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亞
一
記著初遇時,褚文一臉淡然地走到我面前,伸手便是挑起了我的下巴。我坐著,高大的他卻不肯彎腰,我便只能坐直身子配合地將頭盡量高昂,深深的呼氣掩飾著周身的僵硬。
“公子可是看得夠了?”我暗暗咬牙,若不是這手抽回去得及時,只怕那時便已印上了我的齒痕。
我這邊臉漸漸地燒了起來,他卻云淡風(fēng)輕地道:“怪力亂神之事,我向來是不信的。來見你也只因被家妹纏得……”
“怪力亂神?”我打斷他,嘴邊的笑亦是含了輕蔑,“這大千世界中,不為人知的多如牛毛。何為怪力亂神,不過是凡夫俗子未得知曉?!?/p>
這一次他終于正視了我,嘴邊竟勾起一抹笑意,吐出二字:“繼續(xù)?!?/p>
我開了窗,隨即笑道:“初雪了?!?/p>
我在裊裊香霧中對著細雪中的圓月緩緩跪下,風(fēng)將雪吹進了屋,落在皮膚上涼涼的。受到月光的照耀,我胸前的翠綠水晶溢出光華,我的眸中也有綠光暗暗流轉(zhuǎn)。
回過頭,我笑道:“二皇子,我們玩?zhèn)€游戲如何?”
他端詳著我的眼睛和我胸前的水晶,緩緩道:“你說。”
我道:“不出半個月,六皇子便會有所行動,先是以政見不合為由與你為敵,在文武百官未站定列之時,便會出現(xiàn)刺殺案,由另外兩名皇子幫襯,經(jīng)由庭審定你的罪?!?/p>
褚文聽著,皺眉不語。
我淺笑:“我?guī)湍闫屏诉@個局,不過你要許我件事,如何?”
“何事?”他沉聲。
我抽身站定窗前,笑著道:“讓我伴在你身邊,助你完成大業(yè)?!?/p>
“你若是愿意,三日后,派人來,我告知你之后的事。”
他皺眉自語道:“興許,你真有預(yù)言之力?!?/p>
我傲然道:“天下之事,除卻人之生死,我皆可先知先言?!?/p>
半個月之后,整個京都的權(quán)貴都在議論著皇子之間的事。
二皇子被三個皇子聯(lián)手栽贓,指其要謀害皇位的其他競爭者,人證物證都備好了,幸得皇上信任的人在他身側(cè),使得那些證據(jù)全都做了空。
這使計害人的,反為所累,看著天威盛怒的架勢,是翻不了身了。
這做官的知曉避嫌,而紈绔子們卻只知賣弄,個個高聲闊談,各種小道消息傳得漫天皆是。
我將雅座的簾帳放了下來:“二皇子當真是好人脈,竟能在皇上身側(cè),將六皇子買刺客陷害你的消息,硬是傳成了買刺客暗殺你,使得皇上派出了最信任的內(nèi)侍看護,給你做了人證?!?/p>
褚文抿了口茶,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地道:“我不謝你了,既要助我成大業(yè),以后的路還長?!?/p>
他續(xù)而道:“今日我先許了你,若你不負我,我便絕不負你,天下恢宏,我得了的,便也等于你得了。”
我咬著唇,只覺得周身的血有了點點加速:“二皇子放心,尺笈,定不負你?!?/p>
二
這日天剛擦亮,褚文便登了我的吟月樓。
我還未睡醒,臥在軟榻上,他坐在我身側(cè)也不催,拾起我看了一半的書讀了起來。
上次的事后,他見好就收,向皇上提出了罷朝靜養(yǎng)。之后的日子閑著無事便來我處小坐。
我早起的困乏很快便過去了,抬頭便看到沐著晨光的他。
他的長相并非如何的俊美,不知是否因著自幼習(xí)武,略黑了些,在油頭粉面的富家子弟中,顯得有幾分粗糙。但他的那份朗朗英氣,加之眼中說不出的深沉之意,卻是讓人見之難忘。
此時的他在細軟的光下,斂了眉目,倒是多了幾份暖意。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我,抬手打開了食盒露出里面精致的糕餅:“宮里膳食房做的,嘗嘗?”
