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佑至
和其他難解的全局性問題一樣,關于中國的人口政策,有維持現(xiàn)狀、小步改良和推倒重來三種意見。大多數(shù)人口經濟學家持最后一種立場,盡管他們以各自的方式淡化這一立場的激進色彩——比如設置一個時間不長的政策過渡期,但最終目標仍然是全面放開生育甚至鼓勵生育方案。
在宣布放開“單獨”家庭生育二胎的限制之后,衛(wèi)計委強調計劃生育政策的歷史貢獻,以及在當前形勢下堅持計劃生育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這并不出人意料,但說服力卻很有限。在中國社會,四個因素顯著地改變了人們的觀念,使計劃生育這種曾被看作是必要和正確的社會政策,逐漸遭到政治、法律和倫理上的責難。
第一個因素是人們認識到,不可能有溫和的生育管制政策。政策的調門越高,執(zhí)行的標準越嚴格,針對婦女、胎兒及其家庭成員的身體傷害就越是嚴重。和維穩(wěn)考核體系一樣,生育管制是衡量官員施政的硬指標,中止妊娠和絕育手術因此屢見不鮮。販賣嬰兒屢禁不絕,在很大程度上也和生育管制有關。有些交不起超生罰款的家庭愿意出售嬰兒,希望有更多孩子但受困于生育管制的家庭成為潛在的買家。在“邵氏孤兒”這樣的案例中,地方政府剝奪父母的撫養(yǎng)權,福利院偽造被遺棄兒童或孤兒的身份,把孩子交給海外家庭收養(yǎng),從中獲利。
計劃生育的手段超出了法律邊界,但如果不這樣就無法完成法律規(guī)定的政策目標——這種悖反說明,不可能通過調整法律來適應層出不窮的暴力,最后人們只能懷疑,計劃生育的目標到底能不能為現(xiàn)行法律體系所包容。
實施高強度計生政策的前提是限制人口流動,這個前提如今不復存在。20年前的小品《超生游擊隊》已經發(fā)現(xiàn)了如下現(xiàn)象:人口流動能有效地削弱計生政策的效力。盡管10年前還有內地的鄉(xiāng)村干部被派往東部沿海城市,監(jiān)管本地外出務工人員不要違反計劃生育,但這種緣木求魚的愚蠢做法只是曇花一現(xiàn)。對計劃生育進行異地監(jiān)管的經濟和社會成本是如此之高,遠遠超出了任何一級政府能夠承受的限度。
與人口流動的效應類似,官員的牟利行為進一步導致政策松弛。管制毫不意外地產生了腐敗,為獲得生育指標而造假屢見不鮮。管制使行賄泛濫,通過向官員行賄,可以獲得政策之外的許可,或是繳納比規(guī)定數(shù)額少的罰款。與此同時,中國家庭的收入增長使罰款的震懾力急劇下降。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發(fā)現(xiàn),在生育問題上他們有了更多選擇。生育管制的權力性質,從事前審批變成了事后罰款。換句話說,一個人合法生育后代的機會,取決于他支付罰款的能力——至此,生育權利變成了特許經營,管制變成了歧視。這扭曲了政策的出發(fā)點,動搖了人口管制政策的意識形態(tài)根基。
最后,對流動和罰款都很敏感的城市中產階層,在生育上受到的限制最嚴。他們中很多人出生在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之后,可以清楚地看到上一代人如今面臨的養(yǎng)老危機。生育管制改變了這代人在人口結構中的位置,當他們老去的時候,養(yǎng)老危機將更加深重。
生育管制政策形成之初,特定的權威使得以政治運動的形式推行這一政策成為可能,創(chuàng)造現(xiàn)代化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圖景,讓人們在一定程度上甘愿接受管制。但在那之后不久,經濟學重新解釋了人口與經濟增長的關系,但中國卻沒有跟上這個重大的轉變。在社會觀念層面,“生育管制是必要的”這種看法已經被拋棄。但政策調整卻遲遲沒能啟動。時間流逝,良機難再,結構失衡、老齡化和生育率低下的狀況積重難返。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城市中產階層懷有的強烈的相對剝奪感,本不應該延續(xù)三代人之久。展望未來,中國的人口政策調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