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夏草 劉佳
鄭成良:法律應以權利為本位
采寫/夏草 劉佳
鄭成良,1955年出生于內(nèi)蒙古突泉縣,法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1978年考入吉林大學法律系,先后獲法學學士、碩士、博士學位。2001年于美國伊力諾大學進修公共管理碩士研究生課程。1985年在吉林大學留校任教,1991年破格晉升副教授,1994年破格晉升教授,1995年任吉林大學法學院院長。1998年任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2001年調(diào)任國家法官學院常務副院長,二級高級法官,兼任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所長、最高人民法院政治部宣傳教育部部長;2003年任國家法官學院院長;2004年9月任上海交通大學法學院院長;2005年1月任上海交通大學黨委副書記兼法學院院長,2008年到2012年任上海交通大學副校長。
歷史是一支大筆,任何生活在這世界上的人都逃不開歷史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烙印。鄭老師少年時的經(jīng)歷造就了他今天的思想和學識。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采訪中,老師爽朗的聲音、淵博的學識,都給記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個初夏的下午,我們記錄下了鄭老師關于那段年代的追憶。
1“就我個人思想的發(fā)展來說,在上大學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基礎,上大學的時候我是比較挑剔的學生,我在課堂上得到的東西遠遠沒有我在課堂之外得到的東西多。我讀大學期間最有收獲的一個是讀書,再一個是聽講座,第三就是參與同學之間的學術討論,第四個才是課堂老師的講課,當然這個也很重要,如果沒有老師的講課,你的學習是不完整的?!?/p>
特約記者(以下簡稱“記”):當初怎么考上吉林大學法律系?
鄭成良(以下簡稱“鄭”):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我正在油田當工人,也參加考試了,但沒有考上,1978年我考上了。由于我小學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訓練,而且當時我不在家鄉(xiāng),也不懂怎么報志愿,我當時填報了一個非??尚Φ闹驹?,我第一志愿報的是吉林大學法律專業(yè),第二志愿報的是北京大學新聞專業(yè)。我是按我對專業(yè)喜歡程度報的,其實以我當年的考分是可以上北大的。上了大學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么報志愿是報錯了,第二志愿等于沒有用。結果就到吉林大學讀了法律系。吉林大學法律系是我們國家最好的法學院之一,因為它沒有被解散過,當時全國只有兩個大學的法律系沒有解散,一個是北京大學法律系,還有一個就是吉林大學法律系,但當時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吉大有法律專業(yè)。
就我個人思想的發(fā)展來說,在上大學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基礎。上大學的時候,我是比較挑剔的學生,我在課堂上學到的東西遠遠沒有在課堂之外得到的東西多。課堂之外得到的東西有這么幾個渠道,一個是讀書,如果查一下我在圖書館的借書記錄,我當時是最用功的學生。大學四年,我讀了四年的書,而且我讀的書是很雜的,什么書都看,只要是文科的書都看,甚至包括理科方面介紹科普的,比如,介紹現(xiàn)代物理學基本常識的書我也看?!恶R恩選集》和《列寧選集》,我在讀大學之前就讀過,上大學之后又讀了一些,他們的主要著作我都讀過。比如,馬克思的《資本論》我做了精讀,還做了讀書筆記,很可惜經(jīng)過幾次工作調(diào)轉(zhuǎn),現(xiàn)在讀書筆記找不到了。
再有一個是聽講座,我覺得大學期間講座是對于啟發(fā)思維很重要的一件事。吉林大學的講座也很多,各個講座我都去聽,文學的、經(jīng)濟學的、理科的。這類講座我聽得很雜,可能當時沒有辦法系統(tǒng)地掌握這些東西,但是會有一些印象,會給你一些“點”上的啟發(fā),一旦日積月累,長期聽了這些東西后就感覺視野開闊了。尤其是一些名教授談他們?nèi)绾沃螌W,如何觀察問題,如何深入研究一些問題,受到的啟發(fā)遠遠超過課堂。
我讀大學期間最有收獲的一個是讀書,再一個是聽講座,第三就是參與同學之間的學術討論。“文化大革命”把大家精神上弄得非常干枯,上大學讓我們可算是見到一點甘霖了,于是拼命地去吸收養(yǎng)分。不光是我,我們那幾屆都是這樣,就像一個小孩子來到一個寶庫,“貪得無厭”地去學習。當初上大學的時候,大家都非??炭?,輔導員怎么做我們的思想工作呢?就是勸我們學習不要太刻苦,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當時,同學之間的研討也很活躍,我們法律專業(yè)內(nèi)的一些小型的研討會、讀書會我也廣泛地參與。這三個加在一起的收獲非常大。第四個才是課堂老師的講課,當然這個也很重要,如果沒有老師的講課,你的學習是不完整的。但是,對我個人講起來,如果按照重要程度講起來就是這樣一個順序。
記:那當時您有沒有佩服的同學?
