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兵

善惡較量十九年

文/魯兵

十九年后，老對手終于面對面地坐到了一起

2004年4月27日上午10時許，上海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審訊室。

兩位坐在高大審訊臺上的大案支隊的偵查員，用好奇的眼光逼視著坐在對面那個方臉小眼的對象，彼此對視了五分鐘。小房間里靜靜的，但卻彌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在審訊臺中間那個謝頂高個的偵查員叫汪棟明，是上海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大案支隊的偵查員。1985年他參加偵破系列上門殺人搶劫大案時，年僅25歲，現(xiàn)在已是老干探了；當年他正在熱戀中，為破此案，他老是失約，結(jié)果女朋友一氣之下與他吹燈了，如今他已為人父了。

那個坐在受審椅上的方臉小眼叫顧滿保，被抓獲前是裝潢公司總經(jīng)理的司機。當年他頻頻作案后銷聲匿跡時，正是而立之年，現(xiàn)在也早已結(jié)婚生子。

顧滿保知道身上欠有多條人命，交代了也難免一死，但他還是抱著僥幸心理。他心想：“你們能找到確鑿的證據(jù)就判我死刑，如果沒有證據(jù)，也許還可以避免一死，反正我是鐵了心死不開口，隨你們怎樣處理?！?/p>

汪棟明很了解顧滿保的心理，說道：“你不要想得太天真了，我們沒有鐵一般的證據(jù)能在1700多萬的人海里鎖定你？你不要抱什么幻想了，你的頭是肯定保不住了?！贝嗽捠紫榷伦×怂耐寺泛蛢e幸心理。

顧滿保清楚殺死五條人命罪大惡極，交代不交代結(jié)果都是一死，他心里已選擇了不配合。任你是和風細雨說理，還是暴風驟雨訓(xùn)斥，他沉默到底就是不說。審訊從4月27日上午10時許開始，一直到第二天凌晨3時多，他還是三緘其口。

汪棟明又一針見血地點他道：“你小子身上欠了這么多人命，自己走掉也就罷了，干嗎還結(jié)婚生孩子，這不是又害了兩個人嗎？”顧滿保聽到這話心里猛地一驚。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了，心里唯一擔心的就是心愛的兒子。

汪棟明從對手嘴角抽動一下的細微變化中，感覺到了兒子在他心里的分量。于是，汪棟明問他：“馬加爵的案子你應(yīng)該清楚吧，他殺了四條命，自己一走了之沒事了，但他的家人卻倒霉了，被害人家屬提出了幾十萬元的民事賠償。你殺了這么多人命，結(jié)果總是一死，但你想到嗎，這么多被害人家屬提出民事賠償，你老婆即使把你們新買的房子賣了，也還不起?。　?/p>

顧滿保立刻辯駁道：“我與老婆1998年就離婚了，這不關(guān)她的事。”

汪棟明審訊前早已詳細了解了顧滿保的近況，他胸有成竹地點對方一下：“你們雖然已辦了離婚手續(xù)，但至今還同居一室，這叫事實婚姻。你知道嗎？”想到前妻和兒子可能因還債而無處居住，甚至難以生活下去，顧滿保銅墻鐵壁般的心終于開始動搖了。

顧滿保要了一根煙，抽了幾口道：“我先提兩個要求你們能辦到嗎？”經(jīng)驗豐富的汪東明抓住機會保證道：“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一定滿足你的要求?！?/p>

顧滿保干脆地道：“一是我做的一切不要讓我兒子知道；二是我用的手機是老板的，他對我不錯，托你們還給他?！蓖魱|明暗暗地吁了口氣，原來這么簡單的要求。于是，汪棟明拍了下桌子保證道：“這好辦，請相信我們，一定辦到?！?/p>

聽完刑警的保證，顧滿保終于一改不合作的態(tài)度，開始吐露案情。此刻是4月27日凌晨4時許，審訊進行了近19個小時，這個殺人惡魔終于交代了19年以前的作案經(jīng)過。

震驚上海灘，一個月內(nèi)發(fā)生四起上門殺人案

那是1985年5月4日上午11時，顧滿保竄到普陀區(qū)中山北路某弄三號四樓，他敲了下404室的門，里面?zhèn)鱽砹死咸穆曇簦骸澳阏艺l？”

顧滿保道：“阿婆，我找隔壁的徐金康，他不在家，你幫我轉(zhuǎn)一張紙條給他好嗎？”

