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雅琴
醫(yī)
□袁雅琴
喬醫(yī)生早上七點就到了醫(yī)院,之前他在家里細致地洗了個澡。事實上,從三天前他便開始進入了手術緊張狀態(tài)。作為一名主治醫(yī)生,上了多少次手術臺,他已記不太清,但各種大小手術卻已是司空見慣,喬醫(yī)生自己也認為,并不是所有的手術都是像今天這樣抱有彌久的虔誠與恭敬。
他坐在主任辦公室里,打開電腦里珍藏的那支《最終幻想》,音樂點點滴滴敲到他心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祈禱與祝福,也撩撥著他對未知的夢幻與期待。本是柔軟輕盈讓人寧靜的音樂此時卻化作了緊繃的弦,不能掩飾冥冥之中的一絲慌亂與惶恐。辦公室桌上的東西本來擺放有序,但喬醫(yī)生仍然還要不停地整理,不過他也清楚內心的無序是一時難以整理好的。
下樓去食堂吃了早餐之后,喬醫(yī)生換上白大褂,在鏡前看著干干凈凈的自己,突然想起朋友說的一個事情。一個開車開二十多年的老司機,在接到單位尊貴的客人之后,竟然在最熟悉的路上走錯路,連新買的車子也壞在了路上,真是不可思議。喬醫(yī)生搖頭笑了一下。
八點,喬醫(yī)生準時給科室開會,會后,喬醫(yī)生不茍言笑地從辦公室走出來,他的身后跟著幾個醫(yī)生護士,他們穿過長長的過道,再轉到另一棟樓的手術室。喬醫(yī)生今天第一次覺得醫(yī)院特別大,離手術室的路特別遠,仿佛走了好幾天似的,才走到手術室門前。
他立住了。
主任,第一臺手術是37床。
喬醫(yī)生點點頭。手術室門開了,他穩(wěn)健得體的步子邁進去,感到無比的神圣。
手術室里的燈光一直就是亮堂的,可不知為何,喬醫(yī)生從一開始就覺得手術室里灰暗陰郁,手術室成了桑拿房,霧氣纏繞,蒸得他全身冒虛汗,直到胸口有些發(fā)悶。他已強烈地感覺到了眼前有一面墻,堵得心慌。眼鏡無論怎么擦似乎也擦不掉經年積攢的塵垢,他擦眼鏡的手從兩個小時前就開始抖動,而且明顯有一絲緊張與焦慮。手術室里的人都覺得喬醫(yī)生今天有點發(fā)冷。
主任,您是感冒了嗎?王護士的問話,讓喬醫(yī)生著實嚇了一跳,他一直握在手里的眼鏡終于拿不住了,很響地掉在地上。
可以開始了嗎?王護士再次的問話,喬醫(yī)生不得不吱聲了,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他沒吱過一聲。他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句,等等,我想,抽一支煙,哦,只一支。
這怎么可以,病人都躺在手術床上了,醫(yī)院內不許抽煙的。王護士的不解當然只是粘在她口罩上面的眼睛里,等著喬醫(yī)生替她揭去。
按照嚴格的消毒程序,醫(yī)生在進手術室前應先洗手,在洗過手和穿手術衣前的這段時間,手不能接觸任何東西,包括自身的衣物,把手放在胸前,手肘向下,是為了防止手臂上可能含有細菌的殘留液體污染雙手。喬醫(yī)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抽了煙回來,仍然沒有洗手消毒。
喬醫(yī)生在手術室外,向他的兄弟姐妹們伸出手想討支煙抽,二哥起身開了個玩笑,怎么,還真要紅包?喬醫(yī)生搖著頭又折回去。這時巡回護士提醒喬醫(yī)生得洗手消毒了。
今天喬醫(yī)生怎么了?幾個護士在小聲議論。心情不好,還是生病,他做過多少手術,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神不定啊。那么,今天非做不可嗎?喬醫(yī)生固執(zhí)的臉上已經寫上了鎮(zhèn)定,他在強迫自己不去想病人是誰,那么病人究竟是誰,其他醫(yī)生護士也許不知道,喬醫(yī)生當然清楚,上過全麻的母親已經安然睡去,一如她平和的性情。母親的臉枯萎得如同村里那口古井,已打撈不起多少光澤來,其實母親年歲并不高,才七十出頭,而半頭銀絲卻鮮明地呈現(xiàn)出歲月的滄桑印記。喬醫(yī)生怔怔地瞟了母親一眼,又無端地平添一份慌亂。他的手心仍然在出汗,手里的刀濕淋淋的,怎么辦?他幾乎控制不了自己。
