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殿下,不好了!那個謝歡被賀木沙將軍拿住了!”心腹侍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時,郁金正在做刺繡,手一錯,針扎到指尖,血珠瞬間染紅了緞面??上Я?。
她看著被污的繡品皺眉,拆下緞子丟到一邊,這才看向侍女:“怎么回事?慢慢說?!?/p>
心里卻想——
這個謝歡,果然惹出禍來。
和用來刺繡的絲緞一樣,謝歡這個人也是大夏朝的懷瓔女相借著大夏與明駱汗國和親的由頭送來的,表面上是和親隊伍里的樂師,其實卻是萼華帝的特使,接替死于遲厲王之亂的前任,助她鞏固兩國關系。
可打從頭一回見面她就不看好這個人。太輕佻了——
初次會面,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看。按汗國的風俗,年滿十歲的未婚女子在父親兄弟之外的男子面前必須以紗巾覆面,她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好奇他看什么。
“公主的眼睛,令微臣想起大夏江南之地的春色。”近乎調笑的話,氣得她拂袖而去。
送這樣一個人來,大夏的女相分明是怠慢了——或許是因為盟約隨著和親而再一次牢不可破,大夏君臣便以為與她的聯系不再有必要?也是,汗國不比大夏,即便身為可汗的長女,她也不可能有掌握實權的那天,的確不能算是長久合作的最好對象。
罷了。就此心灰意冷,她再未與謝歡接觸,卻依舊不斷聽到關于他的消息——先是亞贊可汗欣賞他的技藝將他留在了汗國,之后便是他與樂坊中那些女子的風流韻事。輕薄無行。
可就是再討厭,他依舊是大夏的特使。所以她不能不管。
趕到樂坊的時候,謝歡正在受刑,身上滿是鞭痕,口中有氣無力地討?zhàn)?。一旁冷眼觀刑的將軍賀木沙是她的青梅竹馬,數年不見,此刻看去比印象中多了一絲戾氣。
“賀木沙?”她走了進去??匆娝?,賀木沙眼睛一亮。
心下不覺有些尷尬,今番亞贊可汗將賀木沙自東境召回,就是想撮合他和自己的婚事——這點或許賀木沙也已經知道了。上前寒暄,她借口來挑選舞者,隨即漫不經心地問這受刑的人犯了什么錯。
“這小子偷聽我與副將的談話……”賀木沙皺眉道。
“將軍開恩,小人真的只是湊巧路過?!眳s聽謝歡喊起冤來,又吃了一鞭。
“賀木沙你太警醒了,這里是王庭……一個樂師能翻出什么花樣?就算父汗眼下看重他,他也不敢做什么冒犯我汗國第一勇將的事?!逼尺^一眼,她裝作不屑地說,卻見賀木沙聽了沉吟,忽而一笑。
“公主說得是。”他示意手下放了謝歡。
隨后她裝模作樣挑了幾個人便走了,臨行回頭看了謝歡一眼,他剛被人從柱子上解下,一下子軟倒在地,卻也正抬頭看著她。
(二)
再見謝歡,已是深夜。他換過了衣衫,神色也是從容不迫,白日里的驚惶似乎不過是假象。她第一次覺得這人難以看透,咳嗽一記,沉聲問道:“為何窺視賀木沙將軍?”
他皺著眉咬牙不言。蹊蹺。
“不說的話本宮便讓父汗將你送回大夏,這點小事本宮還是做得到的?!蓖{他,再細看他神色,半晌后終于見他面露決然:“微臣跟蹤賀木沙將軍,是為查探將軍有無對公主不利之意。”
“嗯?”
“因為……”謝歡神色凝重,“帝君密令,要微臣不惜一切代價,助公主登上汗位?!?/p>
她驚詫地站起身來。雖然兩國盟約已定,但事實上汗國上下真心支持兩國交好的只有她一人——這是謝歡數月來在王庭探查的結果,正與大夏君臣的分析一致,所以……
“為我大夏與汗國長遠之計,帝君有言,公主必須成為可汗。”樂師的聲音微微顫抖,在她耳中卻不亞于沉雷。
死死盯著伏拜于地的樂師,她沉默著,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數月來他的努力——因為局勢未明所以刻意與她保持距離,獨自在異國的王庭中周旋于種種勢力各色人等之間……
她看錯他了。忽然,眼前的人抬起頭與自己對視,不復輕佻的目光,竟專注得讓她有些難以招架,面紗后的臉龐,忽然一陣發(fā)燙。這是在看她?或是看著大夏來日得力的盟友?一瞬間,執(zhí)念竟生。
深深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壓下紛亂的思緒。
“你……”
“你當真覺得,”她問——
“本宮能成為可汗?”
