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在觀賞美的時候，心頭會產(chǎn)生一種騷動感，這種騷動感乃是渴求凈化自己內(nèi)心的前奏，仿佛雨、風、繁花似錦的大地、午夜的天空和愛的淚水，把蕩滌一切污垢的清新之氣滲入了我們知恩圖報的心靈，從此永不離去了。

——[俄] 帕烏斯托夫斯基 《金薔薇》

深愛旅行的人常會在旅途中被出其不意降臨的美景久久地吸引，為身邊突然發(fā)生的某件事，出現(xiàn)的某個人悄悄地感動。記得有一回在云南元陽的哀牢山上 拍攝梯田，我為眼前那一大片波瀾壯闊、風起云涌的梯田美景深深地陶醉了，震撼了?？蛇@時，耳廓卻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我聽見身旁一位老太太在抱怨： “咳，這里有什么好拍的？不就是幾片水洼，幾道田埂嗎？一點也不好看……”我驚呆了。那老太太也是攝影愛好者，也拄著三角架，扶著相機；可是在她的眼里， 這片變化無窮、美不勝收的風景，竟然只是普通的“幾片水洼，幾道田埂”而已。她的同伴，很可能是她的丈夫，面對她的詰難竟然啞口無語。我能理解他的無語， 即便是我，也很難用最通俗的語言，在最短的時間里，將這片梯田為什么美、美在哪里一一解釋清楚。

從這以后，每每看到迷人的風景，我總是會問一問自己，它為什么美？究竟美在何處？即便我不能成為一個美學家，也要學會面對類似“這有什么好拍的”之詰問時，能有話可說。

同樣是在元陽，一個霧靄重重的凌晨，在一處叫多依樹的山村外，我艱難地站在一片傾斜的山坡上，久久地等待，等待拍攝日出時的梯田。天雖然慢慢亮 起來，但眼前的景色卻令人失望，山坡下和天空中都被濃厚的云層覆蓋著，腳下的梯田沉睡在深深的晦暗中。眼睛和腿在催促我：今天沒希望了，該撤了。可是心靈 卻執(zhí)拗地說：再堅持一下，或許還有一線希望，或許會有奇跡發(fā)生。

又經(jīng)過了長長的等待，奇跡果真降臨了。云層不經(jīng)意間豁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一束陽光從縫隙中探出頭來，迅即照亮了山坡下的一小塊梯田。那陽光是 金色的，于是梯田里的水也被染成了金色，蜿蜒起伏的田埂則被描繪成了金褐色。那片梯田的四周，未被陽光直接照亮的地方，仿佛被人撒上了大把大把細碎的金 屑，在黑暗中閃爍著金燦燦的星光。我瘋狂地按動快門，想留住這可能轉(zhuǎn)瞬即逝的美景。果然，只短短的十幾秒鐘，云層就重新閉合，那片梯田重又跌入晦暗中。事 后，我把這幅照片給朋友看，朋友驚呼：“這是哪里呀，是天堂嗎！”

于是我問自己，這片被朋友譽為“天堂”的美景，究竟美在哪里？如果僅僅是一片被朝陽或夕陽照亮的水，它雖然美，但不會美到極致。反之，如果沒有 那束陽光，一片晦暗的梯田當然更談不上美。也許，天堂般的美景正來自于陽光和陰影的相互襯托之中，正是被金色陽光照亮的小塊梯田和它四周未照射到陽光的大 片梯田之間形成的強烈對比，以及在光線照射下，梯田中柔情蕩漾的水和線條剛勁悠揚的田埂之間形成的鮮明對比，才造就了這仿佛天堂般的美景。

是否可以說，美正是從對比中來？在形成美的過程中，對比雙方缺一不可。其實，作為一個從事寫作的旅行者，在我創(chuàng)作小說、童話、散文的過程中，不 也時常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使用對比的手法來塑造人物或事物嗎？而旅途帶給我的啟示，仿佛大自然的神諭，在悄悄地向我闡釋著，美是如何產(chǎn)生的？如何鑒別美，感知 美，塑造美？

