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箏
觀點碰撞
強制醫(yī)療三道待解難題
文/何箏
近日,為了及時梳理在辦理強制醫(yī)療案件中遇到的新情況、新問題,上海市閘北區(qū)人民檢察院召開“強制醫(yī)療程序的法律適用與權力保障”專題研討會。上海市檢察院副檢察長余嘯波、上海市閘北公安分局副局長湯妙弟、上海市閘北法院副院長王宗光及來自華東政法大學、復旦大學、其他基層檢察院的專家學者參加了此次研討會。
討論焦點:不同鑒定機構出具鑒定意見在效力上有區(qū)別嗎,如何采信?當事人對鑒定意見提出異議后如何處理?鑒定意見的內容中是否應該包含對精神病種類及癥狀、受審能力和對涉案精神病人是否應被強制醫(yī)療的評估意見?
潘錚(上海市公安局軌道交通分局):在我們辦案過程中發(fā)現(xiàn),如果有多家鑒定意見,且結論是矛盾而不統(tǒng)一的,
(圖/東方IC)那么公安機關限于專業(yè)知識的局限,對被申請人是否喪失行為能力或者部分喪失行為能力在判斷上就會無所適從,后續(xù)工作難以開展。我想,是否應當出臺統(tǒng)一的認定標準,并且在鑒定結論書中明確被申請人是否需要強制醫(yī)療的建議性結論,以便于司法實踐操作。
謝佑平(復旦大學法學院教授):我的看法是,所有司法鑒定意見的效力都是平等的,只存在真和偽的問題,而不存在高和低的問題。只要是有合法鑒定資格的機構和個人,鑒定結論出來以后,在我們司法機關面前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至于司法機關采納哪一份鑒定,是司法機關的權力。原來刑訴法有一條涉及精神病和傷勢的鑒定結論有爭議的,可以要求省級人民政府組織來重新鑒定,現(xiàn)在這一條已經取消了。這一取消進一步意味著鑒定結論是沒有等級的。不存在哪一個鑒定結論是最后判斷者,最后判斷者是我們司法者自己。
我認為,應當盡量少出對司法鑒定結論質疑的申請。如果要有,一定要有充分的理由,如鑒定人的資質問題,有舞弊的問題,有重大瑕疵的問題。這樣才可以去否定現(xiàn)有的司法鑒定報告,才可以申請重新鑒定。如果提不出任何理由,只是一種懷疑其對錯,這是不可以去重新鑒定的。司法機關,包括檢察院和法院,在作出重新進行司法鑒定的決定之前,要審查對方提出的要求合不合理,這種合理更多的是一種程序性的東西,而不是實體,不是結論本身的正確性。
李寧(上海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委員會):我個人也始終認為,精神病司法鑒定不宜反復、多次進行鑒定和補充。另外,在申請強制醫(yī)療的鑒定當中,我不贊成對被申請人的受審能力做出評估和鑒定。因為被申請人按照程序要求,一般不會出庭,而是由法定代理人或訴訟代理人出庭行使權利。只有當他本人提出后,由法庭審查其身體狀況,在確有必要出庭的情況下,才出庭。同時,強制醫(yī)療程序不是刑事審判程序(刑事審判程序需要解決被申請人的刑事責任能力問題),不論被申請人是否具有受審能力,都不影響強制醫(yī)療程序的進行,因此也不需要出具受審能力的意見。還要看到的是,鑒定結論針對的是案發(fā)當時行為人的行為能力,受審能力則是被申請人在辦案過程中的行為能力狀況,如果被申請人是限制行為能力,但沒有受審能力,辦案機關應作出合理的處理。刑事責任能力和受審能力,都是法律問題,而不是單純的醫(yī)學問題。從國際視野來看,在美國和日本,單純的心神喪失的醫(yī)學判斷,并不必然導致法律上的心神喪失的結論,因此要鑒定機構作出關于被申請人的刑事責任能力、受審能力,甚至是服刑能力的鑒定意見,是不合適和不客觀的,這些應該是一個全面的司法判斷。
討論焦點:“繼續(xù)危害社會可能”是醫(yī)學問題還是法律問題?認定的基礎是司法鑒定還是司法經驗?綜合判定“繼續(xù)危害社會可能”應當依據哪些材料?