第二天的夜晚,她披著一身星輝去了將軍府。賀木沙的府邸承襲自他的父親,年幼時她常來游玩。避過守衛(wèi),她從密門進入書房,忽然出現在賀木沙的面前。
“公主何以深夜來此?”大吃一驚之后,賀木沙喝令門外守衛(wèi)退出三丈之外。
她冷眼看著他這番作為,沉默良久,終于說出此行的來意。
“我要做可汗。”
其實她已沒得選擇。看過謝歡所呈的密報,她驚覺暗中覬覦大夏領土意圖擴張的人遠比她以為的多,可以想到一旦亞贊可汗去世,兩個幼弟無論哪一個都無法抵擋臣工與貴族的意志,戰(zhàn)爭將不可避免。而曾經力主與大夏交好的她,更不知會受到何種對待。
唯今之計,她只能讓這些人先行消失。
“如何?”瞪著瞠目結舌的賀木沙,她喝道,“你愿助我,或是殺我?”
這一注,她用性命來賭——來這里的事她沒有告知謝歡,如果說了他一定會阻止,但她比他更了解汗國的將領和局勢。賀木沙,是她最好且最后的選擇。
“公主怎么動了這個念頭?”終于賀木沙回過神,濃眉緊鎖,遲疑地問。
她想了想,說了時下的局勢,以及自己一力想要維護兩國交好的心愿。只是沒有提起謝歡。將一切能說的都說了之后,她靜靜地盯著賀木沙的眼睛,等待答案。
“這是奪國?!蹦贻p的將軍微微一笑,“豈能輕許?”
“你想要什么?”她點頭,承諾這種東西,確實不如利益交換來得可靠。
賀木沙示意她靠前。她走上前,卻聽賀木沙在耳邊輕道:“只要你取下面紗,郁金?!?/p>
(三)
只要你取下面紗……冰涼的露水落在她的手背上,猛地從回憶里醒過神,郁金看了看面前的香爐——余煙裊裊,檀香已經燒完了。
她不知道為何最近總是想起兩年前的那些事,或許是最終的時刻快要來臨的關系?此刻她正在王庭最高的鐘樓上,迎著晨曦為父親亞贊可汗祈福。數月前可汗忽染急病,諸多名醫(yī)會診依然查不出病因。更糟糕的是,病勢初起可汗便陷入了昏迷。
雖然在這兩年里,她在謝歡與賀木沙的輔佐下,或是奪命,或是奪權,將那些明里暗里反對兩國交好的人多半打壓下去,漸漸朝中偏向她的人也多了起來。但女子繼位在汗國終究是從未有過的事,她需要更多的時間。當然,她更希望的,是父親能夠度過這一關。
“殿下?!彼犚娚砗笾x歡的聲音,“今日朝會,兩位王子殿下亦將到場。”
自從父親病重,她便與兩個兄弟共同聽政,只是兩個弟弟似乎覺察了什么,總是尋找各種理由不出現……心緒起伏,她轉身看到謝歡欲行,忍不住說:“大人留步?!?/p>
樂師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就在這時下方傳來整齊的喝令聲,她回頭看去,是中庭里賀木沙正在對王庭的親衛(wèi)訓話。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仰頭看來,向著她笑了笑,隨后向著鐘樓而來。
“賀木沙將軍真是威赫令重?!边@時謝歡輕聲道。
她看了他一眼:“今番事成,大人功勛也不小,想要怎樣賞賜呢?”他又何必羨慕賀木沙?高官厚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都可以給他。雖然他不是汗國人,但是兩年前,是他帶來了大夏君臣的消息,是他那么堅定地說會不計代價助她成為可汗。
所以他是不同的。她會給他很多,只要……
可謝歡失笑。
“微臣乃是大夏的臣子,事成之后自然要歸國復命?!彼σ獠煌?,語氣中甚至有一絲期待,“屆時也不求什么賞賜,只要能回家鄉(xiāng)去看一看就好。微臣的家鄉(xiāng)在大夏的江南之地……”
陌上生桃兮夭夭,灼灼其華兮春時,三月將至兮早折,莫使空墜兮隨波……
她想起了這闕歌。去年的夏夜,她去樂坊找他,卻聽見他在低聲吟唱。這是勸人惜取美好時光的建言,歌詠著大夏江南春日的美景。謝歡……他從來都是身不由己,困于此地。
“殿下,樂坊尚有事務,微臣先行一步?!敝x歡弓身告退。
而她專注于自己的思緒,只揮了揮手,也沒有留意到他最后投向自己的,眷戀卻又無奈的一瞥。待回過神來人已經不見了,忽聽旋梯那邊傳來腳步聲,側目望去——
“郁金?!?/p>
賀木沙快步上前來,直呼她的名字,目光掃見欄桿上的香爐,柔聲道:“你又來為可汗祈福?日出之后這里也還冷,小心身體。”
“嗯?!彼吐晳馈?/p>
“我方才在廊上遇見了謝樂師,他之前也在這里?你們在聊什么?”
