呢。僅此而已。四十年之后,他和這個所謂的初戀情人還能做點(diǎn)什么出格的事情呢?

        “王青哪兒來的初戀情人?”我打斷我媽。

        “楊林鎮(zhèn)食堂的美女呀,他們好過半年。當(dāng)年王青二十八歲。后來那女人的親爹死了,后事還是王青幫忙料理的?!?/p>

        “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談過一次戀愛,不過分吧……”

        “不過分?!蔽覌尫畔峦肟辏斑^分的是,王青四十年之后還有臉見她,他兒子都三十七了!”

        “我的親媽呀,不就見個面嘛!有那么多證人哪。”

        “證人?”我媽一聲冷笑,“他那幾個哥兒們兄弟在為他打掩護(hù)哩你懂不懂?這個王青!騙了我整整四十年!”

        “你言重了!那可是陪你四十年的男人,都四十年了你還不了解他?”

        “了解?”我媽的冷笑在屋子里擴(kuò)散。呼嘯的冷風(fēng)穿過樓下花園的秋海棠,發(fā)出清脆的嘶嘶聲,像一群孩子站在野地里放聲大哭。“不了解,我以為我了解,其實,我錯看他了。否則他干嗎背著我偷偷見他的食堂妹?你曉得嗎,如果不是我一問再問,他根本就不承認(rèn),打死不承認(rèn)。我問了別人,手里有了鐵證他才坦白從寬了。該死的王青!”

        “看嘛,別人跟你說的是實情,那就沒打掩護(hù)嘛?!?/p>

        “哼,你就能斷定他們什么也沒干?就能保證王青心如止水什么也沒想?你就知道他四十年來從沒有惦記這個女人?你能保證四十年前他不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跟我結(jié)的婚?”

        我毛骨悚然?!皠e這么想我爹。不可能。絕不可能?!?/p>

        我媽在屋里來回走,像一頭孤獨(dú)的麋鹿。她突然站住,嗓音低下去。“把你爹找回來吧,去吧,外面又黑又冷,他記性不好?!?/p>

        我上哪兒找我爹?電話一直無人接聽。他可去的地方也太多了。我穿越小區(qū),穿梭在大街小巷,寒冷都感覺不到了,我媽打來電話問我找到王青沒有,我說還在找哪。我媽說要不我也出來找?我說不用,你在家等我消息。

        晚風(fēng)越來越冷,月影不時被云層剪斷,對面江岸遍布茶室酒吧,喧鬧聲隱隱傳來。我還沒走到江心花園北段就發(fā)現(xiàn)他了,他就坐在高高的臺階上,清冷的月輝照亮他消瘦的身體,他像一卷草紙蜷縮不動,抬頭看向?qū)Π?,月光在他眼窩里跳躍。

        “回家吧,我媽急得要死?!蔽覝愡^去,拍拍他的肩,想拽他起來。

        我爹抬頭看我,目光憂傷虛幻,認(rèn)出是我之后轉(zhuǎn)過頭,不動彈也不說話。

        “走吧,走,回家。太冷了,你會生病的?!?/p>

        他還是不吭聲,兩眼直勾勾看向?qū)Π?。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燈紅酒綠的步行街中部有家稍顯清靜的茶室,門楣上挑一盞古色古香的紅燈籠,光線幽暗溫暖。我突然明白了。

        “她開的吧?”

        我爹點(diǎn)點(diǎn)頭。

        我挨著他坐下來,風(fēng)把我兩只耳朵吹得生疼,像被這個男人狠狠揪著,“給我講講嘛?!?/p>

        “有什么好講?”我爹開口說話了,語氣像目光一樣虛幻。“一個二十八歲男人好了個女人又分開了,有什么好講?要講也是講我跟你媽的故事,我和你媽才真正有故事?!?/p>

        我在黑暗中點(diǎn)頭。

        “有過誤會,有過傷害,總覺得對不住她?!氖陙砦倚睦镏挥心銒專揖拖肟纯此?/p>

        “我懂。”

        “我們回家。”他站起來拍打屁股上的土,“四十年了,我就見過她這一回,可是你媽不依不饒。四十年來我可以不洗澡不剪指甲、丟了手表存折錢包、弄壞洗衣機(jī)還砸破別人腦袋,為什么偏偏就這事不行?我搞不懂,我也想不通,是我錯了還是你媽錯了?”