謝佑平(復旦大學法學院教授):被申請人有無“繼續(xù)危害社會可能”,我認為這是一個法律問題,不是一個鑒定問題。到底有沒有繼續(xù)危害的可能性,要進行綜合判斷,不單是看報告,報告僅供我們參考。鑒定報告的結論也不可能回答他到底有沒有繼續(xù)危害社會的可能性。如果鑒定報告作出了這樣的結論,那么它超越了鑒定結論內容的范圍。
作為司法者來講,應該綜合判斷。包括家庭成員的反映,包括鄰居,街道,各方面我們都要調查。司法機關要走訪這些人,而不只是看公安機關提供的材料。根據了解到的情況,以及他暴力行為的歷史,最后得出一個判斷。
張棟(華東政法大學訴訟法研究中心副主任):不是說有精神病就一定危害社會,不同的精神病人發(fā)病的誘發(fā)因素和發(fā)病時段都不一樣,而且被申請人情況也有可能發(fā)生變化。比如進入辦案程序后,被申請人又罹患其他疾病,徹底喪失行動能力,導致其繼續(xù)危害社會的可能性喪失。所以說讓鑒定人員來判斷一個精神病人是否可能繼續(xù)危害社會,是不可能的。
按照我的理解,首先應該回答一個問題:強制醫(yī)療程序是什么性質?它是治療,而非懲罰程序,之所以設計這個程序,目的不是懲罰,而是為了治療被申請人。那么,實際上在強制醫(yī)療中是不適用訴訟規(guī)則的。被申請人法律地位特殊,各國常見的做法是讓被申請人在特別程序中體現(xiàn)一種自主性,絕不能因為他是精神病人,就能無視他的意志。雖然被申請人缺乏行為能力,但仍需就對其依法開展強制醫(yī)療程序進行談話,依法告知其申訴權利。同時,檢察機關還要充分研究被申請人危害社會時的危害程度、家庭看管條件、受審時治療狀況進行綜合判斷,不宜輕易駁回公安機關強制醫(yī)療申請。檢察機關只對被申請人是否實施了嚴重危害社會行為的事實負責,對是否屬于精神病人進行審查。在被申請人實施了嚴重危害社會行為,而且是精神病人的前提下,向法院提出強制醫(yī)療申請更為妥當。
被申請人繼續(xù)危害社會的可能性,同樣是世界各國的重大司法難題。國際通行做法是建立專門的精神病人案件審判機構,美國是1997年建立第一個相關機構,現(xiàn)在美國全國有250多個此類機構,加拿大則更多。國際上,司法精神病鑒定中心有法官、律師、司法鑒定員、心理醫(yī)療師參與其中,而我國的精神病鑒定法醫(yī)培訓是相當薄弱的,將來的趨勢還是要建立專門的精神衛(wèi)生法。上海一直是全國司法的前例,率先設立精神病人案件法庭,它的意義不亞于未成年人案件法庭的設立。
閔銀龍(華東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主任):關于繼續(xù)危害社會的問題,確實是一個醫(yī)學與法律相結合的問題。第一,司法鑒定結論是否有實際作用?第二,藥物治療,最后出院,依據的標準如何確定?這是十分重要的問題。第三,司法機關不能單憑司法鑒定結論作為斷案依據。第四,治療機構管制不力,出現(xiàn)被申請人繼續(xù)危害社會的,應該對該醫(yī)療機構追究監(jiān)護責任。第五,對被申請人應加以病情程度區(qū)分,有的較重,有的輕。對于病情較重的被申請人,應該專門成立一個集中醫(yī)療機構。
討論焦點:如何保障涉案精神病人、被害人的程序參與權?被害人是否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在無法得到賠償情況下,應通過哪些司法程序和社會資源有效救助被害人?
謝佑平(復旦大學法學院教授):首先,強制醫(yī)療是一個特別程序,不是一個訴訟程序,它最后的處理是法院決定,而不是判決、裁定。附帶民事訴訟針對的是被告人,而被申請人顯然不是刑事案件的被告人,不在附帶民事訴訟適用范圍之內。其次,如果允許被害人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實際上是對被害人權利的束縛。因為賠償標準不是按照一般的民事訴訟賠償標準,喪葬費、精神損失費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是不予支持的。因此,讓被害人另行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是對被害人權利更好的保障。再次,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不符合強制醫(yī)療程序目前的規(guī)定,強制醫(yī)療程序也無法與相關的民事訴訟合并成一個統(tǒng)一的程序。因為強制醫(yī)療程序使用的是決定,而民事賠償訴訟采用的是判決或裁定。用一個民事決定附帶一個民事判決、裁定,顯然是不妥當的。最后,強制醫(yī)療程序作為公權力介入的特別性措施,宗旨是為了防止某些公權力濫用,防止將無精神病的人強制醫(yī)療,或者針對一些情況的發(fā)生而制定了強制醫(yī)療程序,被害人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法律渠道來得到救濟?,F(xiàn)在還不能對公權力是否一定要在強制醫(yī)療環(huán)節(jié)介入補償被害人作出“要”或“不要”的結論。
閔銀龍(華東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主任):關于強制醫(yī)療程序案件中對被害人實施救助的機構和途徑,如果說公權力在這方面要給予一定補助的話,應該由民政機關補助,這樣可能更加符合我國目前社會權利配置和管理要求,更加穩(wěn)妥。同時,被害人救助問題還可以通過三個渠道解決:一是司法救助;二是保險救助,該病人所屬單位必須為他購買保險,一旦其傷害他人,被害人可以得到保險補償;三是基金會社會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