“一些閑話。他說待事成之后,要歸國請賜還鄉(xiāng)……”
“哦,原來是說論功行賞的事?!辟R木沙笑起來,“郁金可還記得要給我的賞賜?”他忽然執(zhí)起她的手,握得那樣緊。她覺出了異樣,忌妒嗎?她沒有忘記對他的承諾。
兩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在他面前取下了面紗,便是默認他是自己未來的夫婿:“我不會負你,賀木沙?!彼次账氖州p聲說,吸入西漠之地晨時冰冷的空氣,胸口蔓延一絲鈍痛。
(四)
卻沒想到,先辜負的人是他。在那天的朝會上她決定要出城祈福——祈福之地天鏡湖是汗國王室的圣湖,自幼年時第一次來此,她對這里的印象便一直是湖水似鏡,碧空如洗,是無法言說的靜謐與安寧。所以當侍女在一步之外被射殺,鮮血噴濺在她臉上時她幾乎嚇呆了。
本能地躲避著箭雨,她奪馬狂奔,但聞身后蹄聲隆隆,翎箭不斷射來,幾次險險擦過她身側。
“啊——”
忽然間馬匹前蹄高揚,她重重地摔下馬來,隨即發(fā)現慌不擇路,竟是跑到了斷崖邊。追兵舉弓搭箭,步步逼近。
“為什么?”她瞪著為首者。為什么……是賀木沙?聞言,已然瞄準她的將軍笑了笑:“因為,我要做可汗。”他以她當年的話作為回答。他做可汗?有可能嗎?
有可能。當下朝中的反對勢力剪除大半,父汗病重,兩個弟弟又力量薄弱……更不用說他還握有保護王城的親衛(wèi)兵權。殺了她之后,他可以再殺了病重的亞贊可汗,憑手中的兵權控制王城的局勢,扶她任何一個弟弟登位,然后要其讓出汗位,便可名正言順地成為可汗。
——越想,越是心涼。她太信任他了。
她以為……
“別用那種目光看著我?!辟R木沙冷笑,“你以為,那愚蠢的婚約就能令我為你賣命?我知道你從未愛過我,其實我也是?!?/p>
“那你還等什么?!”她死死盯著他弦上之箭。賀木沙重又拉滿了弓。
“到了來生也要記住,女人不可能成為可汗?!彼嫒绾?,松手。
“錚——”利箭破空而來,幾乎同時,她就地一滾,翻下了斷崖。
入水時倒不驚惶——自幼常在天鏡湖游玩,較之汗國的絕大多數人,她可說是個熟識水性的異類??善讨笏l(fā)現情況有異,這里的暗潮太過洶涌,無論怎樣奮力劃水都是在原地打轉,水中仿佛有無數的手想要將她扯到更深的地方去……
終于,她身不由己地被暗流卷帶而去。日光下落,湖底隱約可見一片白沙……
下一刻,她被夾卷著狠狠撞上巖石,失去了意識。
“殿下?殿下!”是謝歡的聲音?驚而睜目,最先映入視野的是一點火光,然后……
“你!”她一下子坐起身,怔怔地看著眼前的謝歡,轉眼四顧,卻見一片黑暗,恐懼涌上心頭,“我死了?”不對,此地若是死國,謝歡怎么會在?