        14

        這回是我約的趙薇。

        第二十四天了,趙薇從大理返回昆明,劇組下榻西站附近一家破敗的小賓館。下午,我去菜市場買了一只上好的昭通小母雞,花半天工夫燉了一鍋雞湯,用保溫飯桶盛好,晚九點(diǎn)多開車直奔西站。我在賓館樓下給她打了電話,她非常意外,“我們剛開完會哪,”她說,“你上來吧,六樓?!?/p>

        我乘電梯上去,剛進(jìn)過道就看見趙薇迎面走來,臉上沒有一點(diǎn)驚喜?!白?,見見我們導(dǎo)演?!彼f,腳步?jīng)]停,徑直去往某個敞開的房間,我提著飯桶跟過去。

        屋里坐滿了人,除了姓羅的家伙我誰也不認(rèn)識,我們又一次禮貌地握了手。羅剛熱情地引見劇組總導(dǎo)演老呂,另外幾個人是劇務(wù)、助理和攝像,羅剛一聲令下,他們各自回房間。

        我低聲提醒趙薇:“湯涼了,可就不好喝啦?!壁w薇點(diǎn)點(diǎn)頭,與羅剛老呂打個招呼就帶我回她自己的房間。我打開保溫桶,盯著趙薇一口口把熱乎乎的雞湯喝下去,用我遞來的筷子吃了幾塊雞肉。我湊上去,從后面抱住她,她擰身躲開了。

        看趙薇放下筷子我借機(jī)說:“你該回家了,趙薇,回一趟家?!?/p>

        “要不你先回,我活兒還沒完,他們還在等我?!?/p>

        我突然明白,什么都不用說了,我隨她返回先前的房間?,F(xiàn)在就剩下羅剛、老呂及其女友,他們正討論拍攝進(jìn)度,嗓門高得像吵架。此后徹底進(jìn)入羅剛時間,他開始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我無處插嘴,我心里空得可怕,就連我老婆趙薇也變得陌生而復(fù)雜。

        15

        李果在沙發(fā)上坐著,黑暗淹沒了房間。他站起來,走到飲水機(jī)前倒杯水,咕咚咕咚喝光又接滿一杯,端著它走向陽臺,遞給劉鹽。

        她一動不動。

        “你要說什么,你說,我聽著。”他說。

        她還是不吭聲。

        “說吧,劉鹽,說吧!”他蹲下去,仰視她。這個和他生活八年的女人盯著他,眼神空蕩蕩的。

        他不再問了。他拽她起來,她掙扎了一番,最終被他扛到肩膀上。她哪兒對付得了一個足球運(yùn)動員?

        他幫她脫衣服,放了熱水,幫她洗澡。

        水流的嘩嘩聲和霧蒙蒙的熱氣把衛(wèi)生間填得滿滿的,可以暫時忘掉外面刀子一樣的寒風(fēng),忘掉門外臟兮兮的野貓和亂糟糟的雜草,忘掉昆明的冬天。她搖晃著,不說一句話。他把她洗得干干凈凈,隨手抓一塊大毛巾把她包起來扛上肩直奔臥室。他擰亮電燈,打開電熱毯,把她塞進(jìn)被窩里。她緊閉的眼睛濕漉漉的,顯然已經(jīng)分不清是淚還是水了。他看著她,讓她睜眼,讓她說說話。她還是閉著眼睛,身體在被子下面顫抖。

        “然然……”她說。

        “嗯。”

        “然然,然然……”她說。

        他沒回答。

        “李果,李果啊?!彼f。

        “在,我在哪。”

        “……然然不是你的。”

        “我知道?!彼f。

        劉鹽睜開眼睛看著他。

        “她病了那么久,哪家醫(yī)院不驗血啊……”他抬起兩只濕漉漉的手,捂住臉。

        16

        我明明感到趙薇出事了可就是不愿面對,第三十一天,我的妻子還在嵩明縣某個破農(nóng)莊搶拍夜戲,我搞不明白一部六集的欄目劇干嗎要拍這么長時間。

        如今,她把每天兩通電話減少到了一通,下午那通徹底省了,第二天的解釋是太累。我琢磨今晚應(yīng)該給她打個電話,就算我將影響她的夜間例會也得打。十點(diǎn)一刻,一部劣質(zhì)國產(chǎn)電視劇總算播完,我抓起手機(jī)撥出去,蜂鳴聲響了很久,終于被接起來。

        “喂!”她說。

        “怎么樣,還好?”我的心臟怦怦跳。

        “唉,累啊,還沒開會呢。”

        “都十點(diǎn)多啦!”

        “剛拍完一組夜戲,老呂在罵人,馬上開會研究明天的分鏡頭劇本。”

        “早點(diǎn)休息……”

        “你也早點(diǎn)休息。晚安?!?/p>

        “等等,我有事問你?!?/p>

        “嗯?”

        “你和羅剛……你們沒事吧?”

