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方明
建“孫科樓”鬧地產(chǎn)糾紛
文/東方明
1929年,孫中山之子孫科在南京興建私人公館,該公館落成后被稱為“孫科樓”?!皩O科樓”建造伊始,其地產(chǎn)曾遭遇紛爭。且看時任國民政府委員兼鐵道部部長的孫科是如何解決這一糾紛的……
孫中山的獨生子孫科在南京市有兩個公館,一個是位于中山門外小茅山畔的一幢西式別墅,名喚“延暉館”,另一個就是本文要說的坐落于南京市中山北路254號的“孫科樓”。
孫科,字哲生,1907年在美國檀香山加入同盟會,1917年回國,先后出任廣州大元帥府秘書、非常國會參議院秘書、廣州市首任市長兼治河督辦。1927年,孫科赴國外考察,至次年10月歸國,出任國民政府委員兼鐵道部部長、考試院副院長。
孫科上任伊始,就向南京國民政府呈文要求撥款興建鐵道部辦公大樓,同時開工建造自己的公館。這兩個項目是由同一撥人主持進行的,這撥人湊在一起工作,需要一個名目,放在現(xiàn)在就是“某某工程指揮部”之類的,當時人還沒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就弄了一個不那么響亮的名稱,喚做籌建辦公室,簡稱“籌建辦”。
孫科是在美國檀香山上的學,后來又在那里辦報,深受美國民主思想的影響,喜歡接觸平民百姓,時不時微服私訪搞個調(diào)查什么的。這次搞這樣大型的土木工程,他當然要親自過問一下。不但查看了圖紙,還要問預算,以及土地來源。了解下來一切都正常后,這才拍板說可以開工了。
開工之后,孫科就不再過問工程方面的事了,由“籌建辦”管著。
可是,工程開工不久,就有一封人民來信寄到了鐵道部。這是一封掛號函件,信封上寫著:“中華民國”鐵道部孫科部長親啟,落款是上海特別市法租界金神甫路明德里12號薛瘦梓。
寫信人薛瘦梓是前清秀才出身,南京人氏,年輕時對海外傳入中國的一些新鮮事物很感興趣,其中包括鴉片。盡管清政府時不時要禁一下毒,但這對已經(jīng)染上了鴉片癮的人來說并無意義。這樣,數(shù)年下來,薛瘦梓就把父母去世后三兄弟分家所得的一份應該算是有點殷實的家產(chǎn)折騰去了大半。他看看不對頭,就決定痛改前非——戒毒。他倒還真有那份毅力,最后竟把鴉片癮給戒掉了,不過戒毒期間所花費的銀兩開銷很大。戒毒后,他開始經(jīng)商謀生,為籌足本錢,就想賣掉最后一塊地皮。
這塊地皮,就是如今建造孫科樓的位置,面積是七分二厘,即0.72畝,合480平方米。薛瘦梓同父異母的哥哥薛瘦松聽說后就要買下這塊土地,薛瘦梓同意了。當時江南地區(qū)的土地買賣定價比較簡單,基本上是十石米一畝地,上下可以浮動,但一般不超過20%。這樁買賣哥哥只要向弟弟支付七八石大米就可以成交了??墒牵κ菟珊苁蔷?,且平時跟這個老弟不大合得來,就故意使了個小心眼,說我眼下手頭只有六石米,你先拿去。其余的以后有了再給你如何?薛瘦梓的心眼也精而小,智商不能低估,他考慮下來,尋思自己此刻有六石米已經(jīng)可以辦事了,說那就照六石米的價錢賣給你吧。地契可以給你去過戶,不過我要跟你簽個契約,說明這塊地皮只賣給你六分,剩下的一分二厘還是我的;以后如若你要把地皮出讓,那必須得經(jīng)我點頭。薛瘦松表示同意,于是兄弟倆就簽約成交了。