樂師輕笑起來:“這里是天鏡湖底流沙之下的通道。聞殿下失蹤,微臣特來尋找。”話說得輕巧,可若不是躍入湖中,身陷流沙,他又怎會到此?腹中宛如火燒般的饑餓感令她確知距離刺殺必然已過數日。短短時間,謝歡竟然就找到了這里……
“笨蛋?!彼挥X恨聲道,“何苦來此陪葬?!?/p>
她不知道這里是何處,但總不是能輕易回去的地方。
卻見樂師一哂,隨后起身向左側行去,黑暗中火折的一點微光宛如螢火,顫顫悠悠。
忽然,火折掉落了——
只是屈指數十的工夫,一道火龍迅速向前方蔓延,瞬間照亮了整個道室。整齊光滑的石壁,顯然是人力所筑。
“這是……”她驚疑地看向謝歡
“昔年銀月王朝所筑工事之一,微臣恰好略知一二?!彼χf。銀月王朝,明駱汗國出現之前稱霸西漠的強大王朝,關于它的傳說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王朝的末裔后來遷入大夏地界,與大夏皇室聯姻……所以謝歡會知道王朝的些許秘密,也不是不可能。她釋然了。
“殿下,”一片光明中,謝歡向她伸出手來,“微臣會護送殿下到安全之地?!?/p>
他說得極肯定,似乎什么困難也阻擋不了他。溝渠中的黑水熊熊燃燒,她知道這是因為眼前看似永無盡頭的通道必有一處出口,隨著謝歡,她便能返回王城。
返回王城……也不知遲疑了多久,但最終她還是握住了他的手,踉蹌起身,緩緩前行。
(五)
地道的出口,在王城西面的一個小集子上?;蛟S是這里太過偏僻,又或者王城的消息已被盡數封鎖,總之她沒有發(fā)現任何一絲異樣。想來賀木沙以為她必死無疑,不可能下令圍捕。
“這里倒是方便。”謝歡一如既往地樂觀。
用他偷來的衣服換下宮裝,她冷眼看著他與百姓交涉謀求馬匹或駱駝,口齒利落舌燦蓮花,不禁再一次感嘆大夏的女相真是懂得用人。交涉成功時,謝歡一臉歡欣地向她看來,她卻別過臉去。
入夜。帶著摸來的干糧,她溜進馬廄,卻發(fā)現里面空無一物。
“此夜已深,微臣之見,殿下還是養(yǎng)精蓄銳,明日啟程為好?!鄙砗髠鱽碇x歡的聲音,她長長一嘆,轉過身去面對他。月色下,只見他還是那樣一臉悠然的笑容,就像她第一次與他單獨會面時一樣,看似輕佻,卻隱藏了很多很多。
“我要往西去,不回王城了?!?/p>
她想他既然在這里等自己,自是已識破了她的心思,那就索性說清楚。
“殿下……”謝歡顯然是想勸阻,她卻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回去又能如何?汗國非是大夏,女人終究不可能成為可汗!”曾經那么信任的人,到頭來也不過是利用她,不曾真心相信與贊同。
“再說,成為可汗又如何?”
想要權柄,想要做從未有人做到的事,說到底也不過是想要些自由,不用受制于人,不用勉強自己做任何事??墒怯钟惺裁从??
