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琛
李陽“家暴門”再起波瀾。
在北京市朝陽區(qū)法院宣判后,2月18日,朝陽法院收到李陽郵寄的上訴狀,除離婚一項以外,李陽對包括子女撫養(yǎng)、家暴認定、精神損害賠償?shù)绕渌袥Q均不服,甚至連雙方在訴訟中達成一致的財產(chǎn)分割意見也“反悔”,并反指美籍前妻李金(Kim)存在家暴傾向。
李陽“家暴門”顯然還難以畫上句點,但此案中的受害者,至少已經(jīng)開始尋求法律的幫助。生活中,面對丈夫的拳頭,更多的妻子選擇忍受,因為她們認為家丑不可外揚。
當暴力發(fā)生在家庭里,中國人往往認為是私事,公權力不宜干涉,連李陽自己都說:“我覺得這個事沒那么嚴重,就算拖3天也無所謂,不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處理。”不過李陽也認識到:“如果在美國我就犯法了?!?/p>
2011年10月21日,全國婦聯(lián)和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diào)查顯示,在整個婚姻生活中,曾遭受過配偶不同形式家庭暴力的女性占24.7%。一項網(wǎng)絡調(diào)查顯示,受訪網(wǎng)民在遭遇家暴時,選擇自己默默忍受、“不敢大聲說出來”的超過一半。很多受害者表示,遭遇家暴求助最多的是家人或朋友,而非婦聯(lián)、派出所。
法外家事?
2011年8月,一場因瑣事引起的爭吵之后,李陽對李金大打出手。隨后,李金將自己受傷的照片放上新浪微博并向法院提起訴訟,輿論隨之一片嘩然。
根據(jù)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一項統(tǒng)計顯示,98.67%的家暴案件發(fā)生在夫妻之間,而受害者絕大多數(shù)是弱勢的女方。另據(jù)北京市朝陽區(qū)法院的一項調(diào)研表明,涉及家庭暴力的民事案件中,受害人曾有求助行為的只占到全部案件的15.1%,大多數(shù)受害者選擇了忍氣吞聲。
李金在第一次庭審結束后表示,她這么做就是要告訴中國婦女,“家暴是不對的?!?/p>
事實上,李金此舉得到了許多中國婦女的支持。四次庭審中,無法進入法院的大量支持者都聚集在朝陽法院門口,通過舉標語和喊口號聲援李金、聲討李陽。
最終,法院的一審判決認定李陽的行為構成家庭暴力,并準許李陽與美籍妻子李金離婚,認定李陽存在家暴及重婚行為;判其3個女兒由李金撫養(yǎng),李陽按照每人每年10萬元標準支付撫養(yǎng)費,至年滿18歲;李陽支付1200萬元財產(chǎn)給李金。
如今,越來越多的中國家暴受害者開始學著訴諸法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統(tǒng)計顯示,2005年至2011年,北京市法院審結的涉家庭暴力的民事案件達2898件。在2005年,北京市法院審理了217件家暴案件,而2011年這一數(shù)字上升至657件。
然而,要根除家庭暴力并非易事。原因在于,中國至今還沒有單獨為反家庭暴力立法,審理家暴案件的法官經(jīng)常抱怨,現(xiàn)行的法律并沒有給家暴統(tǒng)一的認定標準,在取證上往往存在困難。
因此,李陽很清楚,若是在美國,報警后5分鐘他就會被帶走,處罰比普通的盜竊罪還要重,想撤訴都無濟于事。而在我國,缺乏一把真正意義上的反家暴的“尚方寶劍”,就算李陽主動走進派出所,派出所民警仍對這“家務事”束手無策。
中國法學會婚姻家庭法學研究會副會長李明舜曾表示,家庭暴力作為法律概念在中國始現(xiàn)于2001年修改的《婚姻法》。之后,2005年修改的《婦女權益保障法》和2006年修改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相繼明確規(guī)定了家暴問題。
“而從地方立法層面來看,已有25個省區(qū)市出臺了預防和制止家暴的專門性規(guī)范和規(guī)范性文件。但中國反家暴的法律資源不足與浪費的情況依然嚴重存在,如法律責任不明確,救助措施不具體,可操作性很差等?!崩蠲魉幢硎?。
