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磊
施工時,張波曾想在二層陽臺的墻上掏個洞,留給周圍無處不鉆的貓,讓它們能在新房竣工后依舊自由穿行。張波眼前的這套院子就在故宮邊上,在此之前,很少有人注意到紫禁城旁這個低調(diào)而破敗的院落。
這片以平房和二層小樓為主的密集老宅區(qū)有很多貓,尤其愛從屋頂上過,有次,貓爬過屋頂?shù)焦さ貜N房覓食時,掉進預備種竹子的坑槽中,貓?zhí)o法爬出。工頭去撈它,它拼命伸爪撓,工頭只得取來一段木板,架了個小坡,讓貓自行爬出。
這座院子一點點脫離了破敗,變得精致,但最終沒留洞,但墻上的防護網(wǎng)也沒有啟用。貓們依然可以翻過新建小院的低矮院墻,去做它們喜歡的事。
2007年底的一天,張波和老同學在中國美術館附近小聚后一同逛書店,翻到一本新的建筑雜志時,同樣都是建筑師的幾個朋友開始了討論。
“喜歡建筑的建筑師會對建筑進行批評。不喜歡的,那職業(yè)就是謀生的手段了?!睆埐▽Α吨袊侣勚芸氛f,這樣的討論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他的圈子里。當時張波31歲,從太原理工學院建筑專業(yè)畢業(yè)后輾轉過多個城市和不同的公司,2006年自己成立工作室和同為建筑師的夫人張清帆一起單干。
討論引起了旁邊一位40歲左右的女士的注意,她確定張波是建筑師之后,提到自己在故宮邊有個院子要重修,房子都是民國時期建的,問張波有沒興趣。張波應了。
這次意想不到的奇遇為張波帶來了一個為期3年的建筑工程,也讓他實踐了一次老城區(qū)舊屋更新的解決方案。2013年7月,張波和張清帆將九方宅(完工后命名)的設計建筑過程編輯成書出版,取名《宅在故宮邊》。
“這個院子吸引我的,就是它所在的位置,挨著紫禁城。在這個位置對建筑理念構成一種挑戰(zhàn),我們?nèi)绾螒獙鹘y(tǒng)和現(xiàn)在的沖突。如何在這么傳統(tǒng)的核心地域做出現(xiàn)代建筑,用現(xiàn)代的方式回應傳統(tǒng)。”張波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從書店出來,張波給那位女士打了電話,給她講了40多分鐘現(xiàn)代建筑史發(fā)展脈絡,“在北京,這種活(翻建四合院)很多,九方宅的房主和我們有共同語言?!彼貞?。
很快,張波就受邀到現(xiàn)場看房。看過之后,他很失望,院子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種精致的民國建筑。
小雜院緊鄰紫禁城,地基成矩形,東側為院子入口所在胡同,僅1米多寬,北邊是一條兩輛轎車并行都顯窄的小巷,西側是另一戶兩層高的坡屋頂建筑,南邊貼著一座金色琉璃瓦屋頂?shù)那逋醺?,目前某協(xié)會在此辦公。
院子外墻涂了老城區(qū)常見的灰色涂料,里面破敗的房子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蓋的,曾被用作職工宿舍,西側山墻用了根歪歪扭扭的樹干做梁,能看出當初建造時的倉促和隨意。
房主詢問能否利用原有的結構來做設計,張波答,就看如何設計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嘴上雖這么說,但在張波心里,這個破敗、無法滿足房主居住需要、有安全隱患的院子已經(jīng)被完全否定了。他建議都推掉重來。
老城區(qū)的四合院只要解決了下水、暖、氣等生活所需后,居住也算便利,但很多老宅宅基地不大,如何解決空間問題,成為困擾設計師的難題。
按照市政規(guī)定,此區(qū)域房屋翻建時有嚴格的高度限制,所以挖地下室成為這類老宅改建的較普遍方法。為此,張波和張清帆到景山東側的老居住區(qū)考察,前同事在此設計過四合院。
“地下室入口很暗,就像個深淵。如何走向地下室,修得好,就是很愉快的過程。有的樓梯望而生畏,有的樓梯吸引你下去?!睆埐▽Α吨袊侣勚芸氛f,“在景山,更多的是教訓,看到他們失敗的部分?!敝蟮脑O計中,地下室的自然采光成為張波考慮的重點。
做設計測量后,張波發(fā)現(xiàn)宅基地東西寬19.5米,南北深12.5米,而基地實際面積只有230平方米,太小了。傳統(tǒng)的四合院四周是房,房包裹著院子,但經(jīng)反復構思,無論怎樣將60平方米的院子放在230平方米的基地內(nèi),空間都顯得局促,房子、院子都顯小。