同樣是在元陽，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在拍攝著名的老虎嘴梯田。身旁不遠處忽然一陣騷動，打亂了我專注的視線。那是一個中年農(nóng)婦，正在向三名拿 著相機的外國老人索要每人兩元的“費用”。農(nóng)婦稱，我們這些攝影人所站立的位置，正是她們家的田地，因我們的拍攝而無法耕種，所以需要我們每人掏兩元錢作 為補償。雖然農(nóng)婦的理由并不充分，但兩元錢畢竟是小數(shù)目，拍攝才是大事，所以差不多每位國內(nèi)游客都乖乖地交了錢。但老外則不然。老外不知是聽不懂農(nóng)婦的 話，還是身邊沒帶錢，或者別的什么原因，任憑農(nóng)婦如何糾纏，硬是不掏錢。農(nóng)婦急了，竟動手推搡起來。三位老外看上去都已70多歲，其中兩位還是女士，他們 站立的位置背后是峭壁，前面是百丈懸崖（沒有欄桿），腳下僅有不足一米寬的平地。一旦動起手來，不小心摔下去會出人命的！周圍人群中多有豪俠之士，路見不 平，便拔“嘴”相助。有的說，農(nóng)婦無理，對外國人，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那么認真？也有幫農(nóng)婦的，指責老外說，不就兩元錢嗎，干嗎那么小氣？真不像話！爭 吵聲亂哄哄鬧成一團。農(nóng)婦一聽有人助威，更來勁了，硬要拽著不給錢的老外離開這兒。而老外也倔強，執(zhí)意不肯離開半步。雙方在這狹小的方寸之地你來我往，扭 作一團，險情一觸即發(fā)。

萬分危急之際，只見一位原先一言不發(fā)，只顧拍照，外表柔弱文靜的男士擱下相機，悄悄走到“激戰(zhàn)”中的農(nóng)婦身旁，往她手里塞了點東西，沒說一句 話，走了。農(nóng)婦低頭一看，原來是6個一元硬幣，于是立刻松了手，丟下三個老外，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悠然而去。于是山崖邊立刻風平浪靜。惟有幾位俠義 之士，仿佛意猶未盡，還在喋喋不休地指責那位給錢的男士，不該如此不講是非，不分青紅皂白，淘漿糊了事。

我忽然有些感動，為那個一言不發(fā)，卻化解了危機的男士感動。某種意義上說，是他救了那幾個老外的命，雖然只用了小小的6個硬幣。我覺得那個場面 很美，雖然它并不轟轟烈烈。但是我問自己，假如有人在旅途中給了路邊的農(nóng)婦6個硬幣，你會覺得美嗎？當然不會。假如農(nóng)婦向老外索要“費用”，老外拒付時， 有人立刻上前替老外付了6個硬幣，你會為他感動嗎？也不會。我想，我的感動，來源于那位文靜的男士和周圍一大群挺身而出的“豪俠之士”間形成的強烈對比， 來源于那個掏出6個硬幣的男士和那位為了得到6元錢，不惜生命與老外在懸崖邊“搏斗”的農(nóng)婦之間形成的鮮明對比。正是這種對比產(chǎn)生了美，并且令人感動。有 時候，是非并不是在爭論中立刻就能辯明的，而化解危機卻比什么都重要。有時候，化解危機只需要微不足道的6個硬幣，而不是大張旗鼓、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 辯論、爭吵、說理。

想起我們在閱讀小說和散文時，有時會感到作品中的人和事過于平淡，很難激起讀者心靈的波瀾。也許，其原因之一，就是作者沒有將他想要奉獻給讀者的人物和故事，通過適當?shù)膶Ρ龋r明而強烈地凸現(xiàn)出來，使讀者在對比中，對美有所感知、感悟、感動。

旅途中的美，是滋養(yǎng)我生命的養(yǎng)料，是誘惑我不斷出發(fā)的夢境。旅途中的感動，也賦予我筆下的文字以永不枯竭的美的源泉。

選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