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 華

黃公在上

□繆 華

任何東西一旦成為信仰，你就不可能用正常的思維去看待它。因為，信仰已經(jīng)成為人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中國人有很濃重的感恩意識。當人們在物質(zhì)層面無以回報時，便會在精神層面給予感恩，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將人變成神。物質(zhì)的付出而得到精神的回報，無疑是最高的肯定和待遇。

一

站在黃槐湖畔，清風徐徐，花香陣陣。眼前的一湖碧水，在透亮的陽光下一波一波地涌動，仿佛在講述著黃槐湖的古往今來。

這里是韶托村。湖本是一座水庫。在上世紀中期，當?shù)匾蜣r(nóng)業(yè)的需要在此修建全縣的第一座灌溉水庫，便將原先的村莊整體搬遷到附近的高處。這一搬遷，卻淹沒了壽寧一個赫赫有名、招招顯靈的神仙故里。以致在若干年之后，耿耿于懷的當?shù)卮迕?，歉疚地將這水庫以這位神仙的名字來命名。

這神仙姓黃名槐，民間稱他為黃山公。唐末宋初，黃槐的先祖從江西遷至韶托肇基，當時的壽寧尚末建縣，韶托隸屬長溪縣（今霞浦縣）。據(jù)《福建通志》載：“黃槐，長溪人。政和間舉進士第，授徽州尹。世亂掛冠學修煉術(shù)，隱居斂跡垂釣鶴溪。卒，鄉(xiāng)人祠祀之，水旱疾疫禱之必應?！边@寥寥數(shù)語，簡明扼要地道出了黃槐的前身今世。

大凡地方神的出現(xiàn)，總有其恩澤于世、施惠于民的特定原因。黃槐從人到神，也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

韶托是個靈山秀水的好地方，應了“地靈人杰”的老話?！吧亍?，乃“美”的意思，是一種人們心向往之的美好境界。北宋元祐年間，黃槐出生于此。他自幼就有報國佑民的志向，勤讀經(jīng)史，飽覽詩書，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展抱負。在北宋政和的大比之年，他一考成名，中了進士。這光宗耀祖的榮譽在偏僻的壽寧地域擴大了外延，使他成為了壽寧境內(nèi)的第二位進士，也成為壽寧為數(shù)不多被載入《福建通志》的歷史人物之一。

北宋宣和年間（1119－1125年），黃槐被朝廷任命為徽州知州?；罩?，既是一個地理概念，也是一個歷史、文化、思想概念，在古代中國，徽州的思想家可能是最自覺地使自己的思想生活化、世俗化的。他們將那些本來屬于上層社會的道德倫理原則，悄悄引入了民眾的生活世界。同時，這里還是徽商的發(fā)祥地，之后的明清時期，徽商稱雄中國商界五百余年，有“無徽不成鎮(zhèn)”、“徽商遍天下”之說。能在這樣的地方上班，契合了黃槐以民為本、自覺自律的人生信條。

偏偏事與愿違。丹青皇帝宋徽宗生性倦懶，昏庸怠事，將朝廷大小事務(wù)一骨碌打包托給了蔡京等奸佞之輩。這廝們竟創(chuàng)“豐亨豫大”之說，瞞上欺下，大興土木，這讓我想起了《水滸傳》中青面獸楊志押運的花石綱，那就是為皇家修建樂園從全國征調(diào)來的建材?；实鄣幕囊鶡o度和奸佞的貪得無厭，致使百姓徭役繁、賦稅重。更要命的是，徽州蝗災和旱災接踵而至。本該是物華天寶魚米之鄉(xiāng)的天堂，卻成了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地獄。黃槐憂心如焚，表奏朝廷，懇請開倉賑災，寬徭薄賦。朝廷非但不允賑災，反而愈加橫征暴斂。黃槐作為一個地方官，是根本無力對抗中央的，但百姓的生死存亡時時揪著他的心?？紤]再三，他做出了一個膽大妄為、足以斷送自己前程的決斷，下令徽州的一府六縣開倉濟民。此舉使百姓在最危急的情況下獲得一線生機，咬緊牙關(guān)度過了饑饉的艱難年月。

徽州百姓的危機緩解了，但黃槐卻大禍臨頭。未經(jīng)批準私自動用國庫存糧賑災濟民，是要被革職查辦甚至依律處斬的。黃槐想做馮諼，但宋徽宗絕不是孟嘗君。無奈之下，他遣散家人，吩咐他們另謀出路，誰也不準跟他，以免連累。