“嗯?!蔽姨艉每吹氖捌鹨粔K,吃到嘴里竟咸油得很,頓時沒了胃口。想扔掉,卻被褚文接了去。
看到他將我咬過的糕餅吃了下去,我直感到臉有些發(fā)熱。不想被他發(fā)覺,便轉(zhuǎn)了話題:“你怎么打算出征噠噠國?”
他笑道:“不過是累計戰(zhàn)功,你覺著怎樣?”
“七個月你便可大敗噠噠國,手握重兵鎮(zhèn)守邊關(guān)。再過兩個月,皇上病重,眾子奪位更甚,皇上大怒急召你回朝,暗派右大臣城外五十里傳璽于你?!蔽页嗄_踩在厚軟地毯上,為他捧來盛著葡萄的玉盤。
“尺笈,”他吃著葡萄淡淡地道,“這個世上,除了你之外,可還有能預(yù)言的人?”
“自是有的?!蔽掖鸬?,低眉間卻是想到與我已是分別九年的姑姑,心里有了幾分凄涼。
“哦?”他感興趣地問道,“你們究竟是什么人?為何遍查我大崇書籍,竟無絲毫記載?!?/p>
我道:“這是我族內(nèi)秘史,從不外傳。”
他理解地點點頭,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又道:“尺笈,你為何助我奪嫡?”
我道:“那日,我已是說了,因著此事有趣?!?/p>
“只是因著有趣?”他直視著我,嘴邊的笑看似云淡風(fēng)輕,“若只因此,難保你哪日因著旁的有趣的事,動了心思出賣了我?!?/p>
看著他的笑,我忽地感到一陣寒意。他沒有絲毫掩飾的試探,讓我不知如何回應(yīng)。
他笑著,再次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一如初見:“你可是有什么好的辦法,讓我能對你放下心,專注旁處?”
預(yù)言之力,本為大事者忌憚,更何況六皇子一事,若是讓皇上知曉他也在計算,只怕落的境界也不會好到哪里。
我道:“二皇子這么說,想來是已有能放心的法子了?!?/p>
他點了點頭道:“有,讓我看著你?!?/p>
三
塞外的氣候很是惱人,白日的時候,曬倒不少北方戰(zhàn)士,夜里便是寒風(fēng)習(xí)習(xí),凍得人直打戰(zhàn)。
褚文將身上玄青獸皮的衣除下來,甩給了我,我搖了搖頭想要退回。
臨行前他命人為我趕制的赤色披風(fēng)已很是保暖,甚至比我當初在大漠時候穿的每一件都要厚實。
他策馬過來,接過了衣親自將我裹個嚴實。
“聽話?!彼荒槆烂C地苛責著試圖脫下的我,深沉依舊的眼中,被我覺出一抹柔情。
他道:“你自隨我出征,精神便一直不好,此次向大漠國借的道,再過半個月便可走完,到時便是溫潤的地帶,你若實是累了可在那兒休息幾日?!?/p>
他輕咳了兩聲道:“尺笈你將就下,待我打了勝仗,帶你回朝?!?/p>
說罷他便轉(zhuǎn)過頭不再看我,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溜煙回到了隊首。
不知是因著心情抑郁引發(fā)的,又抑或是軟風(fēng)細雨養(yǎng)嬌了身子,還未走到他所說的溫潤地帶,我便先被病壓垮了。每日過了晌午便開始發(fā)熱,只喝得進流食。
他將手背放在我的額頭上,又比了比自己的,皺起了眉:“尺笈,是我沒考慮到這荒涼之地的氣候?!?/p>
我瞇著眼在他的膝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
他道:“我給你留下些人,你就在這里等著我。你的身體不適合隨軍行進?!?/p>