當時,薛氏兄弟不曾想到日后為這塊地皮還會跟孫中山先生的公子發(fā)生一點糾紛。
薛瘦梓痛改前非的決心很大,戒毒成功,經(jīng)商也成功了。沒幾年就把生意做到上海去了,在法租界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他的兒子也頗有出息,留學法國,回來后當了法租界廣慈醫(yī)院的醫(yī)師。而這些年他的老兄薛瘦松的生活狀況并無變化,還待在南京,其時已經(jīng)年過六旬,患著癆病,支撐著病體勉強度日,只等閻王爺發(fā)請?zhí)麃砹?。這次,孫科建造公館,看中了他那塊七分二厘的地皮?!盎I建辦”向當?shù)氐谋iL打聽下來,得知這塊地皮原屬薛瘦梓所有,后來出讓給其胞兄薛瘦松了——當初兄弟倆談這筆交易時,鄰居是不清楚詳細情況的,哪知還有七分二厘地皮只賣出六分地還保留著一分二厘的內(nèi)幕,所以保長也以此為準告知“籌建辦”的人了。
“籌建辦”于是就打聽到了薛瘦松的住址,找上門去,說明情由,要求他轉(zhuǎn)讓該地。薛瘦松健康狀況雖然不佳,但手頭并不缺錢,生活是不用擔憂的,所以他對出讓這塊土地并無多大興趣,一口回絕了。
這下,“籌建辦”的辦事人員感到麻煩了。按照當時國民政府頒布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類似建造國民政府鐵道部辦公大樓這樣的建筑物,那是可以以政府名義向民間征用的,但必須按照市價再提高10%至20%的標準內(nèi)抬價支付給土地主人現(xiàn)鈔,土地主人不得拒絕,但地主如有特殊情況,可以在申明后由征用部門酌情予以解決。而孫科要建造私人公館,這筆費用就得他自己掏腰包支付了,而對于土地的使用也就沒有“征用”之說,必須和尋常百姓一樣去跟土地主人協(xié)商轉(zhuǎn)讓?,F(xiàn)在,協(xié)商是協(xié)商了,可是地主薛瘦松不肯出讓,抬出孫公子的牌子也沒有用?!盎I建辦”辦事人員商量下來,認為只有用價格杠桿去撬動薛瘦松這塊頑石了。
于是,“籌建辦”二次登門,主動抬價。哪知,薛瘦松仍是搖頭。辦事人員以為價錢抬得還不夠,于是就說關于價錢那是好商量的,請您說一下您的心理價位吧??墒牵κ菟伤坪鯌械么鹄?,揮手下了逐客令。
“籌建辦”辦事人員無奈之下,只好去找保長。保長給他們出了個主意,說你們可以去找薛老頭的兒子,老頭凡事都聽兒子的,只要兒子點了頭,他肯定就肯出讓了。
于是,辦事員就去找了薛瘦松的兒子薛小松,他在新街口的一家私營銀行供職,聽來人說明來意后,爽快地答應了。
這樣,兩天后,薛瘦松就跟“籌建辦”簽訂了土地出讓合約。薛瘦松尋思老弟已經(jīng)發(fā)跡,不會在乎其中那一分二厘面積的,也就不用通知了,反正以后把他那份地皮的錢給他就是了。地契早在前幾年兄弟倆交易時已經(jīng)辦理過戶手續(xù)了,所以“籌建辦”看到的那上面寫的是薛瘦松的名字。于是也就不疑有他,簽約后唯恐夜長夢多,立馬付了錢。
本來,這件事還不知幾時才會被提起來,沒有想到的是,僅僅過了十來天,薛瘦梓恰恰到南京來辦事,而且恰恰經(jīng)過中山北路他那塊地皮,于是知曉是怎么回事了。當時他沒有說話,返滬后跟兒子一商量,決定跟孫科說話,要求停止施工,先把土地問題解決了再說。于是,就有了這封讓孫科親啟的掛號信。