70歲的劉老太不知是計，熱情地打開了門，顧滿保趁留紙條的當兒，見屋內(nèi)無人冷不丁上去掐住老太脖子，老太尚未反應(yīng)過來已命歸西天。他便來到廚房取出菜刀撬開大櫥、五斗櫥，劫走了金戒指一只，銀鈴牌手表一塊，活期存折一張。兇手作案后立刻來到東村新村銀行儲蓄所，填寫了戶主陳富源的名字，取走了70元。

這是顧滿保第一次作案，作案后他心里忐忑不安了好幾天，躲在家里13天，見外面沒有風聲，又感到金錢來得如此容易，便再次行動了。5月17日和5月20日，他先后作案兩起，以同樣的手法，先掐人，再劫財，然后溜之大吉。受害者分別是閘北區(qū)芷江路某弄9號502室的丁老太和虹口區(qū)中山北一路某弄3號68歲的保姆。

1985年6月6日，上午8時15分，顧滿保又悄然來到上海盧灣區(qū)斜土路某號四樓，他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見沒有動靜，便敲401室的門，一位76歲的白發(fā)老太打開門問：“你找誰？”

顧滿保滿臉堆笑地解釋道：“阿婆，隔壁402室沒人，我想給他留下地址，你幫我轉(zhuǎn)給他家好嗎？”

楊老太欣然應(yīng)允。顧滿保隨老太進門，假裝在桌上寫字留條，他見房內(nèi)只有老太一人，便趁其不備如惡浪一般猛地卡住老太脖子一用勁，老太便一命嗚呼了。顧滿保從從容容地撬開五斗櫥抽屜，從里面取出兩便定額存折7張（每張100元，共計700元，），定期存折600元，現(xiàn)金180元，以及國庫券等錢物，臨走，見老太手上戴著一個翡翠嵌寶戒指，他上去就拉了下來，抬頭又見五斗櫥上那只14英寸金星牌彩電，那時彩電系緊俏商品，還需憑票購買，他貪婪地抱起來就走。

顧滿保雙手抱著彩電來到汽車站，等車時見路人都好奇地看他手上的電視機，他感到抱著這么大的玩意兒乘車目標太大，猶豫了一下又將彩電放到了車站邊的花壇上，然后乘車分別到寶山路、曲阜路等五個銀行儲蓄所取走了七張定活兩便定額存單的全部現(xiàn)金。

顧滿保一口氣交代完后，像壓緊的彈簧突然放松似的輕松，他感嘆道：“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的?！蓖魱|明問他：“你后悔嗎？”顧滿保搖搖頭道：“既然做了，也沒什么好后悔的?！?/p>

成立專案組，掘地三尺卻未能挖出元兇

1985年5月4日至6月6日，上海一連發(fā)生四起上門殺人搶劫系列大案后，刑偵處長端木宏峪親自掛帥成立了“四案”專案組，專案組又分為許多小組。現(xiàn)任普陀區(qū)公安局副局長的曹福東也是小組組員，資深偵探汪棟明是二組組長。

曹福東當年22歲，可謂風華正茂。他們小組的任務(wù)是尋覓14英寸金星彩電，他與同事在炎炎烈日下走遍了上海的11家收購站和27家舊貨寄售商店，以及37家電視維修店等處，卻不見其蹤影。

汪棟明小組在普陀區(qū)橫浜派出所第一案發(fā)區(qū)蹲點，根據(jù)案犯上?？谝?、1.7米左右、方臉小眼、30歲至40歲男子的特征，挨家挨個地篩選，一個月下來排查了幾萬人，排除了數(shù)百個嫌疑人，沒有收獲；他們又移師至長寧區(qū)華陽派出所第一案發(fā)區(qū)曹家渡一帶進行了地毯式排查，一個月過去了仍然一無所獲。其他在盧灣區(qū)、虹口區(qū)、閘北區(qū)等案發(fā)地的偵破組都遭受了同樣的滑鐵盧慘敗結(jié)局。

后來，汪棟明一行四人又到海豐農(nóng)場去找過線索，他們的吉普車在海邊的暴風驟雨中飛馳時，突然一個響雷打在車前，只見一道閃電如銀蛇一般一閃而過，耳朵頓時“嗡嗡”叫個不停，好在人員沒有受傷，對那次有驚無險之旅，汪棟明至今仍刻骨銘心。

