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后半夜了,世人口中槳聲燈影的秦淮河此刻也是漿已停,燈亦熄,只剩明月一輪高高掛在天空,清冷孤凄,落照粼粼。
水面上不知何時起了厚重的霧,一葉小舟自東而來,船頭撐篙的身影高挑纖細(xì),儼然是個年少的女子。片刻后小舟緩緩駛進(jìn)霧里,然而過不多時,霧散——
小舟卻不見了蹤影。
錦鴦也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的船,只覺得早已過了十里秦淮的距離,四周始終是霧茫茫的,她也只有向前這一條路。
畢竟選擇上這條小船,就意味著她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又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前方的霧散了。
一扇巨大的朱門出現(xiàn)在她面前,抬頭看時,只見匾額上寫著“百柳莊”三個大字。隨后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自門后透出來:“姑娘既來必是有所求了,請講?!?/p>
“十日后秦淮河諸家花樓聯(lián)合搭臺點(diǎn)元,我要你助我再登花魁之位?!彼事曊f,無一絲滯礙。蘇錦鴦從來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片刻寂靜,門后的聲音笑說:“這個容易?!?/p>
隨即霧靄便又襲來,霎時將她重重裹挾在內(nèi)。
醒來的時候她現(xiàn)自己正在繡帳之中,錦鴦差點(diǎn)以為自己不過是做了個逼真的夢。
但回眼一望,膽瓶中那春芽初綻的柳枝說明這并不是夢——此刻已在春末,滿城的楊柳早已長成新綠換了濃綠。但這枝柳枝卻似尤在初春,若非靈異神通,又能是什么呢?
她想起三年前在河邊看到一株枯柳冒了幾點(diǎn)新芽,自己一念之善施了幾吊錢叫花匠悉心照管,后來那柳樹活沒活她也不知道。卻不想數(shù)月之后的一天夜里,一片柳葉自窗外飛入,隨后她聽見有人說話——
蒙姑娘相救不勝感激。日后姑娘如有所求,可于子夜時分踏上枯柳旁的小舟往百柳莊一行,定不負(fù)所愿。
就是昨夜她聽到的那個聲音,低沉從容,婉轉(zhuǎn)可聽。
她倒是不害怕。人在風(fēng)塵聽聞廣博,什么狐仙鬼怪花木之妖的事情也多有耳聞。只是那時她并沒有將這個許諾當(dāng)回事——那時,她剛被點(diǎn)為十里秦淮的花魁娘子,萬千寵愛集于一身,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不需要任何的相助。
然而今日……
走到案邊,看著案上除了膽瓶柳枝尚算齊整,其他的胭脂水粉皆是雜亂陳舊,錦鴦不禁冷笑。
世人皆喜新厭舊,歡場之中更是如此。不過短短三年工夫,那些曾經(jīng)終日里追逐她,吟詩作賦博她一笑的男人,便一個一個捧上了更年少更新鮮的女子。
而十日后的點(diǎn)元大會,更是所有人都在說——也該是蘇錦鴦讓位的時候了。
那些姐妹們都在等著看她“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笑話。
念及于此,她笑了一聲,扶正菱花,細(xì)筆慢慢舔飽了黛色,隨后看著鏡中自己依然鮮妍的面容,小心翼翼地——
畫一個柳葉如眉。