        “你瘋了,王重!”她喊起來。

        “你發(fā)誓?!?/p>

        “你真瘋了!”

        “你發(fā)誓?!?/p>

        “為什么?”

        “因為我想聽你發(fā)誓?!?/p>

        “好吧,好,我發(fā)誓!”

        “發(fā)吧,我聽著?!?/p>

        “我發(fā)誓我和羅剛一清二白。晚安?!?/p>

        她掛了電話。

        我決定像我爹那樣出門溜達(dá),能走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我沿東三環(huán)一路走向金沙小區(qū),半小時后居然抵達(dá)菊花村藥材批發(fā)市場。我站在批發(fā)市場大門口時想起趙薇前夫——那個藥材商人。我走進(jìn)大門,很多商鋪還在營業(yè),到處彌漫著嗆人的藥腥味。我走進(jìn)一家天麻專賣店,看店的女人縮著腦袋告訴我,有個姓薛的四川家伙大概叫薛建明之類的吧,當(dāng)然還在這兒做生意哪。我說我是他一個老朋友,弄丟了他電話。她在身邊鞋盒子里翻了半天,打電話問了幾個朋友,果然弄到一個手機(jī)號,順手抄下來遞給我。我謝了她,走到外面的月光里,撥通電話,對方的嗓音遲緩低沉,我沒法想象他長什么樣。我說我是經(jīng)人推薦來買他藥材的,要求見個面。“來吧,10—4號,我十點(diǎn)才關(guān)門?!?/p>

        我順著門牌一路過去,10—4鋪面很大,兩頭敞開,各種各樣的藥材裝滿大大小小的紙箱子。這是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禿頂,微瘦,眼睛很大,穿灰色西服;要在大街上撞見他會認(rèn)定這是個得體、帥氣而平和的家伙。我告訴他我叫王重,今天來,不是買他三七的。他面帶微笑,讓我坐進(jìn)店里的黑皮沙發(fā),茶幾上有紫檀木的茶具,他嫻熟地為我沏茶。

        “抱歉,我來找你聊聊趙薇?!?/p>

        “你是她丈夫吧?”他說,“現(xiàn)任丈夫?呵呵,我一猜一個準(zhǔn)?!?/p>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

        “沒什么不方便,你盡管問?!?/p>

        “就隨便聊聊,比如你們的過去啊什么的?!?/p>

        “你真想知道?”他盯著我,“你們出事了?要離?”

        “沒有,我只是好奇,我覺得我一點(diǎn)也不了解她?!?/p>

        “兄弟,既然結(jié)了婚成了家,最重要的是信任。啥也別想,好好過日子?!?/p>

        “趙薇出差一個月了,身邊全是男人。”

        “你們兩口子的事情,我不好摻和?!?/p>

        “她說,當(dāng)年你得病了?”

        “得?。克f的?”他嗤之以鼻,“好吧,那我告訴你,那次離婚是她策劃的——我后來才知道。她給我看她的醫(yī)生處方,說她沒辦法懷孕。她知道我們生意人接受不了,就這么離了。她分掉我一百二十萬。不少啦,這在十年前,不算少?!?/p>

        “她沒說過這些!”

        “她當(dāng)然不會說。后來聽說她做什么虧什么,服裝店,藥店,飯館,慢搖吧,小酒店……一百來萬哪兒夠糟蹋?”

        “她不是一直在電視臺?”

        “那是生意慘敗之后?!毖骱纫豢诓?,“我沒什么病,我能有什么病?我兒子都七歲了。她跟你說什么,說我沒辦法生?”他哈哈大笑,突然很認(rèn)真地說,“兄弟,聽我一句勸,千萬別糾結(jié)歷史?!?/p>

        我謝了他,起身告辭,跟他要了趙薇過去閨密的電話,薛建明和這個叫徐冉的女人一直有聯(lián)系。這恰恰是趙薇的失敗之處,前夫和她閨密還是朋友,和她,這個做過半年夫妻的女人卻永遠(yuǎn)陌路了。

        臨走前我問起那輛凱迪拉克SRX,薛建明一臉疑惑,“我沒送過她車,真沒送過。”他抱歉地笑笑,“是不是記錯了?時間太久了,難免?!?/p>

        月光漸漸清亮,夜晚八點(diǎn)多鐘的菊花村一帶行人稀少。我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結(jié)婚、離婚的緣由就像博爾赫斯的迷宮一樣復(fù)雜,往往不是某一方撂挑子而是兩位駕駛員同時跳了車;那輛莫須有的SRX在我眼前投下巨大的黑影,讓我的腰傷陣陣發(fā)作,像把鋒利的小刀子來回劃拉,簡直要把兩塊尾椎骨活活拆掉??磥?,周末別想上場啦。它還好得了嗎?我還能像從前一樣滿場飛奔嗎?到底是哪場球在哪兒受的傷?……我突然覺得自己虛偽而卑劣,大概早在心底種下了徹查趙薇的種子,否則我就該坦然相信她的說法并把這段吊詭歷史全拋下的。我究竟是過于在乎她,還是需要確認(rèn)遠(yuǎn)遠(yuǎn)沒我想象的那么在乎?