顧滿保作案后，以為四個老太都命歸西天了，但他萬萬沒想到第二個被害的丁老太在他逃跑后的15分鐘，又奇跡般地蘇醒了過來，被家人送到醫(yī)院后，76歲的丁老太竟然被醫(yī)生從死神面前搶救了過來。專案組請畫家根據(jù)丁老太的描述畫了兇手的模擬像，在全市范圍內(nèi)廣為散發(fā)。2萬多民警都投入了排查，偵查員們先后做的筆錄匯總起來有100本卷宗，堆起來足有幾人高。專案組一直緊盯不放反復(fù)搞了兩年多，至1987年端木處長另有重任才無可奈何地宣布撤銷專案組，大家都帶著無奈和遺憾的心情含恨離去，從此該案成了未解之謎。

顧滿保的模擬畫像及不同時期的照片

頻頻作案后，銷聲匿跡的十九年人生路

1985年下半年，正當外面內(nèi)查外調(diào)搞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兇手顧滿保卻躲在上海勞動機械廠安安穩(wěn)穩(wěn)地開班車。

1985年作案后的一兩年里，顧滿保心里還是比較恐慌的，半夜聽到警笛聲會嚇出一身冷汗，馬路上看到警察走來也會避開走，幾次搬家辦戶口遷移手續(xù)都是讓弟弟去辦理。有次顧滿?？赐鈬娨曔B續(xù)劇，見一個兇手躲藏了10年，最后終于被警察抓獲，他心里一驚，心想我早晚也要被抓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顧滿保提著的心漸漸放了下來。

1985年6月，同事為顧滿保介紹了女朋友，她是同廠的會計，顧滿保與之一見鐘情，戀愛一年后兩人便結(jié)為伉儷，一年后生了個大胖兒子。

幾年后，顧滿保感到?jīng)]事了，他實在是不安心就此開班車下去，于1992年辭職，自己花5萬元買了一輛東風牌卡車搞起了運輸，晝夜運行，雖然辛苦倒也賺了幾十萬元。但性格決定命運，他有了錢不是好好養(yǎng)家糊口，而是整天沉溺在上海、無錫等賭場里。有次賭博輸?shù)脹]錢了，他大膽地拿出被害人的戒指作為抵押。

賭博不但輸光了錢，而且還債臺高筑，無奈他又將吃飯工具卡車賣了3萬元還賭債。那段時間他非常潦倒，整天在家無所事事，又一貧如洗。老婆實在是忍受不了，與之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最終兩人于1998年分道揚鑣。

1998年4月17日，窮困潦倒的顧滿保百無聊賴地來到楊浦區(qū)市光三村某號，以看房為名騙取主人開門后，發(fā)現(xiàn)屋里僅有女主人一人在家，他突然趁其不備掐住其脖子，掐昏后又用毛巾將其勒死，然后劫得五斗櫥內(nèi)的500元現(xiàn)金和1000元定期存折，又企圖撬開櫥頂上的鐵皮箱，卻因銅鎖牢固只得作罷。由此四案又成了五案。

1999年5月，顧滿保在鄰居小陳的介紹下，開始為小陳的舅舅，一家裝潢公司的老板當司機。從此，他又過起了正常人的日子，顧滿保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飯碗，所以他對老板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深得老板滿意。

覓蹤十九載，偵查員終于長夜破曉鎖定元兇

當年上海市2萬警察地毯式地尋覓兇手，印了10萬余張“重要通知”廣為散發(fā)，篩選排除了成千上萬個嫌疑對象，又派出20多名偵查員到蘇、浙、皖、贛四省走訪了105個勞改場所，排出1387人，均一一否定。盡管公安局挖地三尺，決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但案犯卻神奇地如蒸發(fā)一般銷聲匿跡了。

時間到了2004年。春去冬來，花開花落。當年許多參戰(zhàn)的老刑警已滿頭華發(fā)地退休了，年輕的刑警也兩鬢染霜已至中年，掛帥指揮的老端木處長也已離去多年，但偵查員們始終都沒放棄對兇手的搜尋。

19年來，現(xiàn)代信息技術(shù)、現(xiàn)代刑事科學技術(shù)都有了長足的發(fā)展。警方的犯罪檔案、痕跡檢索資料庫一天比一天完備，而比對速度也是以往不可比擬的。欲查找“四案”作案人的蹤跡，首先得把現(xiàn)存的數(shù)百萬份資料信息輸進電腦，然后才能作比對。幾十臺計算機晝夜運作，所有輸入的信息資料開始在電腦里飛速神奇地進行排列組合，交叉比對。