“嗯,好?!彪m說要和他分離,可想到不用頂著這綠眸跟在他身邊,卻是有了幾分解脫之意,語氣中不自覺地夾雜著幾絲愉悅。
四
滿月夜,天地間靈氣大盛,對我等以月為媒的人來說,是最好的預(yù)言之夜。
我在荒野之上,為即將和我分開的褚文預(yù)言。
本以為會重復(fù)在大崇國皇城時的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這天象已變,褚文的大貴之命,已是化作了將死之命。
我一時不知所措。綠眸女所預(yù)言之事,除非有人刻意修改,不然不會有變更。也就是說,有綠眸人想讓褚文死。
我離開之時,那綠眸女嬰剛剛降生,她現(xiàn)在不過三歲。
如此,改褚文之命的,便只能是她。
綠眸之人命與他人不同,我無法感知到她,我自己的也只可偶爾感知一二。便如我當初逃離大漠國時,便是由著微弱的感知才行至都城。
“病著,就別到處跑。”褚文已不知何時到了我的身后。
看著他別扭又溫和的臉,我努力做出精力充沛的樣子:“褚文,我對月吐息了一會兒,病好了,可以隨你出征了?!?/p>
“真的?”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又看了看我胸前的翠綠水晶,似是想到了我與月亮之間的奇妙關(guān)聯(lián)。
“如此最好?!彼?,“把你留下,無論派多少人看護,我都是有幾分不放心的,畢竟不是在皇城?!?/p>
他從懷中掏出一只鐲子道:“這是我請軍營里的師傅為你做的,你看,按住這里,便有匕首彈出,給你防身?!?/p>
他執(zhí)起我的手,親手為我戴上,之后再不言語,自然而然地牽著我的手往營寨走去。久握兵器,他的手是粗糙厚實的,被他握住手,我竟有了一份說不出的安定之感。。
如此溫和的他,已是將死之命。
而我對自己未來微弱的感知卻是:若是隨軍前行,則有去無回。
這“回”字,我不知何意,是指的生還?又抑或是回皇城?
褚文的手,有力而溫熱,這份溫熱傳到了我的手心,竟讓我躁動的神經(jīng)漸漸安定了下來。
不去想那許多,跟著他便好。
五
我一再向褚文保證自己的身體恢復(fù)了,可他卻定要全軍歇息三天,等我養(yǎng)好再走。我笑他意氣用事,不顧大體,他也不惱。
看著他為我做的許多,想到那晚得到的預(yù)言,我終是忍不住開口試探:“褚文,如果有一天,我沒了這預(yù)言之力,你還會不會對我好?”
他拿著勺的手頓了一下,之后便像是沒聽到般繼續(xù)喂我藥。
很多時候,不言語便是最好的回答,我垂下眼瞼,我與他不過是一場輔佐,他亦是許了我天下珍寶共有。我這邊思緒萬千地懊惱著,他清咳了聲,用小到我?guī)缀趼牪坏降穆曇舻溃骸拔視!?/p>
我只感到自己的嘴角在不住地上揚。這需要思考這許久,當真是他的作風(fēng)。
喝過藥,他便拉著我上山,我怎么問也不說做什么。直到在山中迷了路他才喃喃道:“今日,我遇到一名牧羊的婦人,她告知我這里有一處大漠國的圣泉,下水浸泡,可百病盡除。本想給你個驚喜,卻不想,這地方我都找不到?!?/p>
我自小長于大漠國,從未聽說這邊境有什么圣泉之說。此地雖是入了濕潤之帶,可山體里卻是鹽堿過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藥泉。如此想著,我便是心下一驚:“那婦人你放走了?”
他搖了搖頭:“沒,我將她留在營中款待,有人看著?!?/p>
我皺眉道:“你怎么不多帶幾個人?!”
