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蘭
十、佟槐給我寫了一張大字報
1966年5月,隨著“5·16”通知的下達,隨著毛澤東所寫的《我的一張大字報——炮打司令部》的傳達,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樣規(guī)模浩大的群眾運動。整個人類的四分之一,不分男女老少一齊動員起來,工、農(nóng)、兵,勞動群眾和知識分子,圣徒和魔鬼,一股腦兒卷了進去。
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卷全國,也包括了地處太行山區(qū),座落在曠野里的山西省長子中級農(nóng)職校。
學生聞風而動。一班的揚嘯東、孫春生、孫亮等同學和二班的段福書、原玉虎、張二聯(lián)等同學自發(fā)地聯(lián)合起來,成立了我校的“紅衛(wèi)兵”組織。
這些朝氣蓬勃的青年學生,出于樸素的階級感情,出于對共產(chǎn)黨的熱愛,出于對偉大領(lǐng)袖的崇敬,投入到這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中。他們要緊跟毛主席、緊跟黨中央向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開炮,要打倒黨內(nèi)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要蕩滌封、資、修的污泥濁水。他們要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教職員工也紛紛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歷史上任何革命、任何運動都難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文革”也一樣。有的人是為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投入進來;有的是想借運動撮取權(quán)力投入進來;有的是為報私仇投入進來;有的對運動原本不理解,但懵懵懂懂地被卷入進來……
1966年6月,以長子縣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張達仁為組長的3人組成的“文革”工作組進駐我校。
工作組領(lǐng)導大家學文件、學毛選、憶苦思甜,開展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
校園里沒有了出操的哨聲和腳步聲;教室里沒有了朗朗的讀書聲;宿舍里沒有了往日的歡歌笑語。取而代之的是日夜的辯論、激烈的爭吵,劍拔弩張、拳頭相向。學校發(fā)生了內(nèi)戰(zhàn)。到處是有組織的激動,有領(lǐng)導的對戰(zhàn),有秩序的混亂。
經(jīng)過幾個月的混戰(zhàn),學校分裂成兩派。一派是以吳昊為首的九名教師和一班、四班的一百名學生;一派是以季春為首,以職員為主體的九名教職員和二班、三班的一百名學生。兩派勢均力敵,旗鼓相當。
1966年11月,學生開始串聯(lián)。
1967年3月,塵埃落定。校長李培基、教務處主任張貫一、總務處主任沈殿英均被定為“黑幫”。兩派不再辯論,不再爭吵。
看到風平浪靜的學校,那為報一己私仇的人再也按捺不住,終于匆匆忙忙地跳了出來。
一天早晨,我去灶房吃飯,突然發(fā)現(xiàn)小灶房的墻壁上貼著一張針對我寫的大字報,署名佟槐。這顆我在“四清”運動中任清賬組組長時埋在腳下的定時炸彈,在“文革”期間爆炸了!
大字報中舉出的我的最大的一條罪狀是,佟槐說他偷聽臺灣廣播是我支持的。如果這個罪名成立的話,在“文革”期間那還了得!想想看,佟槐雖然和我是一個教研組的,但他從“四清”運動后基本不和我搭腔,我怎么能知道他偷聽臺灣廣播呢?又怎么能說是我支持他偷聽臺灣廣播呢?這種不合邏輯的事,佟槐也能編造出來。我說他匆忙,是因為這條罪狀連他自己也搭了進來??磥硭凇八那濉敝幸蜇澪凼芰颂幏趾螅⑽瓷羁谭词∽约?,更不思悔改,而是將仇恨記在心里。現(xiàn)在想借了運動,明火執(zhí)仗,要置我于死地。
我感到憤怒。但我想,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冷靜地觀察著事態(tài)發(fā)展。
日子一天天過去。
教職員工們沒有響應。大概同志們都知道他和我的過節(jié),知道這是造謠,是誣蔑,是陷害。我感謝同志們。
