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這年頭,餐飲市場競爭態(tài)勢日趨激烈,飯店在裝潢方面下足了血本,要么堅持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民族風,要么挾洋人自重滿眼都是巴洛克,要么借老上海玩一把格調。有一次我在四川路上某飯店招待外地朋友吃飯,從大堂到包房,到處掛著老照片,有清末凌遲犯人的慘象,有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三大亨的合影,有吞云吐霧的大煙鬼,有會樂里倚門賣笑的妓女,還有南京路上的吉普女郎,以及新新公司門口槍斃銀元販子……外地朋友看得目瞪口呆:上海灘真厲害!
還有一次我在某火鍋店里看到老板用六七十年代的舊報紙糊墻,從走廊一直糊到包房,鋪天蓋天,叫人暈頭轉向。酒過三巡,我索性擱下筷子去看報。這一看不免心生敬意,當年人民日報的記者還真不容易,比如國際版,一個版面只有兩篇文章,一篇報道日本松山芭蕾舞團如何力克萬難排演《白毛女》的詳情,另一篇的標題干脆就是《羅馬尼亞人民愛讀毛主席著作》。
還有一次電話訂位,講妥時間、包房后,服務員還報了一個密碼讓我記住。吃飯還要密碼?這讓我好生奇怪。那天如約而至,果然發(fā)現(xiàn)飯店大門(鐵門)緊閉,墻上嵌著一個超大鍵盤,我根據(jù)密碼一一按鍵,鐵門應聲而開,里面別有洞天,燈火通明。半途想上衛(wèi)生間,有把手的那邊任我怎么推就紋絲不動,過來一老吃客,告訴我得從裝門鉸鏈的那邊推,將信將疑一推,果然顯山露水。但真正的考驗在后頭,這里的小便池正對著一面大玻璃,外面就是街景,陽光燦爛,綠樹成陰,香車寶馬,美女行過,這撒尿不等于撒野嗎?正憋得慌,旁邊有人告訴我:這玻璃是特殊材料做的,里面看得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你就放心撒吧。嘩!美女果然從眼前飄過,談笑風生,目不斜視。這里的許多思路、設計及相應動作要與常識反著來,也正因如此,吸引了許多有逆反心理的小資。
上海體育館下面有一飯店名叫“9車間”,也是小資扎堆的地方,那里的環(huán)境就像一個大車間,車床、鉗床、鉆床分布在餐廳各個角落,墻上掛了許多工具,包房一律以科室命名——動力科、質檢科、保衛(wèi)科等,包房里的裝飾也很簡單,就是那個年代印刷發(fā)行的宣傳畫,比如《如何防止核輻射》、《步槍打飛機》等,但一下子激活了我的童年記憶。裝食物的器皿都是搪瓷碗和盆子,掉了瓷還在用——這叫懷舊!搪瓷茶缸這會就用來裝啤酒,沉甸甸的很有壓手感,喝起來喉節(jié)不停鼓動,大大過癮啊。菜呢,就是從前工廠食堂的招牌菜;菜底肉圓、面拖大排、糖醋魚塊、雞汁百葉包等,食客吃得滿頭大汗,眉開眼笑。
不過與我最近去過的一家飯店相比,以上招數(shù)都不算狠。飯店老板和大廚都是法國人,飯店的大致方位在蘇州河邊,但沒人知道確切地址。吃飯須電話預訂,然后在外灘某幢大樓門口集中,晚上準六點,一輛中型面包車悄無聲息地停在路邊。來自五湖四海的食客依次上車,車剛起動,隨車服務員就取出黑布將每人的眼睛蒙起來,七轉八轉,聽到金屬卷簾門徐徐拉起,車子進入,客人在一片漆黑中搭著前一位的肩膀小心前進,終于到了飯店唯一的包房,“好啦,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光臨,請將布條摘下”。
眼前一片炫麗,不算亮,紫與綠的光束構成海底龍宮的怪誕感。吃一道菜,墻上的LED就播放與食物有關的畫面,比如鱒魚上桌后,墻上就出現(xiàn)了加拿大的寬闊海面,并配有嘩嘩水聲。意大利燴雜蔬上桌了,眼前是地中海風情,空氣中也彌漫起這種植物及羅勒的香氣。在那里,客人被剝奪了點菜的權力,一切聽任廚師安排,人均標準是預設的,另外點酒也行,但這瓶酒無論多貴,都必須讓所有認識或不認識的食客分享,要心疼你就回家去。吃完后,上車,繼續(xù)蒙上黑布條,七轉八轉,外灘就到了?;匚兑幌?,就像剛剛被西西里黑手黨綁架,最終在外交部的斡旋下獲釋,你還不趕快感謝祖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