他的臉已然紅透,卻還是板著做出嚴肅的表情道:“你要沐浴的地方,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p>
正自驚疑間,竟有幾個人從草叢里鉆了出來,凌厲的招式直逼而來,褚文忙從懷中掏出個煙花筒引燃,便上前與他們纏斗起來。這些人的功夫不弱且招招欲置人于死地,我又是個一點幫不上忙的累贅,褚文用身子替我接了幾刀,轉(zhuǎn)眼便已周身是血。
他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心領(lǐng)神會,咬了咬牙便朝著一條枝藤遍生的一條小路跑了過去。奔出幾步,回首,小道前奮力阻攔的褚文已是強弩之末暗自強撐。我跑了一段選了處分叉口向上攀爬,找了個山洞躲了起來。
褚文的部下果真有效率,不過半個時辰便尋到了我??裳脖樯搅郑瑓s是未發(fā)現(xiàn)褚文的蹤跡。
我?guī)е思泵Ρ蓟貛ぶ校瑐鲉灸莻€為褚文指路的婦人。
跟隨兩個侍從施施然而來的,衣衫簡陋、面容憔悴的女人,在我的面前擦去臉上的污痕,竟是一張熟悉的容顏,她漆黑的眸子滿盛著笑意,望著我的目光竟有幾分當初的慈愛。
“姑姑?!蔽殷@呼出聲。
六
姑姑于我,本是比母親更親的存在。
月神麻釋天,每隔十幾年,又抑或幾十年,便會選中一個女子,賦予她天生的預(yù)言能力,并以綠眸作為標志。
在大漠,上一位預(yù)言者可以感應(yīng)到下一位的一切。
一旦有綠眸女孩降生,上任預(yù)言者會提前派人前去,將其請回送至神廟。綠眸女之事只有大漠王和幾個輔政大臣知曉,嚴禁外傳。
而當下一任預(yù)言者出現(xiàn)之時,前一任需得嫁于在任的大漠王,這也是大漠國的國法之一。
我從襁褓中便與姑姑一起生活,直至我十歲那年,她和一個男人離去。
我皺著眉,眼前這張已顯蒼老疲態(tài)的面孔,漸漸和十年前夕陽之中,聽著異族男子笛聲笑出萬種風(fēng)情的顏,重合起來。
想著看著,我眼睛漸漸有了些濕潤,左手不自覺地攥緊,那里有一份再也不會存在的溫度。
“尺笈妹妹,你若是喜歡看這夕陽,我便日日帶你來看?!币荒樣獾纳倌隃睾偷匦χ?。
記憶翻到更往前的時候。
“尺笈,你今天的書背好了嗎?”姑姑抱過了我。
“背好了。”我乖巧地道,“大漠有綠眸女,大漠王與月神麻釋天契約而生。此女生而尊貴,有預(yù)言之力。卻只可言天下之大勢,不可談庶人之生死。只可更世事走向,不可變疾苦天壽。若有違,月神麻釋天棄之,年內(nèi)必亡。”
月神麻釋天棄之,年內(nèi)必亡。
我猛地坐起來,有侍女用涼水浸過的絲帕為我擦拭額頭,問過左右方才知曉我竟在主營里高燒暈了過去。兩個時辰過去了,褚文還沒有消息。
我將姑姑叫了來,她看了看我坐在床邊,接過了侍女手中的絲帕。
“姑姑,你向人預(yù)言生死天壽之事了?”我問道。
她淡淡道:“是改了。是我夫君的,去年,我暗中殺了預(yù)言中會殺了他的人?!?/p>
我回憶著夕陽中那個異族男子的服飾:“他是噠噠人?”