在一個月朦朧鳥朦朧的夜晚，惶惶不安的黃槐掛印棄官，更名黃山，只身經(jīng)江西遁回了老家韶托村。黃知州走了，而且走了千年，但徽州一帶至今仍流傳著一首與他有關(guān)的民謠：黃知州，掛冠?。毁c糧谷，救萬民……

二

黃槐以黃山的名字，出現(xiàn)在遠山遠水的韶托。

黃山是徽州境內(nèi)的一座名山。以山為名，說明他對朝廷和功名已不敢再有奢望。作為一名隱士而不是進士，他努力效仿晉人陶淵明的淡泊名利與寄情山水，臨溪釣鯉，舉杯邀月，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整理自己的思緒。等到心完全靜且凈的狀態(tài)時，黃山感覺到眼下的生活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境界，散淡、逍遙。

從民到官，再從官到民，雖然身份換轉(zhuǎn)，但“民為貴”始終都是黃山的“民本”理念，即使回到家鄉(xiāng)，他也還是不忘為百姓謀福祉。

黃山歸隱后濟民的事跡首先是除獸害，護家園。山深林密的壽寧，虎豹橫行，豺狼出沒。明末的知縣馮夢龍在任職期間曾率兵丁、獵戶圍剿老虎。黃山為保一方平安，組織了狩獵隊，設(shè)阱陷虎豹、張弓射豺狼。至此，山村獸跡消遁，人畜安泰。同時，他還將先進的農(nóng)耕技術(shù)引到鶴溪，帶領(lǐng)村民筑壩、修渠，將望天田改造為旱澇保收田。

其次是設(shè)學館，授學業(yè)。他游獵至鶴溪（今托溪鄉(xiāng)境內(nèi)），見村前溪水清澈，魚翔淺底；村后峭壁如削，巖峰凌云，更有祥云繚繞，瑞氣蒸騰，心曠神怡，流連忘返。于是，黃山從韶托遷徙至此，在鶴溪畔結(jié)廬，潛心修煉神仙術(shù)。

當時的鶴溪，百姓仍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日子，幾乎沒人會識文斷字，黃山覺得要改變就必須有文化。于是，他在鶴溪設(shè)館授業(yè)，延請塾師為孩童啟蒙開智，自己也傾其所學，將知識傳授給四鄰八村的寒門子弟，并為村民答疑解惑。從此，文化種子在鶴溪一帶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黃山還有個懸壺濟世的好名聲。當?shù)厝贬t(yī)少藥，村民因瘟疫或疾病往往束手無策而坐以待斃，他痛心疾首，運用自己所學的醫(yī)術(shù)救死扶傷，而且分文不取。他研讀中醫(yī)病理，收集民間秘方，還根據(jù)當?shù)氐某Ｒ姴『投喟l(fā)病，有的放矢，療疾祛病。據(jù)說，他尤其擅長醫(yī)治風濕傷寒病癥，一劑簡單的中藥，就讓病人藥到病除。

再就是他的堪輿本領(lǐng)。托溪這一帶的民眾感知到了黃山的無所不在和無所不能，凡事皆求教于他。當?shù)亟ǚ啃弈梗埗拜浶g(shù)的他幫助看風水選方位；有人困頓迷茫，請他卜卦測字，指點迷津……黃山仙逝后，村民將其奉為神仙，“鄉(xiāng)人立祠，水旱疫疾。禱之必應?！?/p>

黃山的好事做了一樁樁一件件，村民有說不盡的感恩，道不完的戴德。當村民看到他還是單身一人時，都祈禱他快點找個知冷知熱、洗衣做飯的身邊人。一個偶遇，把黃山的婚姻大事給促成了。在黃山修煉處附近有個叫漁村的村莊，住著一姓邱的老太，其夫早亡。老太膝下有兩個女兒，一名秀英，一名翠玉，待字閨中，貌美如花。某日，黃山出游經(jīng)此。正值午時，黃山口干舌燥，便推開邱家的柴扉，討碗茶喝。邱家姐妹正在舂米，見有客人光臨，忙讓座上茶。黃山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拾起一支竹枝，向石臼連拂數(shù)下。姐妹倆回頭一看，米已是雪白，驚奇不已。

