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今年3月,英國廣播公司(BBS)的記者約翰·斯維尼冒充倫敦經濟學院的教授,和他的另外兩個同事混在該校的一個學生代表團中,到朝鮮參觀訪問了8天。他們暗中拍攝,并制作了一部紀錄片,聲稱要深度揭秘朝鮮。
前些天,我參加了一個民間組織的旅游團,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朝鮮方面稱為“祖國解放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之際到朝鮮旅游了4天。出發(fā)前,組織者告知可以帶手機、照相機和電腦。一路上,除某些軍事區(qū)域和場館內部被告知禁止拍照,照相沒有任何限制。
此行最大的意外收獲當屬游覽海濱城市元山。到訪元山恰逢7月27日,即朝鮮“祖國解放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當天天氣晴好,又是全國性假日,海邊一條公路的兩側滿是休閑的人群,蔓延至少兩公里,人數恐怕要以萬計。沙灘上嬉水的人密密麻麻,公路另一側的樹林草地上聚集的是野炊的人,有些人酒足飯飽,放著音樂跳起了舞。下了車,我們走到休閑的人群中,不自覺地去注意觀察他們野炊的食物。朝鮮人性情奔放,拉著我們這些圍觀的人一塊跳舞。
此類歡快的場景在我們國內城市的角落也常見,但大體都是老年人的自娛自樂。而眼前的享受夏日午后時光的朝鮮人,則以青壯年男女為主,他們的表情上寫著輕松—這種輕松只有在生活沒有壓力的情況下才可能浮現在臉上。
我是從朝鮮回來之后才找來斯維尼的紀錄片看的。他們拍攝的一些場景正是我剛剛到過的,因為偷拍而晃動且壓低了角度的鏡頭傳達的是一種與現實不相符的壓抑感,斯維尼在鏡頭前故作神秘的姿態(tài)和傾向性極強的解說也在營造一種神秘的氣氛。這些跟我的親身感受極其不同,我確信這也與斯維尼本人的感受不同,但顯然這對他并不重要,他要做的就是把朝鮮表達為另一個世界,印證所謂“流氓國家”的標簽。
這是冷戰(zhàn)的延續(xù)。冷戰(zhàn)中,西方在政治上的敵人是蘇聯及東方陣營,意識形態(tài)上的敵人則是共產主義。蘇東垮臺了,但共產主義的幽靈還在某些地域飄蕩,那么冷戰(zhàn)就沒有終結。朝鮮不能成為討論的問題,它只可以被污名化。
這種冷戰(zhàn)思維在我們的身邊也彌漫著,我通過微博發(fā)了幾張在朝鮮拍的照片,便有一大堆人跑來告訴我,在朝鮮是不允許拍照的,不可以到平壤以外去看,不可以接觸官方安排以外的任何人。這些從未踏足朝鮮半步的人,流露著一種愚蠢且傲慢的自信,就好像去了朝鮮的是他們,而不是我。
冷戰(zhàn)思維預設了意識形態(tài)上的對與錯,對那些意識形態(tài)教條家來說,如果真實世界不符合他們的想象,那么一定是現實錯了。以此反觀那些把改革的話語喊得震天響的各路專家學者,有多少人是在高昂著頭叫賣一點可憐的西方教條,卻固執(zhí)地拒絕低頭看一眼腳下的大地呢?
斯維尼在參觀一家朝鮮圖書館時,問管理員是否有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他的用意是顯而易見的,也得到他期望的回答,“沒有”,于是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神情。一切形式的極權主義都不值得我們?yōu)橹q護,在不同類型的極權主義之間 “比爛”也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有興趣了解,斯維尼以及其他大把的被冷戰(zhàn)思維控制了頭腦的教條家們是否能夠直面一個事實:—感謝愛德華·斯諾登的揭露—奧威爾所預言的“老大哥在看著你”的景象,已經在美國(而不是其他國家)最徹底地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