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西海固的一個鄉(xiāng)村,祖輩以土地為本,以農耕為生,讀書尚學者寥寥。很長時間以來,我們那個龐大的家族之中,沒有一個讀書之人。到了父親這一輩,才有了讀書的人。
祖輩兄弟五人,均未進過學堂,然而祖父趙維秀天資聰慧,性好交游。那時,我們祖上雖算不上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然而也是家興業(yè)旺,家道殷實。祖父極好結交滿腹經綸的文人學士?!奥牼幌?,勝讀十年書”,祖父口頭經常吊著這樣一句格言。也許是“往來無白丁”的緣故,祖父懂得的東西很多,成為家族中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長老。加之他口齒伶俐,能說會道,老年境至,乃成為當時西吉、隆德、海原三縣調解鄉(xiāng)間訟事和家庭糾紛的“說話先生”。大凡鄉(xiāng)里有了打官司的訟事或誰家有了排解不開的家庭矛盾,必請他出山說和。事主家往往備上鞍馬,送來禮物,接祖父前去。讓我至今感到驚訝的是,沒讀過一天書的祖父,竟然能將《增廣賢文》倒背如流,口吐蓮花。說到緊要處,名言警句,旁征博引,句句擊中要害,使當事人由當初的抵觸,到中間的沉默,再到后來的心悅誠服。
由于祖父十分崇拜有學問的人,他常常用“敬惜字紙”來教育我們,不但要愛護書籍,而且要尊師重教,因此,到父親這一代,他要求子女不論是男是女,都要讀書。不知何因,在父親這一代,家族中災難性的遭遇一個接一個。那一年,我的兩個堂叔父一個在西吉三合中學讀書時,身染惡疾,不幸早夭。另外一個則在西吉縣城讀書,我家離縣城大約有60里的山路,有一天,在叔父徒步從學校回家的路上(解放前,我們那里根本不通車),可能是出發(fā)太晚的緣故,天黑之前未能趕回家,被土匪綁架后反剪雙手捆在了一個荒無人煙的破莊院里的一口井旁,嘴里還塞著一團亂麻,天亮后,被當地犁地的鄉(xiāng)民發(fā)現,才救回家中,那時人已奄奄一息,不幾日便亡故了。可憐兩兄弟聰慧過人,卻在讀書求學的路上踏上了黃泉不歸路。這兩件事讓祖父傷心極了。然而他支持子女讀書的愿望從未改變過。
后來,父親被送進學堂,讀過四書五經,也讀過解放前夕的國文課本,那時用的是《康熙字典》。父親讀書刻苦,學業(yè)有成,解放后在糧庫工作,“文革”期間,因種種遭遇,只得回鄉(xiāng)務農。
我們弟兄三人在恢復高考后先后都考上了大學,在我們那個連高中生都少見的貧困鄉(xiāng)村,一個農民家庭一下子出了三個大學生,成了當時我們那一帶的特大新聞。父親那時的心情可想而知,鄉(xiāng)黨們給他起了一個很土的外號叫“興老漢”,興乃高興之意。
現在想來,我們弟兄仨能出人頭地,還真有祖父的一份功勞。
上世紀60年代初期,我們家一頂富農的帽子,讓父母大半輩子抬不起頭來。家境更是一貧如洗,靠父母掙工分養(yǎng)活一家七口人,生活的艱難自不必說,我們兄弟三人要讀書,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事,只是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羨慕得要死。
后來祖父發(fā)話了,首先讓大哥讀書,母親不同意,母親說沒有錢供給。這也是實情,那時要省出幾毛錢來,都是很難的事。祖父說,錢的事你們就不要管,我想辦法。母親看祖父的態(tài)度很堅決,再也沒說什么。祖父那時已是70多歲的高齡老人,自己沒有一點積蓄,腿腳又不大方便,哪有辦法去弄點錢來。豈料,祖父將他年輕時拾掇的一副清代乾隆年間鑄造的青銅馬蹬賣了,給大哥交了學費。
二哥小的時候頑皮是村上出了名的,常常遭到祖父的訓斥。然而,二哥總是玩心難改。有一件事至今想來令人啼笑皆非。
那時,為了給二哥籌措學雜費,祖父和父親一籌莫展,不得已祖父決定將他保存了幾十年的一個在他看來比較金貴的酒壺拿出來賣掉。祖父認為這應該是文物了,肯定能賣一個好價錢。不料,祖父的心愛之物不幸讓二哥乘祖父不在家時得在手里。貪玩調皮的他左看右看,這酒壺很像一只喇叭,非常好玩,就是下面有一個大肚子,顯得與喇叭的形狀不太相稱,于是他找來了鋼鋸,硬是將酒壺攔腰鋸斷,拿去當了喇叭耍。
到了我讀書的時候,家中雖不寬裕,但生活是不愁了。學雜費是可以交得上的,令我苦惱的是,除了枯燥乏味的課本,再沒有一本課外的讀物讓自己自由地讀一讀,享受那種無身心之累而有心靈放達之樂的讀書境界。記得有一次,母親帶我去幾十里外的外婆家,那次好像是外婆家過什么喜事,家里來了好多親戚。我在二舅的書堆下面發(fā)現了一本楊沫的《青春之歌》上卷。一翻起來,就沉入其間了。由于外婆家人太多,沒有我可以單獨容身讀書的地方,我經過一番偵察,最后把目標選定在了外婆家西窯的窯渠上邊。那里可以曬得上太陽,并且別人不易發(fā)覺。于是我爬上去開始讀書,從中午飯后一直讀了個天昏地暗。直到晚上母親找我吃飯時才被發(fā)現叫了下來。就是那一次,書在我的眼前洞開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讓我癡迷的文學世界。
宋人黃庭堅說:“人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边@和“腹有詩書氣自華”是一脈相通的。讀書與一個人的人生觀的養(yǎng)成、幸福觀的確立,一個人的品質還是有很大關系的。記得小時候讀魯迅的文章《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的啟蒙老師在講到三味書屋時,談到三味的含義,即為:“布衣暖,菜根香,讀書滋味長。”“書是惟一不死的東西。”丘特的話說得多好。得知結書緣,修為在書中。人類的文明進步仍需要博學多才的人,讀書,不會有錯。
選自“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