姑姑點了點頭:“噠噠的鎮(zhèn)國將,這次被派出征?!?/p>
“所以,你出現(xiàn)在這兒,也是為了幫他?”我緊握她為我擦拭額頭的手,竟在她的食指的指甲中看到棕色的粉末,早聞得有的毒藥,可以通過劃破的皮膚進入血液,置人于死地。
她輕嘆一聲:“我不過是書信告知大漠王你和褚文的蹤跡,并附上你今日會出現(xiàn)在林子中的位置。我的時間已是不多,威脅到我的夫君,我都想讓他死?!?/p>
她又道:“對于大漠國來講,你本就是叛逃者,在大漠王的心中又是你害死了他的哥哥,于國于私,他自然都是想要你死的。而褚文呢,死了第一個被懷疑的是噠噠國,對大漠國來說,大崇和噠噠兩國的關(guān)系越是惡化,他們便越是安全,何樂不為?”
“只是想不到,你竟然沒有死?!闭f罷姑姑撲了過來死死卡住我的喉嚨,侍女手忙腳亂地拉不開她,用花瓶器皿打也不松手。我情急之下在腕上的鐲子上按了一下,咬牙捅了下去。
換來的,是姑姑的蒼然倒地。
她的嘴邊,竟是噙著笑的。
我坐在地上,雙手抱膝,眼淚止不住地流著。我默默地用衣袖擦干了它,我現(xiàn)在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七
我跪在窗前,周身越發(fā)無力。
褚文已是必死之人,隨著時間的臨近,我看到的已是越發(fā)清晰。
必須救他,我下定了決心。我?guī)еx的侍衛(wèi),策劃著偷襲大漠王的主帳。預(yù)言者無法預(yù)言自己之事,而在顛簸的馬上我隱約感知到,有去無回的那個“回”字,指的是我再無法回到褚文身邊。我不會死,卻會是生不如死。
我的腦中漸漸浮現(xiàn)了初見時的場景,那時他立于我吟月樓下,抬首隨意地望了望高懸的牌匾,眼神深沉,那份沉著堅毅的氣息是我此生僅見。興許就是那時的震撼,使得他嘲諷于我時,我竟按捺不住地反唇相譏,甚至想要留在他身邊以證實自己,這份不穩(wěn)重已是我多年未見的。
隨后相處,他的種種溫柔更是我始料不及的。為我?guī)缕娴母怙灒瑢⒆约旱囊律褟娂佑谖?,為我造防身的鐲子,甚至此次被抓都是因著為我治病,護我逃走。
如此想著,我便覺得心口處有暖暖的感覺,原來褚文為我做了如此之多,而我亦早已將他放入心底。
那一刻,我真正懂得了姑姑。于我來說,只要褚文能平安,怎樣都是值得的。
生生死死,抑或是各種困苦艱難,我都扛得住,也愿意為他而扛。
憑著我對大漠安營扎寨的了解,很是輕松地便找到了大漠王尤施。當侍從的刀抵在尤施項上之時,他竟瞇著細長的眼笑了起來。原本圍繞著他的美女尖叫著逃開,他還有心思擺擺手讓她們安靜下來。
“我就知曉,此行能看到你。”他淺笑,“幾年不見,嫂子是越發(fā)愚笨了,大漠人,最不畏的便是死之一事。如今我若是被你的刀子嚇得放了人,我以后還如何治理這國家?”
