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茵芬
走在三月的路上,一些微小的事物不經(jīng)意間碰觸著我的靈魂。藏在柳枝上的芽兒轉(zhuǎn)眼就走秀在春寒里;黛瓦粉墻下的嫩紅或淺綠,是一樹一樹的梅花,不敢近身去嗅她們,生怕驚了那初初好夢;迎春花不會同時開放,河邊向陽處的開得早一些,陸陸續(xù)續(xù)的,散淡在三月的夢里,鵝黃色的底子,流淌著春的血液。
三月,是冗長的,仿佛一條古運河。季節(jié)是岸,自河流的上游到下游,踩著慢四拍,將熱情延伸進春的舞臺。
期盼花開,因為遲緩,內(nèi)心忽明忽暗,像一盞暗夜的路燈,冷清而虛弱。梅花、木蘭花等依序釋放之后,心境也跟著開朗。坐在陽光底下,伸手觸摸明亮的光芒,我的精神世界為之打開,里面有一枚果實的核,早在孩童時就種下了,它深埋在時間的土壤里,多少個春天,我想知道它的下落。
有許多事物是一枚果核,春天就是一個巨大的核。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就是在不停地刨開泥土,去發(fā)現(xiàn)一些人生的秘密,萬千事物的奧秘。
我常常會在春天到來后,走向大片的竹林邊,去看蘆筍一點點自泥土里掙扎而出,似乎可以看到那些泥土被筍拱得動了起來。而那個空間是陰濕的,尋思這春寒倒是可以使浮躁的心冷靜下來,深深地吮吸著大地回春時的濕潤干凈之氣息,將自己置身在春天的核里,和萬物一起醒來。
春天的夜晚總會伴著風聲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打開窗,發(fā)現(xiàn)這一方夜的空間恰如青瓷碗里的一塊乳白色豆腐,清澈而溫婉,散發(fā)出淡淡的豆腥氣,這是人間煙火中的一種氣味。黃豆是種子,也可以是食材。這豆腐自然而然讓我聯(lián)想到了它的前世,它原本是珠圓玉潤,黃澄澄的如一粒粒金子。仿佛是一場俗緣,它注定脫胎換骨,歷經(jīng)水深火熱,清清白白來到人間。
雨涼薄的指尖滑過夜的瞬間,陣陣春雷在天邊滾動,春天的核裸露出來,變軟了,變酥了,化作一團淺綠色的新鮮氣息漫溢開來。春水如流動的豆?jié){,流過磨盤,綻放一朵朵柔軟的花兒,沸騰開來,像一群長著絨毛的小鴨子,涌動在春潮里。年輕時鄰村有一戶人家是做豆腐的,我常好奇地走近那個作坊,去看他們?nèi)绾巫龆垢?。那純純的氣味遠遠地就能聞到。但奶奶告訴我不叫“做”,應該叫“點”。只見他們待冒著熱氣的豆?jié){平靜下來,便開始點豆腐了。舀一瓢酵酸的漿水,節(jié)奏緩慢地沉入豆?jié){中。瓢便像雨夜的手在豆?jié){中轉(zhuǎn)圈移動。這動作仿佛花開花落。停下來看一看,豆?jié){已然是白白的。豆?jié){穩(wěn)定后,再舀一瓢酸漿水點下去。這樣反復幾次,豆?jié){開始澥了,乳白色的豆腐腦如飄落湖面的花瓣漸漸沉下,這工序用一個“點”字來詮釋真是妥帖。有一道菜叫“禪味豆腐”,我想其實整個點豆腐的過程才真正蘊藉了禪意,它是禪心,清空安寧的心。
那么,春天的核是需要禪心去刨開的。
小時候,會因為一個桃核破土發(fā)芽而驚喜,發(fā)現(xiàn)大自然是多么的神奇。很多時候,吃桃子后總將它的核種在泥土里,只是,我常常忘掉把核種在哪里了,偶爾看到家的墻根下有一棵細細的小桃樹自青苔覆蓋的泥土里冒出來,才記起自己在某天把桃核隨意丟在那里的。那時,我很納悶,為何挖土種下的反而沒發(fā)芽,這個問題至今也找不到一個正確的答案。
桃核很小,只要有一點點春天的土壤,便能發(fā)芽長大,變成一棵果實累累的樹。當在生活中接觸到一種新事物,往往會令年少的我生發(fā)好奇之心,思維觸須延伸進去,就像刨開泥土探究桃核是否破殼發(fā)芽一樣,對一些看似簡單的生態(tài)現(xiàn)象感到特別奇妙。比如在某天吃到核桃,它的外殼堅硬,得敲碎它才能嘗到里面的美味。當我在多年后讀到《圍爐夜話》的第158則,才有了更深刻的啟示,桃子直接就能讓人咬,一下便吃到鮮甜的桃肉和汁水,桃核任意丟進土里,春來發(fā)芽生長,延續(xù)生命,慢慢長大成樹,枝頭掛滿果實,給人們帶來新的希望。而核桃的外形雖然和桃核相似,但它將美好的東西藏得嚴嚴實實,人們要吃它的心,得破壞它,甚至是摧毀它,吃完后,軀殼變成一堆垃圾。自然界讓人類看到許多奧秘,人類因而變得睿智,去認識自然,敬畏自然,遵循自然規(guī)律。
大自然的春天就是一枚桃核。我在這樣的核里,重新審視過往歲月,發(fā)現(xiàn)我的生命里始終住著一顆童心。春天的核,原來還是童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