有評論認為,受害的妻子們選擇忍氣吞聲,未必是中國女性寬容,而是法律存在空白,公權力沒能給弱者以庇護。
可以累計的刑事犯罪
根據(jù)聯(lián)合國公布的相關數(shù)據(jù),在世界范圍內(nèi),平均每三名女性當中就有一人在一生中曾遭到配偶或伴侶的毆打、強暴或其他形式的暴力虐待——如果以全球有70億人口來計算,相當于大約有10億婦女正在面臨暴力威脅;同時,每五名女性中就有一人曾有過被強奸或性侵害的經(jīng)歷,其中超過一半受害者是不滿16歲的女童。
據(jù)了解,截止到2010年的10月,世界上已經(jīng)有8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對家暴問題進行了專門的立法,在亞洲,除了西亞就只有我們國家目前還沒有專門對反家庭暴力立法,可以說我國對于家庭暴力的關注還是遠遠不夠。
日前,《新民周刊》記者走訪了瑞典與反家暴有關的政府機構,反對對婦女的暴力已成為瑞典推進性別平等的關注焦點。
記者從瑞典國家預防犯罪委員會了解到,從2006年到2010年,在瑞典16~79歲的婦女中,每年仍有1%左右的女性表示她們在過去一年里遭受過騷擾或暴力,而這其中的70%來自家庭成員、朋友或者熟人。
而從上世紀90年代早期開始,瑞典婦女對暴力、騷擾的投訴逐年增加,僅2006年一年,15歲以上女性遭受暴力或騷擾的報告就有2.5萬多件,警察局接到的性侵犯報案就有1.2萬多件,死于暴力的婦女則每年有30人,其中17人殞于親密男性伴侶之手。
據(jù)瑞典國家健康與福利委員會估算,暴力造成的損失每年共約合30億瑞典克朗,其中包括暴力后果直接導致的醫(yī)療成本、司法和社會服務成本,以及間接造成的生產(chǎn)損失成本,和相應所消耗的義務工作成本。
在律政部下屬的全國家暴協(xié)調(diào)委員會,犯罪學副教授彼得·林德斯特羅姆告訴記者,瑞典在過去三十年里在這方面取得很大成就,制定了完善的法律來保護受害者,“政府加強了這方面的工作,有關防止對婦女和兒童的虐待問題已經(jīng)提到了議事日程,尤其是男性對女性的暴力問題,被放到了很重要的位置”。
林德斯特羅姆說,一個突破性的法律是1998年5月瑞典議會通過政府議案《婦女安寧法》,這項議案明確規(guī)定了任何針對婦女(無論是結婚還是同居)的威脅、襲擊、性剝削、性侵犯都屬于犯罪。如果男性對妻子或女性伙伴施暴,其罪行可以累計計算,這樣,就可以通過長期觀察對施暴者的行為進行累計,最終可被判處6個月以上6年以下的監(jiān)刑。
這是第一次將針對婦女的暴力與刑事犯罪和基本人權聯(lián)系起來,成為司法干預的領域。與此同時,政府要求社會福利部門對受害婦女和孩子實行救助。
2003年,瑞典議會還拓展了一項與婦女受暴相關的立法《禁止法》的適用范圍,其中規(guī)定,施暴者要離開家自行解決住處,三個月之內(nèi)禁止回家,未經(jīng)檢察官允許不得探視妻子和孩子,一旦違法就要受到監(jiān)禁。
這項法規(guī)是針對受暴婦女不斷受到傷害而采取的措施。以往的情形是,施暴者大打出手后可以安居家中,受到暴力傷害的婦女無家可歸,一旦回家又陷入暴力的循環(huán)之中。
而這種在發(fā)達國家普遍采用的手段得到了中國法院的青睞。2008年開始,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國多家法院開始試點“人身保護令”,即人身安全保護裁定,是人民法院為保護家庭暴力受害人及其子女和特定親屬的人身安全,確保民事訴訟程序正常進行而采取的一種民事強制措施。它可以包括:禁止被申請人毆打、威脅申請人或申請人的親友;禁止被申請人騷擾、跟蹤申請人,或者與可能受到傷害的未成年子女進行不受歡迎的接觸等相關措施。
據(jù)悉,北京、安徽、浙江、湖南、陜西等試點法院,已經(jīng)發(fā)出人身安全保護裁定超過200份,且施暴人自動履行率高達97.7%。
上海浦東新區(qū)婦聯(lián)主席傅燕君認為,從試點法院試行的整體效果看,人身保護令的法律威懾作用大于法律實際效力,預防功能大于制裁功能,試行人身保護令制度,是防范并徹底消除家庭暴力事件之必需。她建議,在上海部分基層法院也應盡快開展人身保護令的試點工作。