見多識廣的邱老太猜出了眼前這氣度不凡、眉清目秀的人，就是遠近聞名的活神仙黃山。平時聽多了黃山品行高尚、德馨雋永的故事，今日又見到他彬彬有禮、熱心助人的舉動，滿心歡喜，心頭一動，遂將姐妹倆一并嫁給黃山為妻。

至此，黃山人生圓滿，功德圓滿。

三

隨著清明節(jié)的到來，圈石村的黃山公墓和遍布各地的黃山公廟又熱鬧起來了，來自閩東北、浙西南各地的信眾絡(luò)繹不絕到這里祭拜，祈福祉，求平安。八百多年來，黃山公為民請命，積德行善，扶正祛邪的精神被社會普遍認同，成為具有特殊內(nèi)涵的地方文化遺產(chǎn)。

黃山由人成神，成為了黃山公。民間至今還流傳著很多的傳說。說他修煉仙術(shù)，得道升天，成為了人們供奉祭拜的一尊地方神。

數(shù)十年來，黃山在鶴溪苦修不掇，當他自知修煉即將圓滿時，便囑咐妻子，在其逝后用石棺坐西朝東葬于圈石村的七星巖下。話畢，溘然長逝。兩位夫人含悲忍痛，遵囑備好石棺，擇定九月九日午時安葬。重達數(shù)千斤的石棺則由山神、土地神施展神力運至七星巖下，并將黃山生前所用拄杖插于墓旁。那拄杖發(fā)芽抽枝，長成為兩株紫薇，至今仍生機勃勃、花團錦簇。

相傳出殯這天，巖山之巔彩云飄飄，仙樂裊裊。正午時分，一聲巨響，只見黃山破棺而出，飄然升天登上金輿，在金牌彩旗簇擁下，漸漸隱入天門。如今巖山石壁上那塊形似腳印的痕跡，傳說就是他破棺登天時留下的。當?shù)卮迕駥r山命名為黃山仙巖。那無形的精神透過這有形的物質(zhì)，反映出地方神的獨到色彩。黃山，這位歷史上的匆匆過客，已然成了村民們“水旱疫疾，禱之必應”的地方神而久久留存。每年的九月九，村民都會不約而同到黃山仙巖點燭焚香，供獻三牲五果祭祀。

黃山羽化成仙后，在民間成為一尊顯神。于是，閩浙邊界的村民為他修建廟宇，廣大信眾到黃山公廟求祈福祉、求取功名、求醫(yī)問病、求財求子，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民俗文化，成為構(gòu)建鄉(xiāng)土社會和諧向善的重要基礎(chǔ)。據(jù)統(tǒng)計，浙南溫州、浙西麗水、閩北建陽、政和及閩東各縣已知的黃山公廟宇就有三百多座，信眾兩千多萬。

每年的九月九，托溪等村都要舉行隆重的黃山公祭典巡游儀俗。巡游儀俗包括起駕安奉、請神獻供、起馬回鑾等程序。每村接神儀隊都要備神輿、鑾駕執(zhí)事、開路旗、鑼鼓、龍傘及供品等。在鼓樂聲中，將乘坐八抬大轎的黃山公金身神像迎進村里，信眾沿途焚香跪拜。八百多年來，村民們承前啟后，樂此不疲。由此可見，其民間信仰的影響十分深遠；其民俗文化的內(nèi)涵極其厚重。

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引起了我的興趣和聯(lián)想。閩東幾乎各縣都有由人到神的地方神，周寧有林公，古田有臨水夫人，福鼎有太姥娘娘，屏南有車山公，柘榮有馬仙，蕉城有斗姆娘娘……這些神的出現(xiàn)，都與當?shù)囟喟l(fā)的災害、瘟疫等有關(guān)，在無力抗拒的情況下，人們便將希望寄托在那些為民除害、救民脫難的高人身上。一旦他們仙逝后，即刻被百姓崇敬為神。這些神最初的指向是單一的，比如黃山公，最初只是狩獵保護神。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顯靈的效果，使這些單一的地方神功能外延，最終成為了無所不能的萬能神。這不能不說是民間信仰的根深蒂固與枝繁葉茂。

神，其實是人造的。黃山公由人到神，民眾對于他的信仰，表達的正是安居樂業(yè)、家庭美滿、人財兩旺、健康長壽、萬事如意的美好愿望。

黃公在上。

生生不息、代代相傳的黃山公民間信仰，正是人類祈求美好愿望的一個縮影。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