“我想要留下的人,終究都要離我而去?!?/p>
那個人,終究要回到他的故國。這是不該說的話??伤€是說了。
盯著默然的謝歡,她心神激蕩,忽然覺得他能不能聽懂,會不會回話也沒什么重要,反正這兩年來,她已習慣了偽裝感情。
從未奢望眼前的這個男人會拋棄國家與君主賦予的責任,與她傾心吐膽。
“無論如何,明日我必西行,大人好自為之?!?/p>
拋下這句話,她向門外走去,卻在經過謝歡身邊時,被他猛地抓住了手臂。
“想走?你想一走了之?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去極西之地?!”他的聲音里蘊含著不易覺察的懊惱,“那里天涯之遠,此一去就……就……”
就什么?還未及問出來,她便被他攬入懷中,熾熱的體溫,從未有過的接近,她一時意亂,卻聽他在耳邊說:“就算要走,也不要去極西之地……你可以跟我走,郁金,我?guī)阕??!?/p>
真是瘋了,她想。她想自己應該推開他,斥責他怎能如此不知尊卑,竟對她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然后繼續(xù)假裝什么都不曾發(fā)生,假裝長久以來暗中長成的相思,從來都不曾存在。
可是……西漠的夜這么寒冷,此時此刻世人一定都以為她已經死了,在這樣的時候她若再不抓住一些溫暖,恐怕要連自己是生是死都分不清了。
就算……只此一夜也好,讓她碰觸這個人,哪怕明日就是死亡。于是她仰頭,恰好謝歡的親吻落下來,帶著一點傷心的甜蜜。
(六)
“他們都以為我們死了,我?guī)慊卮笙摹洗喝?,有綿延數里的桃花,很美很美……”
一整夜,謝歡在她耳邊不停地說。她都想象不出那是怎樣的美景,自己又有沒有那個福氣能見到,但能聽他說,竟似已心滿意足。
早間起身時謝歡已不在身邊,她出門看見他在院子里,正仰望天空飛過的鷹。鷹擊長空,她想這是個吉兆——此后他們也會似這鳥兒,自由自在。
當天他們就上路了,往東。一路上路過集子的時候他們都不進去,只在附近水源地補給一下。她雖是隨著謝歡走,卻也知道選的路徑是遠離王城的,于是暗自歡喜。
輕裝簡行,半個月后的一天上午,地平線上出現了巍峨的城池。
暮夜城。
“我們……”她言笑晏晏回頭去看謝歡,想說他們這就要進入大夏地界了,卻發(fā)現他不在另一匹駱駝上。
“謝……”
下一刻,腦后重擊襲來,她一陣眩暈翻下駝背,只覺自己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醒來時,最先看見的是謝歡。正想發(fā)怒,卻聽一旁有個人說著汗國語言:“末將參見公主殿下。”
回頭看去,是個甲胄在身的男人。
“這位是定西將軍鐘驍,受帝君旨意領兵來此駐防,更是為扶殿下繼承汗位而來?!?/p>
謝歡這樣說,取過一旁的錦匣:“此事有懷瓔女相手書為憑,請殿下驗看?!?/p>
殿下?她怔怔地看著他,看他單膝跪地,雙手捧著錦匣高高地舉過頭頂。何其畢恭畢敬的姿態(tài)……
“鐘將軍……”默然良久,她終于開了口,“請予我二人片刻?!?/p>
鐘驍愣了愣,隨即起身:“末將告退?!?/p>
行過禮后他正要走,卻見一個黑影從窗外飛了進來,一下停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這正是那天她看見的鷹。原來,謝歡就是用它傳信……
鐘驍退了出去,還關上了房門。隨后四周便是死一般的寂靜,她看著謝歡,久久不言。
大夏歷,錦佑六年,冬。
無論對于明駱汗國或是大夏,這都是一個極其漫長的冬天。汗國中亞贊可汗驟然離世,郁金公主下落不明,經過了血腥殘酷的爭權之后,大將賀木沙扶可汗的長子登基,自己則據攝政之位。
隨后汗國屯兵東境,大夏亦隨之動作,起用定西將軍鐘驍,領重兵駐防西疆。在此之前鐘驍與賀木沙在邊境之地相互周旋過多年,如今一方攫取了最高權位,一方臨危受命,都是沒了顧忌。
于是戰(zhàn)鼓隆隆,兵燹陡起,一連數場大戰(zhàn)直殺得邊境烽火連天,血染黃沙。自冬至春,將近半年的攻守拉鋸之后,終于,次年春末之時鐘驍以一次夜半奇襲重創(chuàng)了汗國騎兵,賀木沙亦死在亂軍的馬蹄之下。
大夏終于大獲全勝。而就在汗國上下因為戰(zhàn)敗而惶恐不安的時候,失蹤已久的郁金公主奇跡般返回王城,親自致書萼華帝表達懲惡修好之意。許是感念她多年來為兩國交好所做的努力,大夏軍隊竟也就挾大勝之威退回暮夜城駐守。
只是要就此偃旗息鼓,大夏卻有一個條件,必須由郁金公主繼承汗位。
經歷可汗病逝,賀木沙奪權,兩國爭戰(zhàn)這種種劫難波折之后,汗國所剩的貴族無不是嚇破了膽,聞訊立刻擁戴郁金公主繼位,成為明駱汗國開國以來第一位女可汗。而大夏似乎也為此結果欣喜,登基大典,萼華帝派了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女相懷瓔前來相賀。
(七)
深夜,王庭。白日里因登基大典而起的喧囂此刻已蕩然無存,卸去了冠冕朝服,郁金端坐在王位上,冷冷看著階下跪著的謝歡。
他是來辭行的,十日后他就要隨女相返回大夏。
“大人今番汗國之行,真可說是不虛?!笨戳怂芫茫K究還是開了口。
是的,她能自絕境中生還,如今更成為前所未有的女可汗,還不都是拜他所賜?