張波設計了4套方案,前3套都是根據(jù)中國北方經(jīng)典的四合院院落格局演變出的各種變化,多是室內(nèi)空間劃分和層高的變化,或是將房屋和院子的方位扭轉。
出于對蘇州園林空間運用的喜愛,張波又嘗試設計了大膽的第4套方案?!疤K州園林是中國人認識空間的一個經(jīng)典。園林空間里的視角非常多,傳統(tǒng)四合院里的視角相對死板一些?!睆埱宸珜Α吨袊侣勚芸氛f,“當時蘇州園林的設計有文人參與,他們比傳統(tǒng)的工匠更了解居住需要怎樣的空間,比如喝茶、聽戲、彈琴所在的空間應該是怎樣的。他們要的是一種生活。”
在第4套方案中,張波將60平方米的整體庭院景觀“打碎”成4個,分布在房屋的4個角落,北邊藤院,西邊竹院,南邊水院,東邊旱院。按此方案,每個房間都與兩個院子相連,每個院子都挨著3間房間,在屋內(nèi)的任何位置,都有不同風格的景致收入眼中。夫妻倆稱此方案為九宮格布局,這也是“九方宅”之名的由來。
房主對第4套方案很認可。張波告訴他們說,房間會小點,十幾個平方米,大家具沒法進去。房主說,小不是問題。對于這樣的家庭,想找大房子很容易,但要有個中國庭院風格的房子不易,特別是還在故宮邊上。
“如果房子本來就很大,我就不會這么設計了。因為小,逼著我們做成了中國園林式的空間。”張波說,“在九方宅,我們找到了一種空間,是非常中國化,是很智慧地運用空間的方式。能認可傳統(tǒng)文化在房子里的表現(xiàn)的房主非常少,九方宅的夫妻倆都對傳統(tǒng)文化比較喜歡。”
北京奧運會結束后,工程繼續(xù)進行。一天,張波接到房主的電話,房主興奮地告訴他,自己正站在地下二層,里面灑滿了陽光,和當初預期的一樣。
為了不讓地下室暗得人,在首層下往地下一層的樓梯處,設置了大面積的玻璃墻,西邊竹院的底部位置恰好在地下一層平臺處,下到此處,完全不知已在地下。另外,在設計和施工的過程中,增加了多處側面和垂直的玻璃采光窗。
離九方宅不遠就是故宮,里面的三希堂給張波和張清帆的印象極深。這是清朝三代皇帝讀書、密談的地方,不足15平方米,無彩繪金描,只用白紙糊壁,室內(nèi)光線充足,榻上僅可供兩人相向盤膝而坐。張波認為,即使疆域再大,但在三希堂里,皇帝才會認為自己是這個空間的主人。
“三希堂設計體現(xiàn)出人性來了。即使是皇帝,最終用的就是那幾個平米?!睆埱宸f,“現(xiàn)在的建筑設計忽略了人的心理生理尺度,是不是需要那么繁雜的東西,應該回頭看一看人需要什么東西。”
老房子被拆掉后,屋頂?shù)呐f瓦都被整齊地碼放在小巷里,這是房主特意交代的,為了將來能再用,以顯出房屋的古樸。這也是很多老城區(qū)改建的一種普遍做法,恢復老建筑,首先恢復老建筑的各種建筑符號,如灰磚、灰瓦、斗拱、大屋頂。但張波一直不認同這種做法,他覺得舊瓦的內(nèi)在結構已經(jīng)損壞了,無法受力,而如果用在外立面,就是一種刻意的表演。
“古典有自己的時代背景,特殊環(huán)境的背景。如果只是用形式,而不注意和現(xiàn)在的具體環(huán)境融合就是僵化的。老城舊屋改造和周邊如何并存,在外觀上,不要強加某種符號化的東西,這些東西是載體,但是不能代表任何文化因素。重要的,內(nèi)在如何和本土的文化接洽,我們的大膽嘗試就是把文人對院子的理解運用進去。”張波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建筑是功能、空間、結構、表皮,表皮是最次要的,空間是最重要的。”
為了和周圍的建筑保持一致,九方宅的外墻也使用了灰色貼面,張清帆說,這種貼面是經(jīng)技術改良過的,材料好,優(yōu)于很多地方舊城改造時使用的。
施工期間,負責周邊老屋改建設計的專業(yè)人士會進九方宅觀摩,有些人激動地和張波取得聯(lián)系,感嘆老城區(qū)內(nèi)用這種方式置換出空間的設計實在太少。九方宅竣工后,張波領著一位前輩來看。前輩轉了一圈后說,比較失望,你沒學到精華,你這房子都沒法拍照片。
“我聽了以后心花怒放?!睆埐▽Α吨袊侣勚芸氛f,“我的思維和他不一樣,他設計想法特別西式,要拍完放在雜志上。我是要讓大家舒服,建筑是空間,不是照片二維能表現(xiàn)的?,F(xiàn)在大家認識建筑的方式就是看照片,有幾個人親身感受過?”
的確,看過《宅在故宮邊》登載的所有照片,很難從方位上對九方宅有一個具體的認知,好像站在每處拍攝都完全不同,給人一種無窮視角的錯覺。
由于工期耗時3年,九方宅的房主沒有搬入居住,而是出租用于辦公。本設計給四五個人居住的空間,現(xiàn)在每天二十多人在此辦公,卻并無不適之處。對于一個重視空間的建筑師來說,這很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