他站立著,身子是鞠躬的姿態(tài),他第一次這般恭敬地望著自已的母親。
喬醫(yī)生第一次與母親相見的時候,是出生一個月不到。母親把他撿回來便揣到懷里吃她的奶,然后與家里幾個兄弟姐妹一同長大。母親將他視為己出,十分珍愛。這讓其他的兄弟平生一縷妒忌,憑什么就單單對他好。母親從來不說明理由的,對于撿來男孩的事實,她總是守口如瓶,就連村里人包括家里的親戚都不太清楚,反正家里孩子多,多一個少一個沒有細究,包括小妹也不懂,但其他兄弟覺得母親過于偏心,父親也對這件事耿耿于懷。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貧窮與饑餓讓母親難過無助,餓死誰也不能餓死出頭,這是母親在家里常說的一句話。這讓沉默的父親也有了不快,父親替那幾個兒子抱不平地說,誰也不能餓死,你的兒子就不是人嗎?出頭你把他養(yǎng)大了,說不定哪天就跑了。
喬醫(yī)生一直記得,母親愛把大鍋里的粥最濃的盛給他,其他兄弟只喝清水樣的稀飯。有時還單獨為他煮一個雞蛋,捂在手里生怕涼了去然后悄悄塞到出頭手里,逼著他馬上吃掉,母親非要看他吃完才肯走開。有一次,被二哥看見了,他不高興地直接對母親嚷了起來,出頭是撿來的,他有雞蛋吃,我們都沒有,憑什么???對一個來路不明的棄嬰這樣好,偏心沒有理由!
喬出頭第一次聽見家里人說他是撿來的,怔住了,真是如雷轟頂。片刻間他眼眶便紅了,含在嘴里的雞蛋咽不下去了。母親上前一個巴掌打在了二哥臉上,卻又讓出頭的心疼了好幾天。
本來家里夠寒磣的了,誰讓你還去撿個包袱回來,連累一家人。父親的嘀咕最后演變成了行動。一個起風的傍晚,父親悄悄把這個撿來的兒子放在了集鎮(zhèn)上,他想誰愛撿就讓誰撿去。母親知道后晚飯沒吃拼命地就往集鎮(zhèn)上跑,她抱著出頭返回家的時候,天都全黑了,好幾里山路,母親還摔了一跤,她把出頭抱在懷里,生怕嚇壞了他。回到家,母親并沒有責怪父親,她只是這樣念叨,是天意啊,這孩子與我們家有緣的。所有兒女投胎都是前世的緣分,收下他也是積德,不能做造孽的事。父親生硬地回道,有的是來還債的,有的是來討債的。我們家里怕是上輩子欠了他的錢,不然怎么偏偏到我們家里來呢。
出頭,媽的病肯定歸你看了,刀肯定也是你開。大姐把母親從縣城送到省城來后第一句話就這么叮囑。喬出頭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自己是母親供養(yǎng)出來的醫(yī)學博士,醫(yī)術之高,已號稱醫(yī)院里的一把刀,母親這點小病,不過就是在身上劃個口子,拿出膽內的小石頭,小兒科的常見手術,對頗有名氣的喬醫(yī)生來說,就如同小時候一邊看書時一邊剝豆子那么簡單。他輕松的表情讓大姐無比放心。
膽囊切除術是膽道外科常用的手術。分順行性(由膽囊管開始)切除和逆行性(由膽囊底部開始)切除兩種。順行性膽囊切除,出血較少,手術簡便,應優(yōu)先采用。但在炎癥嚴重,膽囊與周圍器官緊密粘連,不易顯露膽囊管及膽囊動脈時,則以采用逆行性切除法為宜。有時則需兩者結合進行。這些專業(yè)上的道理,喬醫(yī)生不想跟大姐細說,估計她也聽不懂,他只是這么簡單地描述了下,膽囊位于腹部的右側,肝臟的下面。膽囊儲存和濃縮肝臟產生的膽汁,并把膽汁輸送到十二指腸,幫助脂肪消化。膽汁從膽囊經膽囊管及膽總管排入十二指腸內。今天,大部分的膽囊手術都繼承了腹腔鏡外科的技術,使用包括攝像機在內的精巧器械,通過腹部細小的穿刺口進入腹腔進行手術。腹腔鏡膽囊切除術簡單便捷。
腹腔鏡不用開刀?面對大姐的不相信,喬出頭耐心地說明,攝像機從肚臍附近插入腹腔,其它器械通過另外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小穿刺口進入腹腔。找到膽囊后,切斷血管和膽管,就可以把膽囊取出來。大部分進行了腹腔鏡膽囊切除術的病人術后當天就可以回家,可以正常飲食和活動。