“會不惜代價助我登位?”想起他早先的豪言,她哼笑,“謝大人,你真是做得太好了。”
階下的人,頭低得更低了些。
“滾回你的主子那里領賞去吧!”
這一恭敬的舉動再次觸怒了她,恨聲吼出刻薄的言辭,她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微臣告退。”
這句話后殿中又再復寂靜,只聽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終至無聲。
離開王庭謝歡便去了女相的下榻處,密室中,女相已然候他多時。
“謝歡,幸不辱命。”入室,他先上前一拜。
“今次之事謝卿居功至偉,想要什么賞賜?”許他起身后,女相笑著問他,片刻后又補上一句,“什么賞賜本相都可以做主。”
他沉吟起來:“微臣確有一事,望女相恩準?!?/p>
最終開口時他語氣肅然,本來面帶笑容的女相不禁微微蹙眉:“說吧?!?/p>
然而隨著他口中吐出話語,女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求女相開恩,實現微臣的心愿?!?/p>
最后,他以額觸地,鄭重請求。室內靜得落針可聞,邊上的護衛(wèi)侍者看著女相的神情都是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這樣令人窒息的局面僵持了許久之后,女相長長地吐了口氣,看向一旁的護衛(wèi):“小喜,取酒來?!?/p>
護衛(wèi)有些惶恐地看了看他,隨后才轉入內室取了酒盞回來,又在女相的示意下將酒盞托盤一并放在他面前。
“這就是你求的東西?!鄙戏絺鱽砼啾涞穆曇?,“既然得到了,后果如何,不可怨嘆?!?/p>
他笑了笑,再度叩拜,隨后將酒一飲而盡。
十日后的清晨,女相一行啟程返回大夏,原說要來送行的可汗卻始終沒有露面。直到隊伍等不得了,才有內侍匆匆而來,道是可汗身染病恙,不便送行請女相見諒云云。
“她終究舍不得親自送人走……”女相私下里說,看著身側護衛(wèi)的人笑了笑。
隊伍出城。而自始至終,稱病不出的女可汗卻身在鐘樓,遠遠地望著這一行長長的隊列,努力分辨其中某個熟悉的身影。
只可惜,離得太遠,終究徒勞。而女相一行離開王城后城外便卷起了強勁的朔風,卷起細沙呼嘯而過,將離人的足跡也掩蓋得一干二凈,仿佛從未有人走過。
仿佛,那人從不曾來。
(八)
她曾聞大夏有俗語:光陰如梭。時間就在永遠處理不完的案牘文卷之間悄悄流逝了,當大夏的國書又到,女相再度來訪時,已是十一載之后。
她對鏡,看著鬢邊不知何時生出的銀絲,想到萼華帝已然英年崩逝,女相懷瓔也是多歷劫難雙目傷毀,不禁感嘆這世間物是人非,一至于斯。
出城相迎,女相的隊伍卻姍姍來遲。
“路上遇見了盛景,故此耽擱,陛下見諒?!迸嘞蛩r禮,她正要一笑置之,卻聽女相又道,“這個時節(jié)大夏的桃花早都已經謝了,沒想到竟在西漠又見?!?/p>
不覺一愣。后來在洗塵宴上問起,才知原來是來時路上有一處莊園,桃花滿園,美不勝收。
“我雖目不能見,但叫跟著的人飽飽眼福也是好的?!迸嘈ρ?,她也跟著笑,心底卻不知什么滋味。
宴后,女相邀她來日訪花,她答應了。
輕裝簡從,微服出訪。
那莊園位于一處集子的外緣,地方并不大,但是他們在高處望去,卻見園中粉白輕紅,是極美的顏色。桃花,她只見過王庭中大夏送來的盆景,這樣盛大壯觀的桃林則是頭一回見。
她到的時候女相已經在桃園里了,支了交椅矮桌,放著美酒點心,倒好似是莊園的主人。
而她的注意力卻瞬間落在女相身后的護衛(wèi)身上。是謝歡……
她好不詫異。坐下了,接過女相斟來的酒,卻毫無飲酒的心思,又偷偷看了那人幾眼,卻聽女相笑問:“美景當前,不飲酒作樂,陛下還在掛心國事嗎?”