鄭:有。我們有好多同學都非常優(yōu)秀。我們本專業(yè)的現(xiàn)在在中國法學界、司法界也出了好多非常優(yōu)秀的人才,在我們同班同學中,徐顯明現(xiàn)在是山東大學的校長,原來中國政法大學的校長;最高人民法院的張軍副院長也是我的同班同學;最高法院庭長、副庭長中有好幾位都是我們同班的。的確有一批非常優(yōu)秀的同學對我影響很大。還有一位值得一提的是郝力揮同學,他在學術上對我影響最大,我認為他是個學術上功底非常深的人,很可惜他最后沒有做學術工作。
記:您讀書的時候還有沒有對您影響比較深的老師?
鄭:吉林大學法律系有一批非常優(yōu)秀的老師,給我學術上成長啟發(fā)最大的,應該是我的導師王子琳,還有喬偉,還有栗勁。這三位老師應該說對我的學術成長影響最大的。
2“我覺得應該鼓勵學生獨立思考,文科尤其不能太強調(diào)死記硬背,理工科背背還有點道理,因為理工科真理和謬誤之間界限一般是清楚的,而文科這種東西很多不是對錯的問題,要求學生去背答案是非常有害的?!?/p>
鄭成良教授曾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和長春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稱號;在教學方面,曾獲國家級教學成果獎兩項、吉林省教學成果獎兩項、寶鋼優(yōu)秀教師獎一項;在法學研究方面,獲教育部、司法部和吉林省人民政府頒發(fā)的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七項。
主要著作:《法律之內(nèi)的正義——一個關于司法公正的法律實證主義》、《權利本位說》、《論法律思維的基本規(guī)則》等。
記:老師到目前為止的基本學術觀點?
鄭:有一定獨創(chuàng)性的觀點,我自己比較重視的大概有這么幾個。一個是關于權利本位的學說。權利本位學說其實不是由一個人提出的,是一批人。權利本位的提出是在1988年長春開了一個全國法學基本范疇研討會,應該是在這個研討會上提出了權利本位學說,而在這個研討會上的大部分學者都是權利本位學說的倡導者。因為大家形成一個共識,過去的法律以階級論為綱,把法律當成鎮(zhèn)壓工具,對敵人鎮(zhèn)壓,對人民也側(cè)重于管理,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主要規(guī)定義務?,F(xiàn)在搞民主政治,把法學看成“專政之學”,看成“義務本位”顯然不合適。當時的會議綜述是我寫的,既然搞民主政治,人民是國家的主人,那法律的首要宗旨應該是保護人民的平等權利。當時叫商品經(jīng)濟,現(xiàn)在叫市場經(jīng)濟,商品經(jīng)濟要允許自由交換,那你得規(guī)定權利。所以,當時就提出,如果社會轉(zhuǎn)型,建立一個以民主政治和商品經(jīng)濟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的體制,法律就必須轉(zhuǎn)型,要從義務本位轉(zhuǎn)變?yōu)闄嗬疚?,這應當說是大家的共識。
第二個學術觀點,我覺得就是關于法學方法論上的研究,我個人比較看重。剛才提到的一個就是把價值分析和事實分析相對分離,這個我應當是做得比較早的人之一。還有,用語義分析方法來研究法理學問題,這個應當也是我做得比較早的之一。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詞的暴政》,就是如果不按照語言的自然規(guī)范來用詞,會導致一些思想的暴政。那篇文章發(fā)表在《天津社會科學》上,我覺得那是中國最早用語義分析方法來討論法理學問題的,當時對過分夸大法律階級性的觀點做了一些分析。語義分析方法不像一般人想的就是語言技巧的運用,就詞論詞講語法,不是這個意思,它其實是個實證研究方法,他主要是把語言的使用和社會生活、常識和語境之間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這么說吧,比如一個高中語文老師出身的法學教授,他是教語法的,但是,他不懂分析哲學,他就寫不出來用語義分析方法研究法學問題的文章,因為它的關鍵不是講語法問題,而是講如何讓語言的使用成為理性思維的工具而不是成為誤導理性的枷鎖。
再一個就是關于司法公正的研究。公正不公正,是價值判斷,說到底是一個情感取向問題。讓本·拉登和布什去討論何為公正,不會有結果。在具有不同價值觀念和情感取向的人們中間辯論什么是公正,邏輯的力量不起決定作用。因此,要想理性地和有效地討論公正問題,必須采取一些必要的方法,我在《法律之內(nèi)的正義》一書中就做了這方面的探索。
3“我們現(xiàn)在基本上是西方法學的消費者,中國法學如果在世界法學領域能夠和我們國家地位相適應的話,最主要就要解決原創(chuàng)性東西太少的問題?!?/p>
記:老師可否簡單評論一下中國目前的法學研究狀況?