        17

        這天凌晨,我媽突然打來電話。“兒子,你給我聽著,”她故作鎮(zhèn)靜,“首先,你不要緊張,其次,我覺得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么嚴(yán)重——”

        我打斷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爹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

        “我正準(zhǔn)備出門找他,所以給你打個電話怕你擔(dān)心?!蔽覌層悬c(diǎn)語無倫次,“我不會有事的,你爹也不會有事你不要管了,不要過來,我出去找找看。他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jī)?!?/p>

        我蹦下床,讓我媽冷靜下來慢慢說。她說我爹下午沒吃晚飯就出了門,半小時后給她發(fā)來短信,讓她不用擔(dān)心,他一個人找個清靜地方度完周末就回來。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他用性命和人格以及四十年的婚姻發(fā)誓他不會找他的初戀情人。他就這么走了,我媽才發(fā)現(xiàn)他早有預(yù)謀——一大早就收拾了毛巾牙刷和換洗內(nèi)衣。

        我嚇住了。三十七年來從沒遭遇他們?nèi)魏我晃蛔龀鋈绱顺龈竦呐e動,更沒料到我爹經(jīng)過盤龍江邊的傾訴之后還來這么一出。我勸慰我媽放寬心,我這就趕過去。

        我跑下樓跳進(jìn)捷達(dá)車著急往家趕。進(jìn)了小區(qū),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我媽竟然穿戴好了坐在樓道口的冰冷臺階上,我媽像個絕望的孩子。

        我攙著我媽上了車,沿那天夜里我爹出門的方向慢慢開。我媽瞪大眼睛盯著窗外,不停地說:他怎么能這樣,你說他怎么能這樣……

        大半夜過去了,我強(qiáng)行把我媽攙進(jìn)了家門,她像個累壞了凍壞了的病人連續(xù)發(fā)出低低的哀嘆,臉上依然帶著淡漠和悲憫。家里沒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好,我爹他沒回來,手機(jī)依然關(guān)著。

        18

        第三十八天了,趙薇還沒回來。電話量和通話時間持續(xù)減少,從每天一次縮減到兩天一次,每次通話從原來十分鐘銳減到三分鐘甚至更短。沒有電話時,我坐在沙發(fā)里聆聽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像什么動物垂死的哀鳴。我搞不清楚趙薇的態(tài)度為什么讓我這么大反應(yīng)。一個月沒回家的女人還能讓她丈夫安心嗎?我是說,真正的,嚴(yán)格意義上的安心?我檢討自己是否敏感過了頭,還是真的太在乎這個被我稱作妻子的女人?或者,我過于在乎的是婚姻的尊嚴(yán)而不是一個妻子缺席的新家?又或者,因男人的自尊心作祟產(chǎn)生了虛妄的猜測與深深的嫉妒,正如那位著名的奧賽羅,已無法從絕望的泥淖中抽身了。

        我漸漸明白我媽的感受了,即便食堂妹只是一個四十年前的故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早就遠(yuǎn)離我爹四十年的老女人。

        我發(fā)現(xiàn),我常常企圖回憶起羅剛的相貌,可是做不到,近來甚至連趙薇的模樣也像寒霧一樣迷離起來。

        19

        “嗯,趙薇當(dāng)然是有主見的女人?!边@位徐冉慢悠悠地說,她看起來很疲憊?!八谝淮坞x婚?算了,你別糾纏這事,沒意思?!彼⒅?。翠湖在不遠(yuǎn)處泛著藍(lán)光,我們坐在北門街賴客咖啡館。她挑的地方。這些小資們就熱衷賴客之類的茶肆酒吧,在昆明,你還真難找到一家嚴(yán)格意義的品位茶吧。一切都被改頭換面,過于偏塞的地理環(huán)境和偏執(zhí)狂般的執(zhí)政心態(tài)已經(jīng)讓這座城市像穿紅戴綠的傻瓜一樣不倫不類。