孫科怎么處理這封函件呢?他沒有處理。因為他當時出差在外,根本沒看到這封信。信落到了“籌建辦”主任丁坤一手里,他看過后,立刻去找薛瘦松,了解下來該函所述屬實,于是把老頭子指責了一頓,然后去問律師應該怎么辦。律師說最快而穩(wěn)妥的法子是先把薛瘦梓的地款付了,回頭再跟薛瘦松交涉,讓他把多收的錢吐出來。
丁坤一于是就派人去上海,原以為無非是說幾句賠禮的話,請對方到飯館吃頓飯,簽約、付款、了事。哪知派去的那位辦事員老周卻是一事無成,無功而返。
怎么呢?薛瘦梓說是孫科占用了我的土地,讓孫科跟我說話。你說是代表孫科來的,請問他授權(quán)了嗎?證據(jù)呢?然后,關門拒客。丁坤一無法,只好向剛返回南京的孫科報告了此事。孫科看了薛瘦梓的來信后,說律師的主意是對的,這事盡管是薛瘦梓的哥哥錯在先,我們這邊是蒙在鼓里,但是畢竟我們也不在理上,這塊土地中有一部分是薛瘦梓的嘛,我出一份授權(quán)書,你親自跑一趟上海,找薛瘦梓把事情解決了。
工程已經(jīng)開工,丁坤一的忙碌是可想而知,寧滬之間跑一趟加上辦事只怕來回一天不夠還得搭上半個夜晚,他實在不想出這趟差??蓪O科已經(jīng)發(fā)話了,只好硬著頭皮上路。
薛瘦梓看了孫科親筆簽署的授權(quán)文件,這才承認了來人的代表資格。閑話少說,您老先生報個價吧,支票我已經(jīng)帶來了。薛瘦梓似乎很理解丁主任速戰(zhàn)速決的心情,很爽快地吐了口,不過那金額把對方弄了個激靈——讓孫部長就付十二石米吧。
丁坤一大吃一驚:“什么?才一分二厘地要十二石米!您這是一塊什么地皮???”
薛瘦梓淡定地說:“地嘛,自然是一塊寶地,否則還入得了你家孫部長的法眼?這樣吧,孫部長如果有難處,那就算了,你們多操點兒心,給他另外選一處地皮造公館吧。”
談判失敗,丁坤一惱怒而沮喪地返回南京。想向?qū)O科匯報,一時又找不著人,也不知是又出差了還是在南京。往下應該怎么辦?丁坤一尋思薛瘦梓獅子大開口,是不識抬舉,干脆不答理他了吧,于是就把這件事扔到了旁邊,一頭扎進繁忙的事務中去了。
薛瘦梓呢,認為孫科方面還會跟他聯(lián)系的,也忙他的生意。這樣,雙方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星期,薛瘦梓還是沒等到消息。終于沉不住氣了,再赴南京。到現(xiàn)場只一看,不禁大怒:不但挖好了坑,而且樁子也密密麻麻打了許多了!
薛瘦梓于是就去找施工方的頭頭,當時稱為“營造行老板”,說這塊地皮的產(chǎn)權(quán)還沒搞定,你們怎么就已經(jīng)開工了?停止施工,立刻給我停下來!營造行老板說,地皮的事兒我不管,我認合約,我跟人家有規(guī)定的工期,哪能你老先生說停就停下來了?你有問題,找東家說去。
薛瘦梓想了想,二話不說,立刻做出了反應:先去買了白紙,找了個在學校教書的老朋友借筆墨一用說要寫兩幅大字帖子。薛老先生本是前清秀才出身,一手毛筆字放在今天就是書法精品了,所謂大字帖子,相當于如今的橫幅標語,他一共寫了兩幅,內(nèi)容是:“三民主義萬歲!”、“請看國父之子霸占草民土地!”