鄭:中國法學自從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所取得的進步應當用“巨大”來形容。但如果說目前的問題,大概有這么幾個。第一個就是原創(chuàng)性的東西還太少。我們絕大多數(shù)的論文、專著,其實,往壞里說是重復,往好了說,是在介紹或者傳播。重復、介紹、傳播的都是古人的東西、國外的東西,真正我們創(chuàng)造的東西還太少。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致命的問題。中國法學如果在世界法學領域能夠和我們國家地位相適應的話,最主要的就是解決原創(chuàng)性東西太少的問題。我們現(xiàn)在基本上是西方法學的消費者,他們弄什么東西,我們把它傳播過來,最好的也是他們弄什么東西,我們做后續(xù)的研究。他設立話題,然后我們按照他的話題,按照他的邏輯再往下思考,我們?nèi)狈δ芰υO立話題,很難說“這個話題是中國人設立的”。原創(chuàng)性是我們很重要的一個缺陷。
第二個就是中國法學界的人相當多的研究者知識的單一性比較突出,這同文科的其他領域相比有明顯差距,我們好多從事法學的教授、副教授,法學之外的書基本不看,我覺得這個很要命。法學同其他社會科學或人文學科應當是有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為什么缺少原創(chuàng)性,我覺得如果你不能對相關學科的研究有足夠的了解,你很難創(chuàng)造出新的東西。就不說別的,就說我們國家現(xiàn)在哲學甚至政治學的學者,有好多學者就屬于閱讀量很廣,有些政治學教授閱讀的絕不僅僅是政治學,而我們相當多的法學學者就只看法學的書,甚至有好多人的興趣就局限在他的二級學科,比如,我是研究刑法的我就只讀刑法的書,刑法之外民法我都不讀,法學之外的書就更不大讀。如果這種局面不改變,如果沒有一批閱讀量很廣泛的法學學者,我們中國法學恐怕很難擺脫以消費西方思想為主的局面。
第三個問題是現(xiàn)在法學界,不僅是法學界了,整個社會科學,甚至包括自然科學,重數(shù)量輕質(zhì)量的現(xiàn)象好像一直存在。比如說,無論是評職稱還是評各種頭銜啊,還是評什么“人才計劃”啊,審批博士點啊等等,很多都是看數(shù)量,這個也不利于法學的發(fā)展,法學如果走上正軌的話,應該更加注重質(zhì)量。比如,評價一個人能不能當教授,其實你發(fā)表了多少篇論文,數(shù)量不是最重要的,你提出了哪些既很有原創(chuàng)性又能夠啟發(fā)后續(xù)研究和相關研究的觀點,這才是最重要的,比在所謂權威雜志發(fā)表二十篇重復性、消費性的東西更加有意義。但是,現(xiàn)在這種評價往往重數(shù)量,實質(zhì)性的東西被重視得不夠,這大概是中國大學和西方大學很重要的一個差別。西方國家一流大學評教授,他們從來不會提出很高的數(shù)量指標,他們實行代表作制度或?qū)W術貢獻制度,就說你把你的代表作拿出來評價,看你的代表作分量夠不夠,或者你也不用提供你論文的目錄,你就說你在學術上有哪些創(chuàng)建,你有哪些貢獻。我覺得這恐怕是健康發(fā)展環(huán)境下學術評價的狀況,而不單純是比數(shù)量、比形式?,F(xiàn)在,這種重數(shù)量重形式的東西,我想也是影響法學發(fā)展,尤其是影響青年學者發(fā)展的一個因素,逼大家都去搞短平快的東西?,F(xiàn)在,中國法學界包括整個中國的文科和自然科學,能夠“板凳甘坐十年冷”,以質(zhì)量為第一的人很少。為什么少呢,主要是我們這種學術環(huán)境沒有給他們提供一個學術空間,這種人可能工作一段時間,單位就把他解聘了,或者不解聘,也不會得到單位的重視。這種東西,近期看可能看不出壞處,但是長期看我覺得它的弊端挺大的。
記:一種良好的學術環(huán)境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
鄭:最實質(zhì)的有兩條。第一,學術要自由,給老師提供一個自由思考的空間。第二,對教師的評價以實質(zhì)的標準為主。這兩條做到就可以了。據(jù)傳,陳寅恪當時評上清華的教授時一篇論文也沒有,但是梁啟超卻說:“我梁某也算著作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shù)百字有價值?!弊詈?,實踐證明這個人是很了不起的一個學者。
記:能不能預測法理學的發(fā)展空間和研究新領域。
鄭:這個我說不準。法理學的研究領域是很廣泛的,至少從中國目前來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建設應該成為法理學的研究主題。如何來推進社會的法治化至少在若干年內(nèi)應該成為一個最基本的主題,至于具體研究的領域,我覺得每個學者都有個人研究的興趣,很難說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
記:能不能再給我們青年學者提一些希望,包括推薦一些好的閱讀書目?
鄭:希望就不提了,我只不過比年輕人多活了幾年。我就覺得對年輕人來說一定要學會獨立思考,絕不盲從!這對一個學者來說,我認為是特別重要的一點。做到獨立思考,當然要多看書。但是如果看書看很多也不見得能學會獨立思考,我覺得學會獨立思考大概有一個捷徑,就是閱讀哲學史。恩格斯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到目前為止,訓練理性思考的方法除了閱讀哲學史之外還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更好的方法。西方從古希臘哲學開始了解,中國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開始了解,看古代最有智慧的人是怎么思考的,至少對我來說是受益匪淺。我本人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學術批判能力,就主要是通過閱讀哲學史來形成的。
欄目主持人: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