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吳語三千，躍然紙上。

官話文學(xué)的傳統(tǒng)突然被突破了一個小口子，用方言來寫小說，是地域身份的覺醒，還是標(biāo)新立異的文學(xué)實驗？

《上海文學(xué)》副主編金宇澄20年后重出江湖，一出手，就是一部用滬語方言寫就的《繁花》，洋洋35萬字，吳儂軟語，從市井流入筆尖。上至60年代的少年舊夢，下及90年代的聲色犬馬，用滬語寫來，確實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此刻小毛娘說，為啥又賴學(xué)，吃中飯就逃回來，老師會咬人吧。

小毛不響。

小毛娘說，我馬上跟毛主席講。

小毛說，我肚皮痛。

小毛娘說，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呢，哥哥姐姐成績好，小毛呢，我白白里養(yǎng)了。

小毛說，肚皮又痛了。

久違了，在國語文學(xué)一統(tǒng)江湖若干年后，方言寫作的突圍表演大有抬頭之勢。無獨有偶，上海作家夏商上下兩卷的長篇小說《東岸紀(jì)事》，也以滬語寫上世紀(jì)70年代至80年代末上海浦東地區(qū)一組底層人物的情仇往事。兩部力作，一個立足浦西，一個著眼浦東，雙劍合璧，似是一部當(dāng)代上海的文學(xué)生活史。于其中，上海方言，恰似畫龍點睛，讓人物血肉豐滿，突顯上海有別于其他省市的地域特色。

當(dāng)然了，方言寫作，絕非上海人的專利。陜軍東征的兩位主將，賈平凹和陳忠實，他們的代表作《秦腔》和《白鹿原》，也多用陜西方言，確實可以讓人物更為傳神。莫言的高密貓腔呢？從地方戲曲茂腔中汲取靈感，在《檀香刑》、《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勞》中的如珠妙語，為他的小說增色不少。一言以蔽之，方言寫作，倘能用得恰當(dāng)，確能讓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但反過來，也有一點副作用，要北方人理解上海話、閩南語和粵語，似乎總有點勉為其難，其中分寸，如何掌握，那就是考驗作者掌控文字的時候了。

吳語文學(xué)的傳統(tǒng)

方言之中，保留了很多古漢語的習(xí)慣用語。歷史的車輪碾過多少古建筑的廢墟，可是在粵語、客家話乃至上海話之中，往事的基因卻以一種最日常卻又最隱秘的方式流傳著。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用方言寫作，不僅是為自己所在城市或鄉(xiāng)村正名，更是在復(fù)活一些記憶。

以吳語文學(xué)為例，吳歌和吳語戲曲的發(fā)展，為宋元時期吳語小說初出茅廬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清初白話小說《豆棚閑話》第十則“虎丘山賈清客聯(lián)盟”里就有吳語的對話：

只見那五十三格大石礓礤上跑起三兩個來，道：“可是那位官兒要尋唦白賞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亂竄。一伙做淘走去，憑渠揀罷哉?！?/p>

清中期，彈詞興起，這種說說唱唱的說書方式頗具地方色彩，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叮叮咚咚之間，將兒女情長的傳奇小說娓娓道來。倘若將彈詞記錄于文字上，其文學(xué)性也不容小覷。衰年病目的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從他的弟子蔣天樞處得到一部彈詞《再生緣》，本來只是消遣，以此消日而已，不想，一聽之下，大為震動，竟不能自已，寫出長文《論〈再生緣〉》，盛贊其為中國的史詩。要知道，年少時的陳寅恪喜讀小說，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唯獨彈詞，“輒棄去不復(fù)觀覽”，是覺得它太過繁冗拖沓，至晚年，由于心境的變化，竟讓他重新發(fā)現(xiàn)彈詞之美，成為彈詞的骨灰級粉絲。

晚清，張南莊化名“過路人”寫的《何典》是吳語小說的開篇之作。張南莊懷才不遇，遂寫話本式的滑稽章回體小說《何典》，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它：“作者便在死的鬼畫符和鬼打墻中，展示了活的人間相……便是信口開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會于心，禁不住不很為難的苦笑?！?/p>