我坐在他對面,有幾分煩亂:“如何能放了褚文,開個條件。”
他笑得越發(fā)燦爛,卻也讓人感到一絲涼意:“這好辦,我若是想要他死,在荒山上便可解決掉了,也不用費了那么大勁抓回來,專候著你了。我殺他不過是想在大崇和噠噠的戰(zhàn)火上澆上一桶熱油,而殺你,是既去了威脅,又解了我心頭之恨,你們兩個相比較,我還是更傾向于你?!?/p>
“兩個條件。”他向著屋內(nèi)的侍從挨個指了過去,“其一,今日在這里見到我的所有崇國人都要死?!?/p>
“其二,”他笑容陰毒地看著我,“你服了啞藥聾藥,自毀雙目,在我的冷宮里住到死。”
我沉吟片刻:“第二個我答應(yīng),這第一條?!闭l想我話音未落,跟我來的侍衛(wèi)竟齊聲道:“愿為二皇子而死?!?/p>
尤施笑著拊掌:“好,好,大漠人最重承諾,你做得到,我也必會履行?!?/p>
“尤施,我還有一個要求?!蔽页谅暤?,“我想請你陪我做一場戲,既讓他斷了對我的念想,也將戰(zhàn)火引離大漠國?!?/p>
八
褚文被黑衣人帶進了帳子,他考究的衣衫在打斗中已變得破爛,身上的傷也多處化膿。即便如此,他仍是直挺挺地站著,一身的傲氣一如往日。
我在帳側(cè)的長簾后呆呆地望著他,目光流連過他身上的每一道傷口。
這戲是定要演下去的,我心下一橫,打開了帳簾走了去,媚態(tài)萬千地靠坐在戴著夸張面具的尤施懷里。
“你不遮一下?”尤施用著噠噠國的口音說著話,“不怕我們的大崇二皇子記恨你?”
“我天生這雙綠眸,遮臉有什么用?!蔽覌尚χf完,已是被褚文冰冷的目光盯得周身僵硬,唯有掩飾地將臉靠進尤施的懷里繼續(xù)道,“況且他也是將死之人,看了又如何。”
“他的狼狽樣你也看過了,若你還覺著抵不了這段時間受的屈辱,那就想些折磨人的法子,一樣樣地用在他身上,也當是為死在大崇手上的我國將士報仇了。”尤施揮揮手,示意將他帶下去,隨即撫摸著我的發(fā),笑道,“美人立了如此大功,我該如何獎賞?”
我眉目帶笑著道:“怎樣的都好?!?/p>
當日傍晚,尤施便依約在營寨放了把火,以讓褚文趁機逃走。
褚文過于重情義,他若是聽聞我率眾救他,難保不會竭盡全力查出緣由,從而找到我并將戰(zhàn)火引向大漠國。我和尤施做的戲,一則是想讓他斷了對我的念,更重要的也是想讓他誤以為我是噠噠的內(nèi)應(yīng),將被我?guī)ьI(lǐng)的近衛(wèi)音信全無的賬,也一并算在噠噠國的頭上。
不知他逃到哪兒了,我看著救火的人群,癡癡地想著,卻被一只手捂住了嘴。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尺笈,是我,跟我走?!?/p>
我轉(zhuǎn)過身,不禁瞪大了眼睛。
“走,我逃出來了,我們一起回去?!瘪椅睦死?,看我仍是不動,便又道,“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你因為什么被要挾的也盡可以告訴我。”
他的手撫過我的臉,一陣刺鼻的血腥味傳來。他目光溫柔地盯著我:“我說過,天下恢宏,我得了的便也等于你得了。這句話是許了你什么,你聽不出來嗎?和我走,輔佐我,我立你為后總比在這里好,不是嗎?”