學生們也無人響應。這些樸實的農(nóng)家子弟,這些純真無邪的學生,當時年紀尚小,大約就是十六、七歲。他們對文化大革命談不上理解,也弄不清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的定義,所以常常盲從。但是對于給他們教課的老師卻給予了足夠的信任和尊重。我愛我的學生。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件事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然而一件意外的事卻發(fā)生了。
佟槐5月份回家探親,不知是哪些學生從他的宿舍里找到一本佟槐親筆書寫的反動日記,并把它交給了工作組。佟槐當時就被工作組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從此,在我校游街的隊伍里,除了掛著“黑幫”牌子的三位領(lǐng)導外,又加了一名掛著“現(xiàn)行反革命”牌子的佟槐。
十一、因禍得福
1967年9月,文化大革命仍在繼續(xù)。9月本應當是每學年中最忙碌的一個月,因為9月份不僅舊生要回校上課,還要迎接新生入學。然而1967年的9月,校門口卻冷冷清清。學校從1966年起已經(jīng)兩年沒招生了,學校的前途真令人擔憂。
新學年里,學生分期分批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在校學生有時在校內(nèi)開批判會,批斗三位領(lǐng)導;有時把掛著“黑幫”牌子的三位領(lǐng)導和掛著“現(xiàn)行反革命”牌子的佟槐拉到鮑店街上游斗,而教師們無事可做,便成了“逍遙派”。
金秋季節(jié),天高氣爽。我約了“老夫子”、“黑煤球”等人到十多里外的屯留沙家莊去看飛機?!拔母铩逼陂g,在“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思想指導下,一些軍工廠、軍事院校相繼搬到山區(qū)或農(nóng)村。北京航空學校搬遷到了屯留縣沙家莊。
我們來到沙家莊,看見停機坪上停著一架教練機。圍觀的老百姓不少,我們也擠上前去。只見一名年青的教練員操著標準的普通話正給大家講解:“……這叫機翼,機翼的下面一層是由很輕的質(zhì)地堅硬的鋁合金制成,機翼的上面膨起的這一層是用軍用帆布制成的。老鄉(xiāng)們,這可不能叫成‘雞翅膀??!”他風趣幽默的語言把圍觀的人都逗樂了。
看完飛機,我們幾個人又去爬山。秋天的山,五彩斑斕,美不勝收。我們沿著盤旋的山路向上攀登。微風過處,野菊花送來陣陣清香,沁人心脾。我們徜徉在山間,留連忘返,不覺太陽西沉,只好戀戀不舍地返回學校。
大約爬山累著了,晚上我覺得腰酸困、肚子疼,繼而出血不止。第二天早上我去鮑店衛(wèi)生院就診。醫(yī)生診斷為子宮功能性出血,給打了止血針。我沒有回去,因為我覺得實在是太疲乏了,太疲乏了,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終于昏過去了。
我醒來時,已是下午時分。我躺在病床上,有醫(yī)生和護士守著。我不聽醫(yī)生的勸阻,要自己去上廁所,醫(yī)生只好讓護士陪著我去。結(jié)果剛走到廁所就又昏倒在地。
再次蘇醒時已是晚上,我已不能睜眼,不能說話,但我有意識。我聽見吳昊吩咐孫孝先和崔樹堂,讓他倆趕快回學校扎一副擔架,準備連夜將我送往縣醫(yī)院。接著又聽到李志棟說:“不行,這兒離長子縣醫(yī)院35里,像她這樣,恐怕走到半路就死了。咱們還是趕快給他愛人打電話吧!”聽著聽著,我又失去了知覺。
事后,我才知道,同志們到鮑店郵局給我在長治市工作的愛人掛了長途。我愛人當即約了他們單位工宣隊的2名同志一起,到長治和平醫(yī)院急診科求救。和平醫(yī)院到底是大醫(yī)院,值班的李鳳蘭醫(yī)生一聽情況,立即判斷是流產(chǎn)大出血,連忙帶上血漿,叫上救護車開往鮑店救人。然而鮑店衛(wèi)生院條件太差,不能手術(shù)。李醫(yī)生只得讓大家將我抬到救護車上,連夜往長治趕。開車的司機師傅也特別負責,他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從長治經(jīng)長子縣到鮑店鎮(zhèn)的路雖然近一些,但路況不好,于是決定返程時,繞遠走了比較平坦的從屯留到長治的路,而且為怕顛簸傷著病人,小心翼翼地駕駛。我得救了!
是大家救了我,我的同事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由衷地感激他們!