這么說,媽很快就能回家。那行,媽交給你了。大姐做好了隨時接媽回家的準備。
如果膽囊嚴重感染、發(fā)炎,或有巨型的膽石,則要開腹進行膽囊切除。手術切口就在右腹部、肋弓下。術中推開肝臟暴露膽囊,切斷連接肝臟與膽囊的血管和膽管,取出膽囊,并檢查膽總管是否被石頭阻塞。如果合并有感染,則需要留置一條小的管道引流數(shù)天。喬出頭越是說得輕松,越感到壓力。面對這些專業(yè)術語,大姐表示了不耐煩,一揮手道,行了,不給我說如果,反正媽做完當天就出院,你得把媽照顧好。
不住院行不行???母親覺得一個小病住醫(yī)院麻煩,呆在兒子家里也無聊,想早些回去。喬出頭便哄她說,哪行???不拿掉石頭就會長大,會撐破肚皮的。母親笑了,說反正上了手術臺就是一塊案板上的肉任你宰割,母親還說石頭拿出來后不要扔掉,放在花盆里可以養(yǎng)花。喬醫(yī)生跟母親之間,常是這樣隨便的,母子之間無所拘束,親切溫暖,母親常常會把本來復雜煩躁的事情簡單處理,幾句玩笑便完了事。
喬出頭還記得,小時候,家里所有兄弟姐妹都不愛讀書,姐姐妹妹早早地嫁人,哥哥弟弟退學到伐木場當伐木工,只有他整天捧著書把天讀亮又把天讀黑,父親見了有些不爽,便在母親面前嘀咕,說他是個勞力了,應該去掙點錢回來。捧著書沒用,換不來錢。母親一笑,家里總得要有一個有出息的人,要不然他怎么叫出頭呢。這個名是誰取的呢,也許撿來就寫著的,也許是母親后來請人取的,總歸是個迷。
父親哼了一聲,出個死頭,他能出頭,太陽就從西邊出了。當然,父親不想他讀書的理由主要是家里沒有錢交學費。母親咬了牙說,我沒本事掙錢,去借錢可以。父親便諷刺道,去偷去搶吧。母親的玩笑讓父親哭笑不得,要偷就偷人。倒說得父親一臉通紅,罵聲不停。
第一年偏偏沒考上,喬出頭本來是灰心了的。是母親笑呵呵地激將他說,今年出不了頭,明年再出頭,一樣的。喬出頭心里過不去,也想跟幾個兄弟去山上伐木。母親把眼睛瞪圓了,不行,使不得,你瘦不拉嘰樣,去了麻煩,是什么人做什么事。
喬出頭沒有搞清楚自己是什么人,究竟要做什么事,便在第二年考上了大學,算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母親為他張羅了八桌酒,全是豆腐做的菜,煎豆腐,炒豆腐,煮豆腐,豆腐湯,豆腐渣,成了豆腐宴了。請村里老小吃了個痛快。
那天,幾個兄弟大碗地喝酒都醉了,我們出頭有出息,喬家有出頭之日了。大哥得意起來喜歡把牛皮吹上天。二哥實在地說出心里話,我羨慕出頭,能進城念書,我只能做工替他掙學費,這就是命。大哥以長者口氣嚷道,出頭學醫(yī),將來回村里給全村人看病,都不收錢。三哥把酒送到出頭嘴邊說,喝,出頭上了大學不要回村里了,在城里呆著,我們以后也可以去城里打工,也有個歇腳的地方。小妹則笑著說,最好找個城里嫂子,要好看點的。
男人們在喝到興頭上時,母親則挨個桌子邊上去坐,厚著臉皮向來喝酒的人提及借錢的事。喬出頭裝著沒看見,心里攪拌感動與辛酸,他是兄弟姐妹中性格最內向的一個,幾乎一句話都沒說,他知道那晚母親把學費的事落實好了,隔著破破的紙窗,他看見了螢火蟲一般亮的燈光下大哥和母親在清點錢數(shù),那些堆積如山的零錢,母親是一一用手粘了口水數(shù)出來的,那疊心意讓出頭心里覺得好沉重就如村后的大山。
夠不夠?母親問了好幾次。大哥胸有成竹地回答,肯定夠,上個大學能要這么多錢嗎。
夠不夠?這次來看病,母親也是這樣問。喬出頭回答說,不用媽操心,錢我管。母親不高興了,說不行,看病的錢得幾兄弟攤,不能讓你一個負擔。
這回可派上用場了,讀了這么年的書,要不是你媽生病,還不會找你。好好給你母親治好病,也不冤枉花這么多錢培養(yǎng)你。父親的話讓喬出頭感到莫名的難過。平時,他也會寄些錢回家,但母親從來不用,看來,只有她生病的時候,這錢才會用上。
喬醫(yī)生的手慢慢不抖了,他清醒過來,你是醫(yī)生,這回看病看到家了,好好給你媽冶好病。這是父親的命令,他得絕對服從。他走近了母親的身體,在強光的聚焦下,他的眼睛開始定格。然而,他一時又聚不了神,父親和兄弟姐妹都在手術室外等候,三哥的玩笑刺激他的神經,出頭啊,你們醫(yī)生是不是不拿紅包開不好刀。給媽開刀,不會收吧。