我看著他的眼,不自覺地想要隨他離去,腦中卻想起和尤施的約定。大漠國的平和,以及我這只剩一年壽命的殘生,向前邁的腳步轉(zhuǎn)成了向后退去。我定住心神不屑地拂開他的手,一臉嫌惡地看向他:“二皇子還真是幼稚,我已是傾心那人許久,若非他以國事為重請求于我,我才不會在你身邊待這許久,如今想想,便覺倒盡胃口?!?/p>
褚文眼睛深處,有著什么在閃動。
我從袖子里抽出手帕,捂住鼻子,用看臟東西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周身血痕膿液的他,想到那都是為了我而流的,只覺得眼睛酸楚,再也裝不下去。我忙跑出帳子以躲開他直視的目光,他卻死死抓住我的手腕,不肯松開。再望去,他眼中的一切神色盡皆退去,剩下的只是威嚴的逼視。
我曉得,只差最后一擊了,他在用這最原始的方法,迫使我頹敗后露出本來的面目。
這么想著,我暗暗狠下心來,隨手抓起一把塵土撒向他的雙目,趁他放松的瞬間,掙脫了開,向著救火的人群跑去,邊跑邊喊著:“來人啊,二皇子……”
我話還未說完,便覺得頸邊一痛,回首時看到褚文已然赤紅的眼中滿盛著兇狠。
我成功了嗎?他恨我了嗎?這是我陷入黑暗之前,最后的思考。
再次轉(zhuǎn)醒,我已躺在帳中,蒙眬之中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雙含著心疼憐憫之意的細長眉目。
待眼前的視線清晰,我看到的,是尤施冷笑著的臉。
他道:“竟成了黑眸,你改了那小子的生死?!?/p>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扯了起來,拖到了他的帳子里。
那里立著一個牌位。
“哥,我?guī)┳觼砜茨懔?。?/p>
九
三年前,我乃大漠最尊貴之人,帳內(nèi)行走驕傲無比。
那時的大漠王是郅齊,一個眉目英挺的傲氣男子,亦是我自小一起長大的已定夫君。
“尤施將會背叛,你務(wù)必將他處死?!蔽腋谯R身后絮絮地說著。
這已是我無數(shù)次地向他提起,隨著時間越來越近,我也是越發(fā)焦急。
“尺笈,他是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臂R的態(tài)度也是由最初的溫和變得漸漸地嚴厲,“我給他金銀封地,無上尊榮,他想要的我盡皆給他,他必不會對我出手。”
“可是我的預(yù)言?!?/p>
“賞賜也是在改變現(xiàn)狀,”他揮了揮手,“先不要與我提及此事,若是過些時候,他仍有異動,再想對策?!?/p>
“還有,”他清咳,目光看向窗外,“明日,那綠眸嬰孩將被送入神殿。我也會下令籌備你我的婚事?!?/p>
“她還只是個嬰孩?!蔽野櫭肌?/p>
“尺笈,我已說過,此生只娶你一人。”他看向我的眼中有著滿溢的溫暖,“我已等不得那么久?!?/p>
婚事昭告的那日,我在月下聽得的,卻是一個我無法說出的預(yù)言。
也是自那日之后,我再未提及尤施叛亂之事。
未出三個月,郅齊興致勃勃籌辦的盛大婚事未及辦成,尤施便是反了。只三日,大漠國易主,郅齊亦死于亂軍之中。
我在戰(zhàn)亂中,憑著微弱的感知,花了一年的時間行至中原,后被老鴇留于教坊,已為大富之人占卜為生。
尤施悠悠道:“那次戰(zhàn)事,非我所愿,乃是有心擁立我之人所為。你當時若是說出他的死訊,那戰(zhàn)事不會發(fā)生,我哥也不會死。你讓我背負上弒兄的罪名,日后無論我如何仁政,想來也是罵名千古?!?/p>
他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大漠王族也是有誡言的。大漠王,雖娶預(yù)言女,卻是不可愛上,若是愛上必遭天譴。郅齊力排眾議堅持只娶你一人,也是眾長老愿意擁立我的緣由之一?!?/p>
“你知道預(yù)言女若是被君王愛上,將是何下場嗎?”他笑得輕蔑,“秘密處死,若是不然,這君王則必會死于非命。這是月神麻釋天與大漠國歷代君王訂下的契約。我哥,愿意為你而死。”
他道:“我本以為,未救郅齊是你生性涼薄,可想不到,你竟救了那個皇子。一起長大,為你而死的郅齊,竟不如相識幾個月的異族人?”