        “好吧,按你的邏輯,你相信誰的話?薛建明還是趙薇?你覺得,哪一個趙薇更真實?”徐冉說。

        “我拿不準(zhǔn)?!蔽艺f,“所以才來找你。他們說的都有道理,我其實很害怕薛建明說的那些,如果是真的,那趙薇——”

        “太可怕了,是吧?”徐冉消瘦的身體像一副衣架,“無所謂,其實無所謂。王重,過去的都過去了,它不是現(xiàn)在,也不可能威脅現(xiàn)在。”

        “我知道既往不咎,沒有昨天哪兒有現(xiàn)在?我們的今天不就是明天的歷史?”我覺得自己在拙劣地模仿某部電視劇的爛俗臺詞。

        “唉,趙薇當(dāng)然喜歡錢,誰不喜歡呢?你們結(jié)婚半年了,你一點(diǎn)沒發(fā)現(xiàn)?你當(dāng)然會發(fā)現(xiàn)的,她喜歡錢并且總有辦法搞到錢。”

        “她上一任男友……”

        “做婚慶公司那個?”

        “對?!蔽胰隽酥e,其實我對她前男友一無所知。

        “河南人,還養(yǎng)著別的小三。趙薇說她被騙慘啦。問題是,像她這么精明的女人居然毫無察覺?”徐冉笑了,“她從這家伙身上至少搞到這個數(shù),”她伸出手,“五十萬。”

        下午四點(diǎn)一刻,賴客吧的客人漸漸增多。陽光鋪灑在落地窗上,不下雪的昆明冬天,翠湖濃郁蒼翠,顯然比刺眼的夏天好一些。獨(dú)自帶著八歲女兒生活的徐冉開始講述她的故事,急于為我提供一個與趙薇截然相反的版本:被偷腥的男人欺騙,離婚,自己帶孩子;最近相中一個呈貢的花卉小老板,每次開房還是她掏的錢呢。她說她不在乎錢,但最可怕的就是,似乎也不太在乎感情。那究竟在乎什么?她陷入沉思,盯著落地窗上刺眼的光線,盯著從半空降落的大群紅嘴鷗,它們白得像一把把鈔票,迅速覆蓋了暗綠色的翠湖。

        “對,好問題,我究竟在乎他什么?不夠帥,也沒什么錢——被他老婆攥手心里呢——典型的妻管嚴(yán),更不夠浪漫。你說他一個賣花的小老板,干嗎從來舍不得給我?guī)б恢t玫瑰?”

        “沒準(zhǔn)他是真心愛你?!?/p>

        徐冉笑了?!澳阈艈幔俊?/p>

        我沒吭聲,眼睜睜看著一群紅嘴鷗騰空而起越飛越遠(yuǎn),就像什么東西從我心里漸漸消失了。

        “雖然我和趙薇很久沒聯(lián)系,但我了解她——她那么久不回家,出差當(dāng)然只是借口,肯定出事了。究竟為什么?可能為了一件你恰恰沒有的東西?!?/p>

        “錢?”

        “沒準(zhǔn)?!?/p>

        “那當(dāng)初跟我結(jié)婚干嗎?”我挺直身體,腰傷隱隱作痛。

        “你獨(dú)特、另類?想換換口味?她不知滿足嘛,整天打獵呢!而且,剛好,在河南老男人那頭受傷了,啪,你這頭正好接著?!?/p>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窗外的光線毫無變化。

        “別想太多。她永遠(yuǎn)是她,你永遠(yuǎn)是你。結(jié)婚就是過日子,過日子是不能太講究的?!?/p>

        20

        李果攥著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開門進(jìn)屋,劉鹽倒在沙發(fā)里,像高燒病人一樣昏睡。她身后柜子上擱著孩子的大幅照片,彩色的,笑得真美,他多看一眼都受不了。他把信封擱在桌上,去衛(wèi)生間洗澡,出來時劉鹽剛醒,正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抽煙。

        “抽,你還抽!”

        她沒搭理他,把淡淡的煙霧吐出來。

        “你沒治了,劉鹽?!?/p>

        她扭頭看看他。屋里光線很暗,黑乎乎的客廳似乎更冷。冬天,這個折磨人的冬天。

        他讓她數(shù)數(shù)信封里的錢,她還是沒動,眼神像木頭。自從那天之后,她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不吃東西,就睡沙發(fā)上,夜里一次次哭醒,不再讓李果碰她。

        “五千多塊,足球隊的隊友們湊的?!彼f,“你沒意見吧?沒意見,我就收下?!?/p>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信封,像在看著別的什么東西。