在這次災難中,還出現(xiàn)了一個奇跡,我延續(xù)了七年的支氣管哮喘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誰也說不來原因??傊?,我因禍得福!我再也不用每天靠吃麻黃素和氨茶堿來控制病情,我又能下廚做飯了,我又能干體力活了……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十二、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
1968年,文化大革命仍在繼續(xù)。在中央復課鬧革命的號召下,全國各地的中小學紛紛復課,而我校卻遲遲沒有動靜。主要原因是學校當時沒有權(quán)威的領(lǐng)導機構(gòu)?!拔母铩惫ぷ鹘M組長張達仁于1967年夏天在阻止學生的過激行動時,著急上火,突發(fā)腦溢血辭世,所以“文革”工作組一直未能形成有效的領(lǐng)導;校長、教務主任和總務主任仍在牛棚里蹲著,還沒有“站出來”;從1967年開始,我校在“文革”中分成的兩派已經(jīng)分灶吃飯。當然,你吃誰的飯就要屬誰管,我們外出回家都要和本派的學生領(lǐng)袖請假,所以教師們實際上已是被學生領(lǐng)導,受學生保護。更兼幾年來,學生歷經(jīng)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大串聯(lián)、批斗走資派等活動,心已如平原之馬,易放難收了。
看著學生們每天晃晃蕩蕩,無事可做,看著大好的時光一天天流逝,我們急在心里。但光急也無用,我們得想想法子。幾經(jīng)磋商,吳昊和我以教研組的名義發(fā)出公告,說從某月某日起,教研組將開課講授以下內(nèi)容:1、照像和洗像的原理,做照像、洗像的實驗;2、講收音機的組裝與維修。如有愿學的同學請到教研組報名。這一招還行,大約有一半兒學生報名參加。當然,要講照像、講收音機的組裝和維修,就要連帶講一些有關(guān)的物理知識;要講洗像的原理,就要連帶講一些有關(guān)的化學知識,這樣連講課帶實踐,共用了個把月的時間。這些出身農(nóng)村的學生,看到由自己親自拍攝,又親手洗出來的照片,別提有多高興了。組裝、維修收音機難度較大,能熟練掌握的同學還是比較少的。
1968年下半年,兩個年級的學生相繼畢業(yè)離校。
“文革”小組撤消。趙道海同志留校任“革委會”主任。
年底,以長子縣拖拉機站工人張有賢為組長的3人組成的工宣隊進駐我校。
1969年3月,工宣隊帶領(lǐng)我校十幾名教職員工到長子拖拉機站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
我們到達拖拉機站的當天下午,安排好住宿,稍事休整,工宣隊員小趙就指揮大家打掃院子。只見三三兩兩的工人進出。突然,一名工人站住,沖著小趙喊:“趙XX,你看什么?讓老師們干活,你卻站著!”工宣隊員小趙是個淳樸憨厚的小伙子,他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現(xiàn)在突然讓他領(lǐng)導十幾個教師,有些不知所措。他糊里糊涂地挨了工友的呵斥,趕忙找來笤帚和簸箕,將老師們掃到一起的垃圾裝進筐里……
第二天,工宣隊給老師們安排工作。男教師全部開拖拉機,參加春耕生產(chǎn)。開東方紅拖拉機的技術(shù)難度不大,老師們很快就能熟練駕駛。常言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以前拖拉機站夜晚耕地都是一臺車上派男女駕駛員各一名,這樣可以防止瞌睡,保障安全。而我校教師們年富力強,都是單獨駕駛。我因為帶著一個不足百天的“千金”,沒能攤上這樣的好差事。想著他們駕著鐵牛,英姿勃發(fā)地在田野上馳騁,我好羨慕,我好遺憾!