2004年4月26日下午6時，這是一個令上海刑警銘心刻骨的時刻，儲存在計算機內(nèi)的兩條同一信息終于讓警方鎖定了“四案”的兇手，他就是顧滿保！經(jīng)反復(fù)查核，顧滿保的有關(guān)物證痕跡與“四案”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完全吻合！高科技大顯神通，血債累累的殺人惡魔終于原形畢露！

偵查員們連夜行動，捕捉疑兇。經(jīng)過一番偵查，警方得知顧滿保每天早上7時至8時都會駕駛一輛普桑車，到安順路某小區(qū)接一位徐姓老板上班，這位徐老板開著一家裝潢公司。

偵查員立即在徐老板家附近布下重兵。苦苦守候至上午8時30分，卻未見其蹤影?，F(xiàn)場指揮徐長華副總隊長當機立斷，留下部分警力守株待兔，其余人都出擊至裝潢公司所在地楊浦區(qū)鞍山六村某號。上午9時許，偵查員終于在公司天井內(nèi)發(fā)現(xiàn)了那輛黑色普桑車。

4月27日上午9時40分，黑色普桑車駛出公司大院，偵查員看準司機正是他們苦苦尋覓的顧滿保，幾輛車當即老練地前“堵”后“隨”，始終將目標鎖在掌控之中。9時45分，黑車行駛至大連路、遼源西路口時遇紅燈，徐總見抓捕時機已經(jīng)成熟，大手一揮一聲令下道:“動手!”

那輛黑車趁黃燈閃爍、紅燈尚未亮起之際欲穿馬路，不料，被后面一輛車撞了一下屁股，顧滿保停車氣得跳下車來罵罵咧咧道：“車子開得又不快，怎么會撞上？”

偵查員陳強也走下車賠笑臉道：“對不起?！闭f罷突然掐其脖子，前后數(shù)輛車上閃出幾條猛漢，“呼”地一下子如猛虎撲食一般撲上去，一道銀光閃過，對象的雙腕已被扣上手銬，又被迅速戴上黑色頭套，隨后被迅速推進一輛車里呼嘯而去。

會聚一堂，新老刑警聞悉破案感慨萬千激動不已

“四案”偵破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上海警界和上海灘。幾任刑偵指揮官感慨萬千，云集而來；當年參戰(zhàn)的刑警激動不已，親審案犯；退休的老刑警夜不能寐，賦詩寄情；被害人家屬更是激動難抑，松了口氣；上海市民則是一片感嘆，贊不絕口。

2004年5月20日，上海市公安局召開了1985年系列殺人搶劫大案總結(jié)會。時任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長張聲華、吳延安、孔憲明、市局政治部主任陳輻寬等先后擔任過刑偵總隊的領(lǐng)導(dǎo)都撥冗趕來了；當年負責偵破“四案”的原市局副局長崔路、市局辦公室副主任黃石、刑偵處副處長袁有根、大案隊負責人陳家其，以及當年配合偵破此案的普陀分局、閘北分局、虹口分局、盧灣分局等老偵查員們從四面八方云集而來。

當年陽剛瀟灑的刑警，如今都已滿頭華發(fā)，但說起破案那激情燃燒的歲月都心熱血涌，激動萬分！自始至終承辦此案的汪棟明感慨地說：“那晚我正在吃晚飯，接到電話獲悉‘四案’破了，我激動得馬上放下碗筷，立刻打的趕到單位，在辦公室里等待抓捕兇手時腦子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至凌晨4時躺在沙發(fā)上卻難以成眠。想起了當年的許多往事，人生真是如夢一般，19年好像就在眼前?！?/p>

曹福東動容地說：“我搬了幾次辦公室，許多東西都扔掉了，但當年顧滿保在現(xiàn)場留下的筆跡，我一直保存著，我相信總有破案的一天?！?/p>

警方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已搬至徐匯區(qū)的被害人，已95歲高齡的丁老太精神矍鑠，耳聰目明，給她播放兇手的錄像請她辨認時，丁老太瞇縫著眼睛認真地盯著熒屏，她突然用松樹皮般的手猛敲一下桌子激動地道：“就是他！逃了19年的壞人也給你們抓住了，警察真了不起！”

臨別，老太雙手合一道：“ 19年的噩夢終于解決了，沒想到我終于看到了這一天，從此，我可以瞑目了!”

欄目主持人：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