(二)
“病柳館的懷柳先生,《秋風(fēng)紈扇圖》賀錦鴦姑娘——”
點(diǎn)元花臺上,司儀的音調(diào)拖得長長的,臺上臺下頓時聽得清楚。
眾皆驚訝。
說到這花臺點(diǎn)元,其實(shí)不過是各家花樓變著法撈銀子。那些恩客為博紅顏一笑或有一擲千金,或有文思泉涌的,給多少錢,用了多少筆墨,都是姑娘們的面子。
誰能當(dāng)選花魁娘子也就看兩件事——誰的恩客更豪富更風(fēng)雅,送的東西值錢稀罕有說道。
似乎這世上往往豪富的不風(fēng)雅風(fēng)雅的不豪富,只有這懷柳先生,在時下畫壇風(fēng)頭無二,一筆丹青常得天子眼緣。上行下效,就多有王公巨賈遠(yuǎn)來金陵求畫,潤筆之費(fèi)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千金不過等閑了。
于是眾目睽睽之下,錦鴦受了他一張畫,點(diǎn)元自是探囊取物,再度如愿成為花魁娘子。
答謝恩客的時候,她頭一回見到這傳說中深居簡出的畫師。
身在歡場,她見過的男人自然多了去了,俊俏的、英武的、空有皮相的、內(nèi)外兼修的。只是沒有一個人能如他,叫她一看就轉(zhuǎn)不過眼。
論樣貌他或許不是最出色,但眉宇間那種寵辱不驚的淡然卻叫人驚艷。似是柳枝清新喜人,步履悠然,折扇輕搖,那般從容優(yōu)雅的樣子說是佳公子都嫌不足,倒像書中筆墨勾勒的仙人。
只是當(dāng)他一開口,錦鴦的綺念便一絲都沒有了。
“如愿了,可開心嗎?”扶她的時候他低聲說。
正是那夜百柳莊內(nèi)的聲音。
“真沒想到聞名天下的懷柳先生竟是那樣一截爛木頭變的呢?!?/p>
之后錦鴦便常常造訪病柳館,每次去都見懷柳在畫畫,如玉豐神看在眼里,她很難把這個人和那株枯柳聯(lián)系在一起。
有一天,她忍不住把這想法說了出來。
“姑娘這話就說得難聽。我乃這秦淮的河神,若非當(dāng)日力戰(zhàn)妖狐元?dú)獯髠?,也不會是那枯枝爛葉的模樣?!睉蚜鸬溃J(rèn)真的模樣惹得她一笑。
“好好好,懷柳大仙最好看了,奴家失言。”她裝模作樣地賠禮道歉,目光卻游移到了一旁剛完成的畫作上。
她沒聽說有誰找他畫像,但館中已有的畫里卻有許多仕女肖像,或行或坐,或執(zhí)扇含笑,或月下賞花,形象萬千各有妍態(tài)。
“不知這許多美人當(dāng)中,哪一個才是先生的心上人?”她看著看著,忽然問道。
懷柳不答,甚至不知怎么就焦躁起來:“你今天怎么又來?”
說得也是,她再奪花魁娘子的名號,風(fēng)流再世,先番棄她而去的恩客又回了頭,加倍地討好逢迎,誰不想做花魁娘子的入幕之賓?
她哪里來的這么多閑工夫,總往畫館跑?
只見她粲然一笑,挑了支筆蘸了些花青,在眉心畫了一個梅花鈿:“既然來了,自然是有求于先生?!?/p>
她轉(zhuǎn)身面向他,看這秦淮河的河神竟在她的目光下偏過頭去。
“先生能讓錦鴦脫此風(fēng)塵嗎?”
她問。
(三)
兩次點(diǎn)元,三年沉浮,饒是她天生風(fēng)流性情,也倦了這紙醉金迷的風(fēng)塵之地。要說贖身她的積蓄已然盡夠,只是向來熟稔的姐妹青姑聽聞她的念頭,跑來勸說:“從良從良,姐姐何來良人可從?”
說得對,沒有歸宿,離開這里也不過是江湖飄搖,孤魂野鬼。
于是她又想到了懷柳。
幾天后,有京城來的客人求見,一見之下對她極是鐘情。來往了一段時日,那人自表身份,原來是安平侯微服巡游,金尊玉貴的皇親問她,可愿隨他回去?