給我安排的工作是當車工。工廠里一直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車鉗銑沒有比,鉚沖焊湊合干,叫翻砂就回家?!避嚬づ旁诘谝晃皇怯械览淼?,因為那形形色色、形狀各異的非標準件都是由車工用靈巧的雙手,在圓車上車出來的,其技術(shù)含量之高,是其它工種不能比的。
帶我的師傅姓張。他三十多歲,中等身材,眼光里透著精明。他大概沒有想到一個女大學生,一個任課幾年的女教師穿著會如此樸素,身上會完全沒有驕嬌二氣,能全神貫注地聽著他的講解,看著他的操作,并提出各種問題請他解答,他對我的欣賞和信任油然而生。當天下午,他就讓我試車,試車一根“光桿兒”。當車行進快到達頂端時,我還做不到眼疾手快,沒能及時停車,結(jié)果刀撞打了。我很尷尬。張師傅看著我的窘相,連忙安慰我說:“不要緊的,第一次上車沒有不打刀的,我第一次上車就一連打了三把刀?!睆拇?,我操作時更加小心,干了三個月車工,再沒出過任何事故,成功地車出13條非標螺絲。
張師傅不僅在技術(shù)上手把手地教我干活,在生活上也對我十分關(guān)心和愛護。他知道我還帶著一個吃奶的小嬰兒,每天都督促我早點下班去照顧孩子。
春耕完后,我們返校。
和工人師傅們朝夕相處三個月,我感慨良多。隨著“文革”的深入,極左思潮泛濫,甚至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那些有極左思 潮的人又送給知識分子一頂“桂冠”——“臭老九”。這“老九”大概有兩個意思。一是把知識分子也當成改造的對象,排在“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之后的第九位;另一層意思是承襲元朝統(tǒng)治者貶損知識分子的衣缽。元朝將人分成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梢姰敃r知識分子就被定為第九等人,那可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等次。一小撮極左思想的人還不滿足,認為僅此不足以表達他們對知識分子的蔑視和厭惡之情,就在“老九”的前面再加一個“臭”字。更有甚者,有人還作了一幅對聯(lián)曰:“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边@幅對聯(lián)傳遍全國,婦孺皆知。這讓那些出身不好的知識分子更加抬不起頭來。但是我們在工廠和工人師傅們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個月,讓我們感到工人師傅不僅把我們當成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倍加愛護,而且在工人師傅眼里,我們是有知識的“文化人”,他們對我們除了愛護外,還十分尊重。工人師傅從不直呼我們的姓名,總是謙恭地稱我們“老師”。這段經(jīng)歷讓我們一掃心中的陰霾。
三位領(lǐng)導相繼從牛棚中解放。佟槐的結(jié)案材料上報長子縣專案組,但在上交的過程中“遺失”了。
1970年3月,我校除季春、孫秀靈、郜金貴三位教師留校外,其余教職員全部下鄉(xiāng)插隊。我們這所“半耕半讀、社來社去”的新型學校,在“文革”中宣告終結(jié)。
我愛我的學校。我愛和我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們,我愛我的學生,我愛這里的一磚一瓦,我愛這里的一草一木。然而我不得不離開它,我必須進入我人生旅程的下一站。
十三、插隊
1970年3月,我到長治縣中村公社雙崗大隊插隊。
雙崗大隊由前雙崗、后雙崗和牛家山三個自然村組成。你一聽名字就知道這里的地形地貌了。牛家山自不待言,當然是山區(qū)了。而“崗”者,山也。來這個大隊插隊的有5人,組成一個班。班長叫張樂業(yè),他是原晉東南工人療養(yǎng)院院長。他與范曉琦(原長治農(nóng)職校教導員)在前雙崗居住,吳允中(原長治師范教師)在牛家山居住,周化南(原地委干部)和我在后雙崗居住。
我被安排在一個向陽院里,院里住著雙崗大隊黨支部書記李花則。李花則是女中豪杰,她吃苦、能干,具有較高的理論水平,在群眾中享有較高的威信。她對我關(guān)照有加。冬天全大隊包括她自己都是燒本村煤窯產(chǎn)的“臭煤”。這煤含硫量大,燒起來嗆死個人。然而她卻叫人給我從外村拉了“香煤”取曖。
我們自己不起火,吃派飯。老鄉(xiāng)常年的伙食是,早晨吃“不涌”就蘿卜酸菜。什么叫“不涌”?其實就是用玉米圪糝做成的稠飯,大概取其稠而不會像水流一樣涌動之意吧。中午吃摻了糠的玉米面疙瘩,晚上和子飯。雖然老鄉(xiāng)的生活水平很低,但待我們?nèi)缟腺e。不管輪到誰家,中午都要給做一頓好飯。有時是白面條,有時是白面饅頭,還有給做餃子的。聽起來這飯好像很普通,可是在當?shù)?,這頓飯很珍貴。這里不是小麥產(chǎn)區(qū),一年只分兩次麥子,春節(jié)分一次,中秋節(jié)分一次,每次人均5斤。這點麥子磨成的白面能有多少?一年的這點白面怎么個吃法?這頓白面并不是全家人都吃,而是只給我做兩碗,連他們的小孩子都不讓吃的。我端起碗來,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怎么能吃得下這飯?可是不吃不行。我只得自己吃一碗,分給小孩子一碗,才算安心。我們的農(nóng)民心地是多么的善良,他們的情操是多么的高尚!而我們自己正像白居易詩里所說,“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宴有余糧”。試問,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工作?