《何典》開山，至松江人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吳語小說達(dá)到第一個高峰。這部書，胡適博士為其作序，盛贊“是吳語文學(xué)的第一部杰作”，“蘇州土白的文學(xué)的正式成立，要從《海上花》算起”。這位韓先生，對于地域和方言，有著高度的自覺，描文敘事，用《儒林外史》筆法，官話，對白時卻全是吳方言。

且看這一段：

后生道：“我叫趙樸齋，要到咸瓜街浪去；陸里曉得個冒失鬼，奔得來跌我一交。耐看我馬褂上爛泥，要俚賠個啘?！被ㄒ矐z儂正要回言，只見巡捕道：“耐自家也勿小心啘，放俚去罷。”

《海上花》的蘇白，較之于《紅樓夢》的京白，一南一北，有各自的余韻故事，開啟了完全不同的傳統(tǒng)?！都t樓夢》經(jīng)毛主席激賞，成為中文小說之冠，而《海上花列傳》的吳語方言傳統(tǒng)，卻逐漸式微，此后雖有李伯元的《海天鴻雪記》、張春帆的《九尾龜》，至民國后朱瘦菊的《歇浦潮》、張恨水的《啼笑因緣》、秦瘦鵑的《秋海棠》等都用了不少方言，但吳語小說在國語文學(xué)和革命文學(xué)的浪潮之中，哪里還有容身之所？

至魯迅讓“癟三”名揚天下，瞿秋白用方言宣傳革命，方言，恐怕都是一種工具。在魯迅，罵人，爽，在瞿秋白，底層大眾識字不多，不如訴諸聽覺，希望可以于革命事業(yè)事半功倍，可惜未達(dá)目的，瞿先生已先魂歸故里。

再到王小鷹在《長街行》中嘗試著用上海方言寫作小說，已經(jīng)是21世紀(jì)的新時代了。斷層了這么久，這吳語文學(xué)的文脈，還能接續(xù)得上嗎？

夏商說：“滬語其實在消失，所以滬語小說的出現(xiàn)也是作家的一種鄉(xiāng)愁?！?/p>

這份鄉(xiāng)愁，其實在所有以方言來寫作的小說家心中蕩漾。

上帝不響

用方言來寫小說，當(dāng)然，有利有弊。

一見此類讀物，讀者的第一反應(yīng)，這小說必定是反映市井生活的。對，也不對。方言當(dāng)然以普通生活為載體，可是其旨?xì)w，卻未必落實于取悅讀者。

侯孝賢將《海上花》搬上銀幕，梁朝偉、李嘉欣“搭漿”的上海話也許可以糊弄戛納的法國人，可是上海土著聽來，實在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實在是太洋涇浜啦！

緣何？港臺人如何懂得上海話的精髓所在呢？

這是用方言來創(chuàng)作必須面對的首要問題：讀者。誰是讀者？是上海本地人，還是全國各族同胞，如果是后者，那么你就必須要考慮，如何既體現(xiàn)出地方語言特色，又要讓非本地讀者也能理解。

《繁花》的好，恐怕不在于簡單地將上海話移植到小說中來，其中，有很多浸潤中國古典的文字，美在于茲：

小舸載酒，一水皆香，水路寬狹變幻，波粼茫茫，兩岸的白草葦葉，靠得遠(yuǎn)近，滑過梅瑞胸口，輕綃霧縠一般。四人抬頭舉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頰，無盡桑田，藕塘，少有人聲。

《繁花》的問題恐怕也在這里。他真像他所說的是個“位置很低的說書人”嗎？金宇澄對記者說：“我想要用中式的文學(xué)審美來寫市民階層的生活，回歸傳統(tǒng)。”可是，這個傳統(tǒng)，是對話不用引號，問號全部改為句號的“傳統(tǒng)”，也許是模仿了線裝書，可是記者初讀之下，如果沒有摸到門道，一連串對話看下來，如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

對此，金宇澄解釋說：“也有很多人問我，對話你為什么不分行？我的想法是，如果對話分行的話，那這本小說大概要好幾本，太長，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就感覺不對了。”

作者有權(quán)利選擇一種適合于他書寫的方式，只是這種方式，形式實驗的意圖非常明顯，正如批評家何平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的：“這部小說本質(zhì)上是一部先鋒小說，很先鋒很前衛(wèi)?！?/p>