十
褚文的侍衛(wèi),一個個自刎在我面前。
我摸索著拿起藥碗一飲而盡。
耳畔一陣嗡鳴之后,我的世界徹底靜了下來。
大漠人最重承諾,我的壽命最多一年,也應(yīng)該是好熬的。
后來,我被送上了馬車,顛簸了許久后便被關(guān)在了一個屋子里,我試著在屋子里亂摸,根據(jù)指尖的觸感,這應(yīng)是當初郅齊在大漠國皇宮為我準備的房間。門窗被鎖上了,每日都有人為我送餐打掃。
有的時候,我會暗暗猜想,褚文會有多恨我,多厭惡我?又或是已經(jīng)不會再想起我?
我生活在一片寂靜中,眼前也常常出現(xiàn)一張張死去的人的臉。那群侍衛(wèi)的,姑姑,還有郅齊。
十一
大崇國二皇子神勇,只七個月便大敗噠噠國。
再之后不久,皇上病危,他在臨終之前命心腹大臣于城外五十里傳璽于得勝歸來的二皇子。
大崇和大漠也是禮尚往來,一向交好。
某個黃昏,大漠王尤施負手而立,門外夕陽的光透過他,照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女子身上。
他細細地打量著赤足蓬發(fā),佝僂骯臟的她,不到一年的時間,已是看不出半點當初的絕代風(fēng)華。
看著如此狼狽的她,他竟感到絲絲心疼。他的氣,他的惱,也許是來自于他所渴望的流芳千古的夢的破碎。也許也是因著她沒有救自己的哥哥。也許,也含著別的什么。
十年前的夕陽之下,哥哥對著女孩說著什么,她側(cè)過臉,笑得甜美燦爛,遠蓋過天邊的晚霞。這笑容將在山間奔跑玩耍的他鎮(zhèn)在了原地,張大了嘴癡癡地看著。
只是在這兒時美好的畫面之后,他的腦中隨即映出了大漠王愛上預(yù)言女,必遭天譴死于非命的誡言。
輕嘆一聲,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人道:“埋了吧?!毕肓讼?,又補充道,“不要埋在我大漠國,給我遠遠地送走?!?/p>
尤施大步走了出來,宮殿的門嘎吱地合上,照在她身上的光條越來越窄,直至被沉重的門全然擋住。
許多年后,已然蒼老的大崇皇帝一時興起,要重游當年征戰(zhàn)噠噠的路。
他抱著最最寵愛的皇孫,笑著講當年的行軍事。種種計策戰(zhàn)略,一一道來,沒有忘懷。有時講講他也會忽地沉默下來,陷入另一段無法與他人訴說的回憶,那是關(guān)于一個女子的。
當日殺入噠噠國之時,他曾發(fā)瘋地尋找一個綠眸女子,卻是毫無線索。噠噠鎮(zhèn)國將之妻曾是綠眸一事,讓他越發(fā)堅信了那女子與噠噠的關(guān)系。
那將軍夫人在戰(zhàn)爭之初便已不知去向,這條唯一的線也是斷了。
此后的幾十年,她便如他心中的一根刺,念之入骨,總是能勾起他陣陣的恨意。
在皇輦行至荒郊的某處時,他忽地覺得心口處有絲顫動,隨即莫名地叫停了車駕。
他在隨從的攙扶之下,走了下來,站在荒野里,竟覺得陣陣道不明的酸楚。
此時,飄起了雪花,又是一年的初雪。他抬首望向被輕雪籠罩的圓月,這景象讓他憶起和她的初遇。
他的眼前漸漸映出她的身影,她朝著他笑,笑容一如初見之時傲氣逼人。
就是這笑容,才使得他在初見時便忍不住惹她著惱,那時的多言已是不像自己。
如此想著,他的嘴邊綻出一抹微笑,可隨即想到之后的種種,又對想起她的自己很是著惱,一甩衣袖回了車上。
車漸行漸遠,他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剛剛駐足的地方,立著一塊小小的空白石碑,那里埋葬了一個死后被逐出自己國家的臟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