后雙崗的地,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形狀各異。我第一次參加勞動,是在一片高地上,這片地呈不規(guī)則的圓形。我和幾個婦女在一起勞動。我看她們沿著地邊向前走,手中的鋤頭像蝴蝶一樣上下翻飛。于是我照著她們的樣子做。大概是我的姿勢太“優(yōu)美”啦,逗得她們掩著嘴吃吃地笑起來。
一個叫張忠厚的中年漢子看到我干活不得要領(lǐng),便說:“老張,我來教你?!蔽液鋈幌氲轿覀湔n時的第一條就是“教學目的”,于是我問他:“你們這轉(zhuǎn)圈的目的是什么?”忠厚說:“這叫筑岸,就是把這塊地的邊緣筑松,將來好栽蓖麻?!蔽艺f:“好啦,我知道啦!”于是便沿地邊也筑起來。
還有一次是和婦女們一塊間谷子。我向她們請教:“婦女同志們,這多遠留一棵苗???”她們告訴我:“二寸遠留一棵苗?!蔽艺f:“好了,我知道啦!”我伸開手掌,四指并攏,看了看,恰好二寸。于是我用手量一次距離,留一棵苗,再量一次距離,再留一棵苗。不料她們蹭蹭地往前趕,把我遠遠地甩在了后面。正在我著急之際,看見一個叫“蓮子”的中年婦女返回來。蓮子年齡較大,干活麻利,又老成持重。她看了看我笑著說:“老張,這谷子與谷子間的距離差不多是二寸就行,像你這樣一棵一棵地量,那得干到什么時候呀?”看來種地太精確了不行,得用模糊數(shù)學。
慢慢地我和大家都熟悉了。在休息的時候,我給他們讀報紙,講時事,甚至唱歌。我成了她們的好朋友,好伙伴。
1970年7月,我被抽調(diào)到韓店公社韓店大隊整黨。我們這個工作組由3人組成。組長叫馮福堂,是韓店衛(wèi)生院的院長。他五十多歲,溫文爾雅。還有一位是工人小李,極謙虛謹慎。我們整黨工作組和韓店公社書記秦爭氣一塊兒研究整黨事宜。會上分了一下工,決定由馮組長宣讀文件,做整黨動員;由我這個唯一的非黨員宣講黨章;小李則上傳下達,做組織工作。我宣講完黨章,黨員們都豎起大拇指說:“有水平!”