        他只好自己數(shù),故意發(fā)出響亮的嘩嘩聲。她還是一動不動。他數(shù)一遍后硬塞進(jìn)她手里?!笆掌饋?,你收起來?!彼龘]舞雙手拒絕他。他火了,非塞給她不可,那沓錢像流水一樣散落在沙發(fā)上、地板上。他想揍她,但只是扯下她嘴角上的香煙,扔在地上踩扁。

        “別抽了,我們生一個孩子,還來得及?!?/p>

        她把自己埋進(jìn)沙發(fā)。

        少許的陽光經(jīng)過屋角的折射灑進(jìn)來,茶幾下面的一把鑰匙反射著亮光,一朵干透的玫瑰,正在碎裂的花瓣就像一小排毛茸茸的牙。他不敢回頭打量照片,他知道她在那兒幸福地笑著。

        “你說話。”他說,“劉鹽,你說句話。”

        劉鹽終于直起身體,渙散的目光聚焦在照片上,像在仔細(xì)辨認(rèn)她。

        “……你讓我說什么?”

        “隨你便?!崩罟煽跉?,把錢一張張撿起來,重新塞進(jìn)信封。

        “你想她嗎?”劉鹽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照片。

        “那還用問嗎?”

        “不想知道誰是她親爹?”

        “不想?!?/p>

        劉鹽笑了,“也是,你不認(rèn)識,你怎么可能認(rèn)識?”

        李果低下頭,他真希望能聽到孩子發(fā)出的咯咯笑聲,哪怕噘著小嘴叫一聲爸爸也行啊。

        “我是不是該走了?”劉鹽說,“從你面前消失?”

        21

        他當(dāng)然不會讓她走的,可也沒辦法待在一起,像以往那樣待在一起。李果整個晚上都躺在臥室,劉鹽仍然占據(jù)沙發(fā)。好在家里還有電視,他開著它,聲音很大,只要有電視的響聲就還像個家。夜里,他似乎聽到劉鹽在門口輕聲問過他餓不餓,要不要弄點(diǎn)什么吃的,她可是真餓了,似乎還聽見劉鹽窸窸窣窣開冰箱翻找的聲音。冬天的夜里,月光慘淡,屋里像撒了一把灰。李果半夜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大概是在夢里看見她四處走動。他覺得渾身冰涼,沒準(zhǔn)感冒發(fā)燒了。他下意識向右側(cè)摸去卻抓了個空,這才想起孩子沒了,劉鹽也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劉鹽,劉鹽,這名字短促、焦灼、饑渴,像火柴燒他的臉。他跳起來,大聲叫著她的名字,打開門走出去。

        客廳黑洞洞的,只有屋外的黃色燈光從窗口滲入,像一方切割整齊的奶油。墻上的孩子笑得那么甜,看一眼都會心驚膽戰(zhàn)的。真冷啊。他穿著褲衩,光著膀子,繼續(xù)大喊劉鹽。同時下意識又看了看孩子,不知為什么,這一次她的笑臉不再那么叫人心碎了。沙發(fā)里沒有劉鹽,那就在衛(wèi)生間?那兒也沒有,幾間屋子都關(guān)著燈,只能在客房里。果然,門反鎖著。他叫她,敲門,最后變成使勁拍打,里頭毫無反應(yīng)。他從茶幾底下找到備用鑰匙擰開它,劉鹽趴在地上,穿著整齊的牛仔褲、白T恤,一手耷拉在散發(fā)著塑料臭味的嬰兒床邊,煙灰缸里塞滿煙頭,一只空了的紅酒瓶倒在腳邊;另外,克感敏的小藥瓶也空了。

        他站了幾秒鐘才開始呼喚她,但似乎一切都有點(diǎn)晚了。

        22

        冬天的昆明蕭瑟、凌亂,像破掉的潰瘍、頹敗的廢墟。紅嘴鷗把空氣撕裂,帶著這個城市罕見的雪白盤旋疾飛。夜里的街道空闊而干燥,盤龍江流水淙淙,月光像井水一樣明亮。相比之下,我喜歡冬天的夜晚,它更冷也更清晰,即便有點(diǎn)小傷感也談不上矯揉造作;冬天的昆明夜晚適合出門溜達(dá),氣溫盡管也說寒氣逼人,可總不至于把人趕回屋里。隨便往哪兒走都能聞到燒烤攤、香水、米線、臭汗、下水道、灰塵、垃圾的氣味,它們通常在開闊的街角被云貴高氣壓催生的冷風(fēng)一口吞掉。我越來越喜歡踩著昏黃的路燈滿世界游逛,餓了就買點(diǎn)燒豆腐烤洋芋,渴了就來杯熱豆?jié){。冬季適合思考,適合干一點(diǎn)出格的事情,突然出現(xiàn)在趙薇面前算不算?我差不多就快走到西站附近那所破敗的田園賓館了,那是趙薇的劇組下榻之處??晌覌尩氖虑楦?。我爹,這個六十六歲的老頭還沒回來。冬天的夜晚如此凄清,他能去哪兒?他能待在哪兒?隨便找一家桑拿店還是洗腳城度過周末?我當(dāng)然相信他會回來的,讓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干嗎這么決絕,連起碼的緩沖都不給,硬生生把我媽一個人撂在冷冰冰的家。我沒辦法回家陪她,那只會讓她心慌意亂嘮叨個沒完。畢竟我爹只是逃離一個周末,頂多三五天,情況壞不到哪兒去。