在2月3日宣判前,李金同樣收到了這樣的“人身保護令”,根據(jù)這份保護令,李陽在3個月內(nèi)不得毆打或威脅李金,否則將面臨嚴懲。
冷清的庇護所
婦女在家庭和社會中受到暴力侵害的問題,是一個世界范圍內(nèi)存在的問題,在瑞典也不例外。為此,瑞典政府將為受到暴力侵害的婦女提供幫助的工作作為促進瑞典男女平等的重要措施,不僅在立法方面有明確的保護條款,更注重在操作層面使婦女受到切實保護。
記者了解到,瑞典政府首先建立了可以及時幫助受侵害婦女的醫(yī)療網(wǎng)絡。瑞典政府認為,婦女在受到暴力侵害后,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會受到嚴重的傷害,這時最需要的是及時接受治療。
烏普薩拉大學醫(yī)院國家婦女中心就是瑞典政府在1994年正式授權的一個機構。國家婦女中心的職責是對全國各省立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進行有關如何幫助受侵害婦女的培訓,建立24小時救助門診,對婦女受到暴力侵害問題進行研究,為政府決策提供建議。
中心信息官安娜·貝里隆德告訴記者,婦女受到暴力侵害時通常是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或者是在家庭中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因此,到國家婦女中心就診的受侵害婦女(包括受連帶侵害的兒童)醫(yī)療費用由政府財政承擔,受侵害本人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
而國內(nèi),在反抗家暴的過程中,有些婦女奮起反抗她們野蠻的丈夫,甚至不惜以入獄為代價。
2011年9月,《新京報》報道了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一個44歲的公共汽車售票員張嵐,在光天化日之下持刀搶劫一名出租車司機。她在犯罪之后馬上就自首了,并告訴警察說,“我只是想去坐牢。只要能讓我離開丈夫,我愿意做任何事?!?/p>
根據(jù)張的供述,因為丈夫與人私通,她曾試圖申請離婚,但卻招致丈夫更惡劣的行為。他拿大耳瓜子抽她,又揮著菜刀揚言要宰了張的家人。
這個案例將中國婦女令人同情的處境置于聚光燈下。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反家暴立法千呼萬喚始欲出的同時,旨在為家暴受害者提供庇護的機構,卻集體遭遇尷尬。有的庇護所成立兩年只一人入住,有的成立一年多無人問津。
上海反家庭暴力庇護救助中心成立于2009年11月24日,主要庇護對象為居住在上海市、受到家庭暴力侵害后無處安身、需要暫時庇護救助的婦女、兒童和老人,庇護入住時間一般不超過7天。
據(jù)介紹,目前,婦聯(lián)已與公安部門合作建立了336個反家暴受理點,與民政部門合作在金山、浦東、長寧和楊浦等四區(qū)建立了5個區(qū)級反家庭暴力庇護救助中心,形成了完整的反家暴工作救助鏈。
但成立三年多來,前來求助的女性一共只有16名,很多女性在遭受家暴后并不會求助庇護中心。
目前,北京、長沙、南京、昆明、重慶等全國各地已有100多家家暴庇護機構運營,但入住少甚至零入住的尷尬,成為各地共同遇到的問題。
據(jù)介紹,2003年6月12日成立的徐州市家庭暴力庇護中心是運營比較好的庇護所,是中國內(nèi)地家暴庇護所的樣板之一。該中心擁有48個床位,平均每月只6人入住。
這樣的情況與瑞典婦女庇護中心(SKR)形成巨大反差,該中心由100個致力于平等社會,保護婦女免受暴力侵害的組織組成,其中有67家為婦女庇護所,每年為1000名受虐婦女提供庇護。
而與庇護所遇冷形成對比的,是約30%中國家庭存在暴力的現(xiàn)實。
在國際上,庇護所是家庭暴力及其他形式性別暴力受害者不可或缺的救助途徑,并被納入國際反對性別暴力框架中。
據(jù)報道,國外庇護機構總結的一個規(guī)律是,婦女尋求幫助的時候、離開家時及此后的18個月都是婦女最為危險的時間段,大部分婦女被殺事件往往發(fā)生在這一時期。