在韓店呆了個把月,又調(diào)我們這個工作組去南王莊整黨。我仍負責宣講黨章。在整黨過程中,我與大隊黨支部書記紀全成了好朋友。整黨結(jié)束后,我們這個工作組留在南王莊達半年之久,一邊鞏固整黨成果,一邊參加勞動。
南王莊在韓店之南,村里的房子分別建在一條河溝的兩旁,多數(shù)人是解放前從河南逃荒上來的。他們很吃苦。在上世紀70年代,婦女們?nèi)员A糁徎棽嫉膫鹘y(tǒng),所以家里的被褥都比較齊整,但飯食卻很差。我吃了半年派飯,頓頓是紅面糊糊中煮著幾塊紅蘿卜,或者玉米面糊糊中煮著幾塊紅薯,沒有吃過一頓干飯。就這也是群眾高待我們,他們平常吃的糊糊更稀,簡直可以照見天。
有一次,我悄悄問紀全:“聽說你們大隊的畝產(chǎn)量不算低,為什么大家都是稀湯灌大肚呢?”紀全告訴我:“我們的產(chǎn)量并沒有那么高。我們有兩本賬,一本是真實產(chǎn)量,一本是上報產(chǎn)量。因為上報產(chǎn)量高,所以交的公糧也多,所留口糧自然就少了?!蔽矣謫枺骸澳銈?yōu)槭裁匆搱螽a(chǎn)量?”紀全答:“因為上級在秋天把干部集中起來,搞‘秤桿上的階級斗爭,你不多報不行?!?/p>
看來有些基層干部要提高糧食產(chǎn)量不是靠解放生產(chǎn)力,不是靠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不是靠科學種田等辦法,而是靠高壓政策,把糧食產(chǎn)量“逼”高。
1971年3月,整黨工作結(jié)束。
7月,我?guī)е齻€月大的兒子返回雙崗大隊,繼續(xù)插隊。
一天比一天熱了,婦女們出工的人數(shù)天天在減少。到了暑熱難當、揮汗如雨的中伏天,婦女們都不出工了,只剩下婦女隊長“丑閨女”一個人。丑閨女只有十八、九歲,長的并不丑,她高挑兒身材,面如滿月,端莊而美麗。她肯吃苦,不?;?,無負擔,所以婦女們選她做隊長。俗話說,鋤頭底下三分雨,越是暑熱天旱,地越得鋤,可是婦女們不出工,地鋤不了,怎么辦?丑閨女急得哭了鼻子:“我不當隊長了!”于是我挑起了這副擔子。
休息的時候,我去向老農(nóng)討教。有一位六十開外的老農(nóng),身材不高,但精神矍鑠,眼光里透著睿智。他對我說:“你把要鋤的各塊地都丈量出來,寫在一張紙上,分到各人名下,限時讓她們鋤完?!蔽艺f:“給她們下了條子,她們再不出工怎么辦?”老者說:“除非她們不在大隊吃糧。”
老者是本村人,種了一輩子地,能不知道各塊地的面積嗎?當然知道。只不過他想考考我。測量土地的面積根本難不倒我,因為我知道一畝地是60平方丈。而丈量的辦法是一蹺五尺,一步一丈。如果某塊地類似長方形,我就用長乘寬來計算面積,如果某塊地類似三角形,我就用底乘高,再乘二分之一來計算面積。這樣我用了一下午時間,經(jīng)過測量和計算,把各塊兒地的面積寫出來,拿給老者看。他一手捻著他的“山羊”胡子,一邊點頭,一邊微笑著說:“嗯,不錯。你去下條子吧!”
我把條子交到有勞動能力的中、青年婦女手中。第二天我去上工,發(fā)現(xiàn)那些婦女早就在地里干活了。原來她們?yōu)楸苁顭?,早?點就出工了,而且不是單干,仍肩并肩一塊兒鋤地,畢竟在一起干活是愉快的。丑閨女也破啼為笑,她也和婦女們一塊兒干起來。不幾天,我下達的任務都圓滿完成。
事后我與老者聊起來,他告訴我,在牛家山有一個姓郭的小隊長,就把田分到各戶,分到你名下的田從耕到收都由你負責,這樣耕、種、鋤、收的質(zhì)量也得到保障。
這是“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雛形嗎?
斗轉(zhuǎn)星移,轉(zhuǎn)眼冬天到了。雙崗大隊黨支部書記李花則受中村公社領(lǐng)導的委托跟我談話,希望我到中村公社任婦女主任一職。我連忙說:“啊呀不行,我出身不好,怎能去公社當領(lǐng)導?”李花則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呀!”我又說:“我既不是團員更不是黨員,哪能去當婦女主任?”李花則說:“不是黨員,組織可以幫你解決?!笨磥硭怯袀涠鴣?。
我驚異了,想不到我們的基層干部能有如此高的政策水平。但是我還是愿意教書。
正在我忐忑不安之際,我的調(diào)令到了。
1971年12月,我被調(diào)到長治師范任教,從此結(jié)束了在農(nóng)村工作的生涯。
我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我在各個平凡的崗位上努力奮斗,有過收獲和榮耀,有過失落和委曲;享受過成功的喜悅,也品嘗過失敗的痛苦,但不論怎樣,我都盡力了。我對得起養(yǎng)育我的祖國,對得起培育我的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