        我在北站隧道口附近給我媽打了電話——每天必須兩三通電話才成。我媽情緒穩(wěn)定,一切如常:自己做飯吃,晚上照例和小區(qū)老太太們跳舞扭秧歌。只有夜晚,我知道,只有夜晚如此的艱難,我這個被老婆撇下的兒子和她同病相憐呀。必須沉住氣,不能再給她壓力了,多一句都不行。我告訴她,不就兩天嘛,當(dāng)年你們八個月不見面都能挺過來,這區(qū)區(qū)四十八小時不算什么。四十八小時之后王青要不乖乖出現(xiàn)在你面前為你捶肩揉背,我就不是你兒子。別為王青瞎操心,沒準(zhǔn)他就在哪個老哥們家里打麻將哪。

        “我擔(dān)心他的高血壓。”我媽說。

        “他不是三歲小孩了。”我說。

        “好吧,我信你,兒子?!?/p>

        我掛了電話,已經(jīng)來到西站附近昆師路口。路燈堅硬凄惶,照亮一小片干干凈凈的柏油路面。今天晚上趙薇該入住田園賓館了,也就是說,這個我日思夜想而又面目不清的女人,眼下距我不足一公里,該去看看她嗎?

        我撥她的手機(jī)電話,語音提示已關(guān)機(jī)。我站在路燈下面,有些不知所措,賣煮花生炸洋芋的小販推著熱氣騰騰的小板車從面前經(jīng)過。幾分鐘后,頭頂?shù)穆窡舭l(fā)出一聲脆響突然熄滅,黑暗像所有的三十九個夜晚一樣擁過來。我撥了李果電話,問他在哪兒,他說剛從店里回來,剛進(jìn)家門不久。我說了說趙薇,他不可思議地大聲說,三十九天了?三十九天沒回家?王重,你傻呀,她絕對有問題。我說我也覺得有問題。這世道,不可能不出點(diǎn)問題。

        “住哪個賓館?”

        “田園?!?/p>

        “那好,查她房間。”

        “你的意思是——”

        “破門而入!”

        我渾身顫抖,遙望田園賓館方向,那里燈光閃爍,霓虹把黑暗撕開。

        “你能來嗎,兄弟?”

        “行,等我?!?/p>

        李果大約十點(diǎn)抵達(dá),從出租車?yán)锍鰜頃r我覺得這家伙就像好幾個通宵沒好好睡覺了。最近半年他瘦了一圈,孩子的事情讓他焦頭爛額,最終卻是個躲不開的悲劇,球隊上下都為他難過。李果都四十一啦,和劉鹽好了八年,往后的日子他怎么挺過去?還能從足球里找到快樂嗎?

        我們直奔田園賓館,兩側(cè)黑黢黢的高樓似乎隨時會向路面傾軋,街上的汽車陸續(xù)沖上西站立交橋,馬達(dá)聲此起彼伏。我一路上跟李果簡單說了說趙薇出差的前前后后,說了她種種不愿回家的緣由。李果直搖頭,“傻,你真傻呀,明顯出事了!對,就是那個雜種,央視那個,姓羅的,百分之百!”

        我渾身發(fā)抖,被冬天的寒霜緊緊裹住。立交橋一帶沒什么燈光,橋下躺著幾個黑乎乎的流浪漢,身上蓋著破布和報紙。轉(zhuǎn)過幾只粗大的水泥橋墩,田園賓館就在眼前,霓虹像烈焰一樣燃燒。

        “怎么辦?”

        “先去查她房間,然后,你讓服務(wù)員給你開門。”

        “她要不開呢?”

        “不,你先敲門,說你是服務(wù)員,她要是開了門,你就闖進(jìn)去?!?/p>

        “現(xiàn)在幾點(diǎn)?”

        “十點(diǎn)二十?!?/p>

        “不行,她還在開會?!?/p>

        “好,那再等等,十一點(diǎn)半?”