然后,薛瘦梓去人力市場,叫了七八個蘇北民工,言明每人一天給一斗米,去工地阻止施工;不必動武,只要把大字帖子高高舉起,嘴里再時不時呼喊幾句就行了。
民工一出動,工地上就停了工。丁坤一這下惱火了,立刻給首都警察廳廳長溫劍剛打電話要求處置。溫廳長接到電話,不問青紅皂白,下令讓出動警察前往現(xiàn)場處置。當下,一干警察趕到工地,也不問情由,直接就抓人,把民工全部關進了看守所。
承辦警官聽說這是涉及確保孫科公館工程順利施工的案子,非常賣力。連夜加班加點訊問被捕民工,追查出其后臺是薛瘦梓。那么薛瘦梓人呢?原是在工地現(xiàn)場的,見警察來捉民工,早就一溜了之了。
案情報到溫劍剛廳長那里,溫二話不說立刻簽發(fā)了一紙拘票,讓警察去上海緝拿主犯薛瘦梓。辦案警察不知薛瘦梓住在上海哪里,就去找了其兄薛瘦松。薛瘦松還不知道這件事其實是由他而生,只道這位老弟真的犯了什么案子,哪敢隱瞞,就老老實實地告訴警察:薛瘦梓住在上海法租界金神甫路盛德坊十七號。
那幾個警察積極性甚高,問畢就去了火車站,搭乘夜班火車前往上海。那時的火車跑得慢,車抵上海已是次日清晨。
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中國警方是不能進入租界捉拿人犯的,須先向租界巡捕房提出引渡要求,獲準后由租界巡捕房拘拿人犯后交由中國警察帶走。因此,南京警察先去了法租界巡捕房辦理引渡手續(xù)。哪知南京警察去巡捕房出示公事(當時對“公文”的稱謂)后,人家法國巡捕卻拒絕辦理引渡手續(xù)。原來,昨晚薛瘦梓逃回上海后,立刻向兒子述說了情況。兒子雖是做醫(yī)生的,但對法律也有點知曉,分析說該案涉及孫科,南京警方肯定不會僅僅捉了幾個民工就了事,他們還會到上海來捉你。所以,最好是通過私人關系跟法租界巡捕房打個招呼,請他們把引渡手續(xù)拖一拖。兒子在廣慈醫(yī)院工作,結(jié)識了一些法國朋友,其中有巡捕房的人。于是,連夜打電話找關系托人,果然使老爸免除了一劫。
薛瘦梓父子得知南京警方果然要把這個案子搞大,于是就決定采取相應措施。由兒子出面找了其好友法國律師杜登高,杜聽說對方是大名鼎鼎的孫科,說這事不必訴訟,略施小計就能解決得了的。
杜登高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手段高超的律師,受理薛瘦梓的委托后先向新聞媒體放出風聲,稱其代理一起與國父之子孫科先生有涉的民事案件,從證據(jù)材料看來可能會對孫先生不利。然后,他就躲了起來,誰也不見。
一干記者得知消息后,當然極感興趣,四處打聽要找杜登高采訪案子詳情,但怎么也打聽不著杜登高的下落。于是,有幾個積極性特高的記者索性跑到南京采訪孫科。那時的官員對記者是有些畏懼的,即使沒有涉及什么緋聞也不敢得罪記者。再說孫科是一個深受西方民主思想影響的官員,處事時不時還要考慮到維護國父的名譽,因此對大大小小的記者一向都很客氣,是新聞界公認的國民政府高級官員中最好說話的一個。這樣,上海記者如愿以償見到了孫科。
記者一說采訪話題,孫科暗吃一驚,直到此時他還不知道薛瘦梓與丁坤一沒有談攏和跑到南京來雇用民工阻攔施工之事。當下立馬喚來丁坤一,當著記者的面查問,得知真相后大怒,立刻親電溫劍剛讓馬上放人并撤銷對薛瘦梓的追捕。
然后,孫科撤去了丁坤一的“籌建辦”主任之職,讓副主任邊世辰接任,并命邊世辰立刻以孫科本人的名義給薛瘦梓拍發(fā)電報,表示同意其十二石米出讓一分二厘地的要求,并愿意承擔其雇用民工的開支。
這樁土地糾紛就這樣輕松地解決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薛瘦梓并未收取十二石米的土地轉(zhuǎn)讓金,而只肯按市價收取兩石;而孫科既然把話說出口了,當然也不會少拿出錢來,于是,多出的十石米就送往每年冬天都在夫子廟設立的向無家可歸的窮人施粥贈衣的慈善會,作為這年冬天施粥贈衣的部分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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