金宇澄寫在扉頁上的題記：“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p>

讓人聯(lián)想到尼采的名言：“上帝已死?！鄙n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既然上帝不響，誰來代替上帝發(fā)聲？當(dāng)然了，小說家掌管筆下人物的生老病死，一如上帝之職。在小說里頻繁出現(xiàn)的“小毛不響”、“阿寶不響”、“李李不響”……強(qiáng)化了扉頁上“上帝不響”這句箴言的形而上意義，金宇澄寫這樣一部小說，恐怕不只是形而下的下里巴人，他更看重的是陽春白雪，至少是同樣看重。上海話，反而是個次要問題。

夏商對記者說，他用上海話還是比較慎重，多次修改并聽取意見才呈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面貌：“第一年的時候三分之二就寫完了，但都是用的上海話，我的那些朋友看了覺得這沒法讀，比如里面‘不是都寫成上海話的‘弗是，后來就改掉了，改成普通話里夾著少量方言，用的都是大家熟悉的詞，比如‘阿拉，另外自己還生造了一些詞語，其實也是上海話，比如‘面熟目生，北方人也能看懂，主要是為了照顧讀者的閱讀習(xí)慣，最后小說整體上海話韻味還在，閱讀障礙也比較小?！?/p>

與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中直接用吳方言書寫不同，金宇澄《繁花》中上海話的難度，未見得就比夏商的《東岸紀(jì)事》更高，費腦筋之處，全在形式，這種形式，既有對話不分行的問題，又有文白相間導(dǎo)致讀者思維變換時的不停短路。

滬生說，古代有個農(nóng)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體，廣大群眾準(zhǔn)備取女人性命，耶穌就講了，如果是好人，現(xiàn)在就去動手。結(jié)果呢，大家不響了，不動了。

陶陶說：耶穌辣手。

金宇澄這位“上海爺叔”也很辣手。當(dāng)然，如果你熟悉了金宇澄的一套“準(zhǔn)入準(zhǔn)則”，再來體味《繁花》中的人情世故，恐怕就會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曹乃謙：“他是個真正的鄉(xiāng)巴佬”

上海方言小說異軍突起之前，山西作家曹乃謙可以說是當(dāng)代最有代表性的方言小說作家，他的“溫家窯風(fēng)景”系列小說，以山西雁北的地方方言寫就，展卷，山西的泥土味撲面而來：

一大早，就聽得院外前有毛驢在“咴咴”的吼嗓子。

黑旦說：“狗日的親家來搬了?！?/p>

女人說：“甭叫他進(jìn)。等我穿好褲。”

黑旦說：“球。橫豎也是個那。”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

馬悅?cè)徽f：“他使用的語言有時候是非常粗的、非?！K”，這當(dāng)然不是貶義，而是因為他的寫作深深地植根于土地，比如《到黑夜想你沒辦法》，語言質(zhì)樸、冷峻，大量使用口語、方言，穿插使用當(dāng)?shù)氐拿窀?，用馬悅?cè)坏牧硪粋€著名的評語來說就是：“他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巴佬?！?/p>

不過曹乃謙對本刊記者說，他寫小說，還是很注意方言的分寸，以免讀者讀不懂：“我不是刻意將方言寫入我的小說的，要刻意放的話，方言太多了。與你想的相反，我是刻意把一些外地讀者可能不能理解的方言剔除了，換成普通話或者比較好理解的語言，但我的小說基本上是我平時敘述說話的口語。我也不知道寫小說該用怎么樣的語言，我也沒有專門學(xué)過寫作。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用最習(xí)慣的話寫最熟悉的人。”

《海上花列傳》是前國語運動時期的作品，而至金宇澄、夏商、曹乃謙，民國時期國語運動的直接成果——普通話——早已君臨天下，在先鋒派完成對人民日報體的革命之后，翻譯體又成為中國文學(xué)的主流，而現(xiàn)在，一股本土化的勢力正在崛起，他們從主流話語中突圍而出，走一條屬于他們自己的道路。成不成功，達(dá)到怎樣的文學(xué)高度，還需時間檢驗，但至少，他們提供了一些新鮮的文本，給了我們新鮮的閱讀，其實，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