她猶豫片刻,扯著笑容道:“只是多時不見謝大人……大人一向可好?”
邊說邊盯著他看,可謝歡還是直視前方,紋絲不動。
倒是女相大笑起來。
“陛下錯了,他是謝歡的孿生兄弟,謝喜。”
她不覺一怔。謝歡的……兄弟?
“那謝大人呢?”
“死了?!迸嗬淅渫鲁鰞蓚€字,“幾年前他妄想脫出本相麾下,本相便將他處置了。也不想想我大夏的密探是他說不當就不當的?除非脫胎換骨,否則,只有魂魄能離!”
也不知當日的事情鬧得多大,女相到現在還是一副甚恨之的樣子。這懷瓔久居上位,有時確實也殘酷無情。她默默不語,倒是女相發(fā)過狠后覺出不妥:“是本相失言了,小喜,莫掛在心上?!?/p>
說完又嘆了口氣。
“終究是兄長咎由自取?!蹦侵x喜卻這么說,女相悻悻一笑:“何以這般說?他是你的兄長,生離死別……人間至痛不是嗎?”
謝喜低頭,但當真一點都不見怨憤之色。她暗贊懷瓔御下之術了得,轉念又忍不住思索謝歡想要脫離密探的緣由。是什么能讓他這樣舍棄一切?人、事、物,哪一種?
這時隨身的侍女捧了點心過來,說是莊園主人敬奉的。她見那點心做得精致,感念對方用心,便想宣來賞賜。
不想侍女聞旨臉色一白:“陛下,這人……不成人形,不見也罷?!?/p>
她愣了愣:“胡說什么,還不快宣!”說完看了看懷瓔。不過女相似乎還在感慨,沒有聽見方才侍女的話。
未及一刻,莊園的主人來了。初時隔得遠,她看不清倒也沒什么,等走得近了,一看之下不禁嚇了一跳。侍女說不成人形,真是一點也不夸大。
似乎被燒灼過的臉留著縱橫交錯的傷痕,幾乎看不到完好的皮膚。那人捧著一個托盤,在她面前跪下,雙手高舉過頭。
“鄙陋之地,所有不足以敬奉陛下,唯有此物天生艷質,愿博陛下一笑?!?/p>
粗嘎嘶啞的聲音,聽了只叫人毛骨悚然,但總算言辭還算文質彬彬。她壓下了不快看著那人,卻見他小心翼翼地掀去了托盤上的蒙布,那溫存專注的目光倒叫她心中一動。
托盤中是一枝嫣紅的碧桃花,果然絕色壓倒?jié)M園。還記得曾有人說,要帶她去大夏的江南,看那里桃花綿延數里,很美。
忍不住又看了看女相的護衛(wèi),真是像極了,只是此刻再看,的確不是謝歡。
明明是一直放在心上,午夜驚醒時只恨不能一夢天明好多相聚片刻的人。
她竟然認錯了。女相半生跌宕多歷人情,說的話果然有些道理。生離死別,如今她和謝歡之間也算都經歷過了,也許真的到了該成為陌路的時候。
又或許她與他本就是陌路。畢竟他從未說過愛她,當年她也是太年少,情濃的時日里都不曾想過他又喜歡自己什么呢?只一相情愿地以為,大概他也和自己一樣,就是克制不住地喜歡。
其實都是妄念。只是多年來,她還抓著那一點妄念不肯放手。
多傻。輕嘆,她伸手拈起那枝桃花,指尖不小心擦過主人家的手,男人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許是緊張了,她沒有在意這小小的失態(tài)。將花枝湊到眼前,她輕嗅那淡得幾乎捕捉不到的幽香,低語呢喃。
陌上生桃兮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