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子
遠近高低各不同
◎云溪子
一個人的品行、本質,不因觀察者的位置、角度不同而變。只不過人若視之,要受種種限制、影響,欲得真實全貌,非下一番功夫不可
蘇軾的《題西林壁》,算得膾炙人口:“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蔽嵘现袑W時讀到這首詩,便十分喜愛。多年反復體味,至今熟記在胸。但是,每每覺得已領會此詩真意,又每每感到認識膚淺,并未深悟。
在機關做事多年,議論、考核干部,是一件常事。一次,準備提拔一名干部。班子內議論時,批評意見甚多:自以為是,專跟領導唱對臺戲,與誰都合不來,遇事不發(fā)動群眾、自己逞能……可是,從群眾中收集到的反映卻截然不同:是非清楚,敢說敢做,勇于承擔責任,業(yè)務能力強,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對同一個人,為何有如此不同的看法?吾頗不解。后來,有一件事使吾有些開了竅。
在一個很莊重的場合,領導表揚了吾的一位上司。這位上司確實有許多過人之處。但是,領導大加表揚的此君的某些優(yōu)點,吾輩卻認為恰恰是他的短處。是吾輩認識有錯,還是領導失察?為了解開這個疑問,吾進行了一段觀察和思考。此君對下屬,一年四季全是陰天,且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睛;他在單位從來就是一貫正確,大家戲之“最大的缺點是沒缺點”;且總把他人當敵人,處處設防,四面出擊??稍谏霞夘I導面前,卻是另一個樣:總是四季春風,和顏悅色,謙虛謹慎,畢恭畢敬,心胸坦蕩。吾恍然大悟:天下哪有這般蠢人,對下對上一個樣!就連自己,自認胸無城府,口無遮攔,敢持己見,語重氣粗,不也是對下對上有別嗎?跟下屬的爭執(zhí)就比跟上司的爭執(zhí)多得多、激烈得多。孰能無別?只有別之大小而已!這大概是一種本能。狼在老虎跟前像條狗,在綿羊面前才真是狼。幾近本能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那些善于偽裝之人了。既然一個人在不同的場境下表現不同,或者說顯示了不同的側面,那么上級、群眾對一個人評價有異甚至完全相左,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經過此事,再回頭看看對那位被考核干部的不同評價,就不覺奇怪了:這位干部違反了對上對下應有所不同的規(guī)則。敢于發(fā)表意見,不管這些意見與他人同與異。這在群眾面前是敢說敢言,是非涇渭分明;而在領導面前,未免顯得自以為是。若是與領導的意見相左,那就很難擺脫與領導唱對臺戲的嫌疑了。至于敢為、敢于承擔責任,在群眾眼中是個優(yōu)點,而在領導眼中,則有可能成為逞能、出風頭。
不僅從上、下看人結果有異,內外、親疏看人,結論也往往不同。不是自吹自擂,同事、朋友,多視吾為長者,好心度人,善意待人,熱情幫人,通情達理。雖然談不上見多識廣,卻也不是孤陋寡聞;即使稱不得多面手,卻也工作、生活都可自理。但是,在老伴眼中,卻大大不然了:簡單粗暴不講理,爭斤奪兩不讓人,遇事一問三不知,丟三落四太糊涂,這不會來那不行……吾之老伴在外口碑極好,與之相識者稱道有加:工作積極認真,辦事專一執(zhí)著,待人心誠意善,處世淑惠嫻靜??晌岣惺軈s大有不同:認真近乎鉆牛角尖,專一到偏執(zhí)、冥頑不化,善意至不分良莠,嫻靜得慢慢吞吞。同為一人,里外、親疏的評價卻如此不同!
不僅上下、里外、親疏看人評價不同,同一人處于不同位置,人們看來也大異。某君為布衣之時,同志、朋友與之談笑神侃,或爭論得面紅耳赤,或開心得捧腹大笑,未覺有何異處。待此君后居高位,有人覺其智商超人,有人贊他記憶力驚人,有人說他胸懷大志,有人感慨其能力不凡……同為一人,幾年時光,眾人對其評價差異天壤!何也?人變了,還是眾人當初不識人?吾以為,材非長也,位高矣!
這些,使吾想起了蘇軾的《題西林壁》。并非山不同,“山也還是那座山,梁也還是那道梁”。所以這兒成嶺、那兒成峰,乃因橫看、側視之故也;所以這兒顯高,那兒顯低,乃因看山之人遠近、高低有異也。當然,人與山既有相同之處,也有異處。對于山,不能說它的哪一面真些,哪一面假些。而人的表現卻不然,對上對下、于里于外,有一方面可能真些,另一方面則可能有些假,起碼也得打幾分折扣。但不管真假,總是人之一面。
如是說來,豈不是沒法“比較真實”地了解、評價一個人了嗎?非也!山,是一客觀存在,實實在在地立在那里,不因橫看者散,不因側視者聚;不為遠看者低,不為近睹者高。山有一個自己本來的樣子,人亦近似如此。一個人的品行、本質,不因觀察者的位置、角度不同而變。只不過人若視之,要受種種限制、影響,欲得真實全貌,非下一番功夫不可。以吾一管之見:
其一,知自己立于何處,不以一孔之見概全??瓷剑匀粫幸环^感。然須知自己是在山橫面還是在側面,在高處還是在低處。若在側面,曰此山側看成峰,方不失偏頗;若曰此山為一峰,那就失真了。若在高處,一覽眾山小,曰登高遠望此山不過爾爾,不算過分;若曰此山本不過一小丘,那就謬然了。看人亦是如此。對某人產生一個印象,心中做出一番評價,須反視自己立于何處。若己為此人之上司,只能說在上司眼中此人如此這般,切不可以為此人就是這個樣。人總是本能地相信自己的親眼所見,做上司者更是如此。然不少上司被自己的親眼所見騙了。做上司時,看某人老老實實,善解人意,敬人聽話。待不再做上司時,發(fā)現此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時,昔日上司往往嘆曰:人心不古,全變了!其實,常常并非他人變了,而是因為自己的地位變了。處于不同的位置,看見了人不同的一面。如此而已!
其二,不妨上下左右都看看、聽聽。既然橫看、側看,遠看、近看,仰視、俯視,只能看到山或人的一面,那么,欲識全貌,自然就需左右、前后、上下都看看。記得兒時聽老師講過一事。某日,一人拿出一個搪瓷茶缸放在桌上,問左右之人:茶缸是什么顏色?一邊的人答“白的”,另一邊的人答“花的”。此人將茶缸轉了一個圈,左右之人皆愕然。原來,茶缸的一側是白色,另一側是白色上繪著彩花。這大概也是講的“兼看則全”的道理吧!不過,人受環(huán)境、條件、時間等等的限制,往往想“兼視”而無法實現。若如此,起碼要盡力“兼聽”。聽聽上下、左右的看法,或稍可彌補己之局限。
其三,進得去、出得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此說與“當局者迷”有異曲同工之效。既如此,欲識廬山真面目,就需從山中出得來,站在山外前后、左右、上下看看。以吾對許多事情、人物的認識而言,自覺是退了休、走出圈子之后,方覺得更為真切。當然,只在山外看,不進山,也是不能得識廬山真面目的。不進山中走走看看,怎知山中林泉之幽、洞峰之奇、小徑之妙?進得去,出得來,幾可識廬山真面目也??瓷饺绱?,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蘇軾的這首《題西林壁》,讀了幾十年,如今想起來,仍然是似懂非懂。
(摘自《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