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翔
6月,我的朋友小樊因長期生活不規(guī)律,再加上飲酒和服用抗生素,導致胃出血被送進急診室搶救。他剛剛找到一份工作,還沒來得及去上班,就先被送進了醫(yī)院。大家輪流去看望和照顧他,這個急診室的故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在一家醫(yī)院拍了一個月,時常搞不清楚自己要表達什么,于是只好盡量感受那個空間里人們沒有遮蔽好的情緒。
在急診室的第一個夜里,送來一個因為家庭矛盾喝了半瓶潔廁靈的女人。她靠在擔架車上一邊哭泣一邊干嘔,表情痛苦。幸運的是從X光片上看,她的腹腔內(nèi)沒有明顯被濃酸灼傷的痕跡,醫(yī)生檢查后讓家屬給她買了牛奶催吐,她喝完后將部分潔廁靈吐了出來,然后被送去留院觀察,而她的丈夫在向值班醫(yī)生Z詢問病情之后只說了一句:“就是作!”
Z沒說什么,從醫(yī)五年,比這更冷漠的場面他也見過。作為醫(yī)生,治病救人是分內(nèi)事,卻無權干涉別人的生活。他用手機翻拍過一張患者腦部的X光片,一個惡性斗毆事件的受害者,一把刀從他的頭顱額部插入枕部,最后沒能救過來。我問他還記不記得從業(yè)以來看見過多少病人離開人世,他說只記得自己第一個去世的病人——一個得了紅斑狼瘡的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醫(yī)生告訴她不能懷孕,但她堅持要了孩子,因為生產(chǎn)病情加重,導致心衰腎衰,身體腫得像個包子,在醫(yī)院治療一段時間后,她用光了所有的錢,就放棄治療,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F讀研時跟老師上一臺手術,病人沒能救過來,她很難過,站在一旁哭了,老師因此把她趕出手術室。后來老師跟她說:“病人的家屬如果看見你哭,會覺得是我們失職才導致病人去世的……”從那之后,她再也沒有因為患者的離世掉過眼淚。她今年剛剛畢業(yè)成為一名正式的急診科醫(yī)生,喜歡四處去旅行,也喜歡看各種演出,曾提前買好周杰倫演唱會的門票,卻因為排班表上那天是夜班又不得不把票給退了。
其實醫(yī)生和大部分人一樣,只是我們習慣了在病痛面前把全部期許押注在白大褂身上苛求他們的專業(yè)和盡責,而穿在白大褂里面的活生生的人,是我們所不關心的。吊詭的是,當他們習慣了抽離情感,心情不為病患所累時,我們又開始指責他們冷血、不負責任。人性的退場到底是哪里開始的,我說不好。
一個在搶救室里住了很多天的老人,終于脫離危險可以轉(zhuǎn)去留院觀察,但家屬卻遲遲不愿意辦手續(xù)。在醫(yī)生再三催促后,我聽到家屬說:“住在這兒多省事兒,24小時有人照顧,不用管啊,轉(zhuǎn)去住院我們還得伺候做飯……”
在急診室拍攝的最后一晚,C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跟我說:“告訴你的朋友,千萬不要做醫(yī)生這一行,太辛苦了……”那是凌晨3點40分的北京,搶救室的各種儀器一刻不停地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她只能趴在桌上瞇一會兒,5點鐘她還要給病人做動脈血氣。她也是新晉的急診科醫(yī)生,為獲取這個職業(yè)資格她在大學苦讀了8年。在她上大學之前,這還是一個光榮崇高的職業(yè),但這些年,醫(yī)患矛盾日益尖銳,同行遇刺被害事件頻發(fā),她也有點兒心灰意冷。
我和C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不經(jīng)意間提起我的朋友小樊。他在醫(yī)院里躺了十天,因為失血過多又不能吃飯體重驟減至54公斤。出院后他買了可預約時間的電飯煲和一堆粗雜糧,每天睡前預約煮粥,早起提著保溫桶輕飄飄地混在首都早高峰的滾滾人潮中去擠地鐵。我沒有親眼看見那畫面,但它總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如果你們在早高峰的地鐵5號線里遇見這個披散著長發(fā)面無血色的年輕人,記得提醒他再去醫(yī)院做個胃鏡復查吧,總喝粥不是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