        “行,就十一點(diǎn)半?!?/p>

        我們在田園賓館門前站下來抽煙,寒風(fēng)呼嘯,出租車的排氣管噴出白霧,稀稀拉拉的行人縮著脖子往前走。天空黑得發(fā)紫。

        “你生意還行?”我問。

        “還行?!崩罟f。

        “劉鹽怎么樣?”

        “她呀,昨晚吃了四季豆,送醫(yī)院吐一夜。會好的,都會好的?!?/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李果滿臉疲憊,就像當(dāng)年體能訓(xùn)練過量,再也緩不過來了。

        “到底出什么事啦?”

        “沒事。”李果笑了,“放心吧,我不會扔下她不管?!?/p>

        “對,別扔下她,千萬別。她剛死了孩子啊?!?/p>

        李果一聲不吭,把煙霧吐進(jìn)黑暗里。

        十一點(diǎn)二十八,差不多快凍僵了,我們走進(jìn)小小的大堂,這里像我頭一次來那樣又臟又破。我問前臺服務(wù)員趙薇住哪個間房,她問哪個趙薇,我說電視臺制片人趙薇,問他們劇組今天住進(jìn)來了沒有?

        “劇組,什么劇組?”服務(wù)員說,沒什么劇組,也沒什么趙薇入住。

        23

        現(xiàn)在我們回頭說說李果。他的女人在醫(yī)院里搶救,把頭一天吃的東西吐得一干二凈,從而避免了中毒。劉鹽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聽上去就像哀嘆和譴責(zé)。她醒了,還在吸氧。

        他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皼]事了?!彼f。

        她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認(rèn)真審視這張臉,這張似乎比三十三歲年輕許多的臉漂亮依然。

        “明天,我們該營業(yè)了?!彼f,“你在家好好休息,我去看店。”

        她緩緩點(diǎn)頭。

        清晨六點(diǎn),他們打車從醫(yī)院回家。劉鹽在他肩上似睡似醒,眼睛突然睜開時,她看到了一輪紅日?!暗侥膬毫??”她問。

        “就快到家了?!彼f。

        24

        趙薇的手機(jī)一直關(guān)機(jī),一切便不言自明了。我知道我媽我爹不會出大問題,我爹不會輕易跨過盤龍江大橋去往對岸的,他不會??哨w薇她會。這一次,她走得太遠(yuǎn)了。

        李果陪我來到海鷗賓館,趙薇就住708房?,F(xiàn)代信息社會,找到她根本不費(fèi)什么周折。我們進(jìn)了電梯,一路上行到七樓,我們來到鋪著粉色地毯的走廊盡頭708門前。我的心臟就快從幾條肋骨縫里蹦出來了。李果敲門,沒人應(yīng)聲,敲了很久才確認(rèn)屋里沒人。上哪兒了?我們決定等,就待在走廊盡頭的一對小沙發(fā)上,安安靜靜地等。無論等多久,我都會等來趙薇的——過了今晚,她將不再是我的妻子。我決定了。

        凌晨一點(diǎn),電梯發(fā)出脆響,趙薇和羅剛手挽手走出來。果真是羅剛,從見第一面,他就是我的假想敵,實際上真沒冤枉他。

        要不是我拼命拽著,李果早就沖上去了,其實我的腳也早就癢了。什么人落在足球運(yùn)動員腳下,后果可想而知。

        我為什么非要親自見證這樣的尷尬,難道是來自取其辱的嗎?理智提醒我,此行的初衷是——了斷。

        25

        我們穿過大堂,走出大門。李果問我看沒看見姓羅的在我們身后干嗎,我說我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李果說他給你鞠躬呢,一直彎腰不起。

        那天夜里我和李果從翠湖北路一路走到五華體育館。我不想回家,今晚以及將來每一個夜晚,我還能入睡嗎?我們從環(huán)城路一直走上滇池路,就這樣走著,步子越來越慢越來越重。

        手機(jī)突然響起來。李果大聲說,挺??!

        但對方不是趙薇,更不是羅剛,是我媽打來的。

        “兒子,你在哪里?”

        “外面。出什么事了?”

        “沒事,沒事,我就是告訴你,你爹他回家了,現(xiàn)在正在衛(wèi)生間洗澡吶。鬼知道他這兩天跑哪兒去了,是跋山涉水還是挖地種菜了,一身的爛泥呀……”

        “人沒事吧?”

        “沒事,都好好的?!?/p>

        “那就好,”我一聲長嘆,“媽,你告訴他,我明天回家看他?!?/p>

        我掛了電話,冷風(fēng)狠狠抽我的臉。我聽見李果問我,走吧,我們往回走吧,這兒能打上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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