大哥當時扔掉煙,站起身道,要收的話,我出!大哥出得起。
出頭是那樣的人嗎,瞎扯什么。大姐不讓他們胡說八道。
手術做好了,說不定你媽會獎勵他。父親的話聽起來有些諷刺。
二哥搖頭道,醫(yī)生這職業(yè)就是賺錢,還是讀大學好啊。
小妹說,家里有個人在醫(yī)院真好,看病不用排隊,也看得認真。
喬醫(yī)生這些年捫心自問,還真沒收過什么紅包,只是收過病人送上門的一些禮品。他認為這些禮品是病人想表達的一份心意,可以領情。母親曾經叮嚀過,凡事得講良心,憑良心做事不會吃虧。
喬醫(yī)生的手不知為何,又開始抖動起來。母親的話沉重地壓過來,他聽到了自己的喘息聲。他覺得自已做得還不夠好。
本來,他也想過,母親這樣的小手術讓科室其他醫(yī)生做也行,但家里人都反對,道理也似乎說不過去,他于是答應下來,說別人做還不放心哩。
對母親救命之恩的感激全在今天這臺手術上了。他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這么多年,盡管母親告訴了他的身世,讓他有機會可以去找他的親生父母,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尋找,誰讓母親對自己這般好呢?好得讓他沒有理由念想其他。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對母親說,你就是我的親媽,我就是你親生的兒子。
母親后來打聽到他親生父母的信息,一對下放的知青相愛之后在寂寞樹下的激情結晶,便有了喬出頭這樣的意外驚喜。如果有了孩子,他們是回不了城的,于是又將這份意外的驚喜拋開扔下,在那個小山坡上,他哭得快要死掉,母親看見了感到心口疼痛,便把這條命抱回了家,是母親的善念撫養(yǎng)他成人。喬醫(yī)生想到這,眼里已是一片濕潤,透過鏡片,眼淚開始往下滑落。
他終于抬起頭,走到一邊,扶住墻角。
手術室里的人除了熟睡的母親,都怔住了。
那年上大二,寒假回家,母親頂著雪花坐拖拉機去鎮(zhèn)上趕集,為的是給他買他愛吃的鱔魚。雪給如蛇一般蜿蜒的山路蓋了厚厚的棉被,按理說這樣的天氣不要出門,父親也在勸她不要發(fā)神經,人家在城里什么魚沒吃過,母親不肯,說城里的東西哪有鄉(xiāng)下的香。非得擠上裝滿一車雞的拖拉機,提心吊膽地上了路。半路上車子不小心翻下了山,滿車的雞飛亂跳,母親倒在雞堆里,一臉雞毛,這不要緊,要命的是她摔斷了一只手,那司機也重傷住進了醫(yī)院。
回到家,父親喋喋不休地罵她瘋了,為買魚斷了手,說真是來討債的來了。在醫(yī)院,喬出頭哭得泣不成聲,他看著母親的手重新接上之后才返回學校。
喬醫(yī)生這時再次走近母親,不由自主地去摸母親那只手,他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可親最可靠的手。
喬醫(yī)生!王護士又叫了起來。而母親這時竟然哼了一聲,是麻藥醒了嗎?喬醫(yī)生輕聲地喚了一聲媽,然后吩咐麻醉師再加麻藥。
開始吧。護士們終于聽到了這三個字。喬醫(yī)生全神慣注地做著手術。電腦屏幕蠕動著母親的身體,是的,他已進入母親的腹腔。找到膽囊后,切斷血管和膽管,就可以把膽囊取出來。他反復在心里說。但不知為何,他的手又不聽使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搗鼓著什么,那些可恨的石頭在他眼里變成了新房子里的地磚。
喬出頭結婚后的第十三年,換了一百六平米的新房,母親從鄉(xiāng)下跑來替他打理新房,裝修的事是母親一手操辦的,那些地磚的花色也是母親看中買回家里,但他老婆也不喜歡,說那么土的綠色地磚只適合鋪在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看著兒媳一錘子對著地板磚砸下去,那瞬間爆裂的響聲把母親嚇得心臟都要蹦出來了。
撬吧!歷來溫和的母親終于高聲吐出這兩字。喬出頭看出了母親來了脾氣。制止了老婆的行為。