庇護也需專業(yè)化
從上海市婦聯(lián)系統(tǒng)信訪接待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看,2009年至2012年,家庭暴力投訴分別為1459例、1075例、621例和527例,分別占當年婚姻家庭類投訴的5.8%、11.3%、6.5%和6.3%。
上海市婦聯(lián)權益部副部長陸榮根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雖然從數(shù)據(jù)看,單純投訴家庭暴力的數(shù)量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但還有一部分家暴問題隱藏在家庭矛盾、離婚糾紛或其他婚姻家庭權益問題的咨詢、投訴中,且家暴的復雜性、處理的難度一直存在。
在上海市婦聯(lián)接待的家庭暴力投訴中,許多受害女性陷入一個惡性循環(huán):在初次遭遇丈夫暴力后,第一反應是憤怒、傷心,此時丈夫就會百般體貼討好,甚至不惜下跪求饒,女性在這樣的情況下,往往因為心軟而選擇原諒,錯失表明立場的機會。等到下次丈夫再犯時,暴力會變本加厲。如此往復,使一些受害女性人身和心理健康受到極大影響。
“就算是學歷較高的女性,在長期受到丈夫的暴力對待后,其自我的心理評估也會降得很低,容易自我否定?!标憳s根坦言,這才是家暴給女性帶來的怪圈。
在分析家暴庇護中心接待量較低的原因時,陸榮根告訴記者,一是很多家庭暴力的程度還未到危險的地步;二是婦聯(lián)一直在宣傳庇護中心,但由于種種原因,一些被家暴婦女不知道它的存在。
“最關鍵的原因是,不少被家暴婦女感覺顏面上過不去,有的則不想與丈夫鬧得太僵,也不想離婚。”陸榮根說,“我覺得婦女們的觀念要改變,一旦遇到雙方情緒上接受不了對方,人身受到威脅時,就應該自我保護,況且現(xiàn)在有這么好的庇護場所,有專業(yè)的人士做調(diào)解,還有心理咨詢志愿者提供干預?!?/p>
陸榮根強調(diào),如果家庭暴力受害者能及時找到一個安全的庇護所,能夠獲得專業(yè)的幫助,有些暴力案件可能就不會發(fā)生。
另一方面,中國內(nèi)地的家庭暴力庇護所與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庇護機構的運作方式有很大不同。
20世紀70年代末,瑞典政府資助(占日常開支資金來源的80%)在全國成立了90所女性庇護所,幫助受虐待的婦女度過三個月的“危機時期”。
成立于1996年的瑞典SKR是瑞典最大的一所為婦女兒童提供緊急庇護住宿服務的機構。其旗下的一些庇護所聘請專職人員辦公并配有24小時的服務熱線。而另一些則是有固定電話的時間并完全由女性志愿者來運營。婦女及其子女可居3個月甚至更長時間。
并且,SKR所有的庇護所一般不掛牌,地點保密。因為暴力傾向嚴重的施虐者可能找到和繼續(xù)傷害受虐者,甚至傷害庇護中心內(nèi)其他宿友或職員。即使暴力傾向不嚴重,甚至感到后悔的施虐者,也可能會到庇護中心找回受虐者,從而影響受虐者冷靜下來思考。
其聯(lián)絡官艾瑪·瑟德斯特倫說,反家庭暴力是一個跨專業(yè)的領域,因為面對受害婦女,她反映的不僅是法律問題,還有心理學等方面的深層問題。SKR可以提供輔導、咨詢、安全住宿以及聯(lián)系警察、社會服務、家庭法院和法律制度的支持。
據(jù)艾瑪介紹,入住者除了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外,也不必登記真實姓名,也不需要在任何政府機構注冊。
但中國內(nèi)地的庇護所,不登記真實姓名是無法入住的。并且庇護機構對入住條件有要求,有的條件甚至很是苛刻。
上海反家庭暴力庇護救助中心規(guī)定,受害人可持當?shù)嘏沙鏊鼍叩膱缶C明和本人身份證明材料分別向居住地街道(鎮(zhèn))婦聯(lián)和老齡辦提出書面申請。而非工作時間或緊急情況下,受害人可持派出所出具的報警證明及本人身份證明材料直接至救助中心提出申請,獲得臨時性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