是我亂作主,是我不對,害了你們,唉,我真是老糊涂了。母親為這事開始變得嘮叨起來,她還說撬掉,錢由她陪。說得喬出頭難過死了。后來大哥來電話說,你如果真撬,那就把媽的心給撬碎了。喬出頭當然不會撬,他寧可與老婆離婚也不會做不孝子。
很好看,就像老家的高山,青青的,看上去溫暖,就如同母親的心。喬出頭在獨自欣賞著,老婆也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說下次搬家再換。
然而,母親卻一直為這事自責,那樣能干的一個人在兒子家里變得一點不能干了,坐著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她終于難受得提前回了老家,很長時間不來兒子家了。喬出頭接了她幾次,她都以各種理由謝絕。直到她一手帶大的孫子上大學之際,母親才來省城送孫子上大學。
手術已經進行到一半,門外的兄弟們坐成一排,老大盯著手術室的門看,只要推出來一個人,便湊上去看一下是不是他媽。老二盯著來往人流看,似乎又漫不經心。大姐根本不坐,就站在手術室門口著急地念叨,怎么這么久?不是說一下子嗎?都幾個小時了。小妹在一門心思玩手機,父親則一會坐一會站,在手術室門口來回走來走去。有時也說一句,出頭這小子做事磨蹭,還一把刀哩,真是,不知怎么在這醫(yī)院混的。
喬醫(yī)生的眼睛這時像蒙上了一層紗,他看不清了,眼前一團黑,母親在哪里啊,她還在手術里嗎。她怎么可以對自己這么好,好得不忍心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誰是親生父母真有那么重要嗎,他們當年不負責的行為,拋棄的是不僅僅是一條生命,更多的是對生命的尊重。他的愛與恨交織一起,似乎積蓄了太久。腦子里的幻想變得一片空白。
終于,喬醫(yī)生心里殺出了兩個字:完了。隨即便聽到護士們慌亂地說,啊,石頭太多,都散落在肚子里了,快,搶救。
等喬醫(yī)生清醒過來的時候,手術室的門開了,門口涌進的每個人都要把他吃掉,第一聲聽到的是大哥的撕裂的叫喊:出頭,你這個畜生,媽呢?你不是一把刀嗎,你不是醫(yī)學博士嗎,是沒拿紅包是吧,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害死了媽……說著便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喬出頭麻木地蹲在地上。
接著老二上前又踢了他一腳,罵道,媽對你多好,多偏心,結果呢,你不領情,你是個野種,不是你親生的娘,但養(yǎng)了你這么大,你還是不是人?
大姐哭叫著抓住他的上衣,將他的頭在墻上撞來撞去,大姐一邊哭一邊喊,媽身體好好的,一個小手術命都沒了,你這個醫(yī)生失職!你說啊,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喬出頭額頭上的血流了下來,心里的血也流了下來,他已經呆若木雞了,此刻竟然沒有一點疼痛感。
父親伏在母親的身體上咆哮,造孽?。〕鲱^是你兒啊,是他給你動的刀,全怪他,怪他……
小妹哭完了之后說,會不會是失誤???四哥的醫(yī)術怎么會呢?會不會是媽的身體出了意外。
??!好半天,醫(yī)學博生喬出頭的嘶叫突然如一聲驚雷在醫(yī)院上空炸響,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從手術室里沖了出來。一邊狂跑一邊脫掉白大褂,小妹最先反應過來,她心疼地大叫了一聲:四哥。
父親氣得不行,聲音里帶著不可遏制的憤怒,叫他干什么?!他不是你媽的兒子,也不是你的親哥,關鍵時候看出真假了?。∮H生兒子會這樣嗎?可憐的死老婆子就是做好不討好,她做的好事啊,當年就是不聽,結果被他害了,死在他的手里。
四哥把媽弄沒了,當然就不是你親兒子了。這時候說什么氣話啊。小妹傷心地哭了起來,哭不幸的母親,也為她最引以自豪的四哥感到委屈。
不是!他本來就不是??!他是個討債鬼!無論父親怎么吼,小妹都不信他的話。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