侯爺尚未婚配,堂上也無長親,說道只要她脫卻煙花,他就明媒正娶過門。
她看出他眼中的迷戀,和這件事本身一樣美好得一點(diǎn)都不真實(shí),不得不認(rèn)為是懷柳一手操縱。
不過到底是遂了她的心意。
“你對誰都是這般予取予求嗎?”她帶了花紅表禮去到病柳館,說是答謝他。懷柳冷冷地看著那些禮物,“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只要力所能及,任何心愿我都會替姑娘達(dá)成?!?/p>
他說得誠懇,她卻是淡然一哂。
“那么……先生為我畫一幅像吧?!彼侀_一張熟宣,“贖身之后我就要離開金陵,恐要好的姐妹們懸掛,留個影給她們當(dāng)做念想。”
然而懷柳一口拒絕了。
她當(dāng)然想知道理由,剛才他還說力所能及定當(dāng)達(dá)成呢。
“我畫的都是些平凡女子,姑娘這般冶艷風(fēng)情,懷柳筆端恐難現(xiàn)一二?!痹瓉聿徽撓扇搜?,說話都是可以很委婉的。
她明白那意思——她是煙花,不可與那些良家女子相提并論。
枯柳化形的人,竟然也有這般偏見。
既然如此,她立刻就告辭了,急急奔回了住處,一壺冷茶灌將下去,當(dāng)天晚上就生了病。
“姐姐……”
高熱中聽見有人輕喚,她睜開眼看見青姑哭得兩眼通紅,趕緊笑著說沒事。
卻見好姐妹驚恐地說:“姐姐這病來得蹊蹺,莫不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盯上了?”
“說什么呢……”她勉力支起身,卻被青姑按下,“姐姐不要瞞我,這些天里的事……懷柳先生也好,侯爺也罷,不是妹妹眼熱,姐姐的好運(yùn)委實(shí)離奇了些。況且這些都是自那天晚上之后……”
她愣了,前往百柳莊那晚她自以為行事機(jī)密,怎么竟叫青姑看見了?
“我聽說,那些狐鬼之流為了要攝人魂魄,往往先給人些好處,榮華富貴金銀珠寶,等人輕信仰賴了它們不再防范,它們便要食心攝魂?!鼻喙谜f得煞有介事,“姐姐縱不信我,好歹叫高人看看,萬一是……”
為妖所迷呢?
青姑為她引見了一個道士,說是其人能知前世今生,斷禍福吉兇。
但那都不是她所關(guān)心的。
病好了一些之后,她在一個朔月的夜里由青姑引著,去到那道士的修行之地。
一燈如豆。
青姑被她打發(fā)出去了,此刻斗室中只剩她與虬髯花白的老道。
“道長……”她輕聲說話,雙手將一錠黃金推到了修行人的面前。
“施主所求為何?”
“道長可知拘役鬼神的方法嗎?”
她巧笑倩兮。
(四)
又是夜入后半。
長長的竹篙橫擱在船頭,小舟似乎前進(jìn),又似乎靜止不動。
但最終,云霧散開。
百柳莊的高門就在眼前。這一次她提裙邁步,走到門前輕叩獸環(huán):“先生,錦鴦求見?!?/p>
門開了,懷柳玄服高冠,渾不似塵世中的裝扮。
她開始有點(diǎn)相信他是神明了。
“你還有何心愿?”
他有些不耐煩地問。
她笑吟吟地從自帶的食盒中取出酒與杯,滿斟一杯捧到他面前:“請先生滿飲此杯,就當(dāng)是錦鴦離開金陵的餞禮?!?/p>
懷柳接過飲下了。
隨后她才看著他說:“現(xiàn)在,我可以說我的心愿了。”
話音未落,只見一股青煙籠罩了懷柳,地下傳來隆隆之聲,粗大的根系瞬間破土而出,死死纏住懷柳的雙腳。
她取出袖中咒符,黃綾朱砂,寫著難以理解的文字。
“你在做什么?!”謫仙般的男子勃然大怒,卻受制于原地,絲毫動彈不得。
“我要你……永遠(yuǎn)為我所用?!彼蛔忠痪洌瑘?jiān)定無比。
自道士那里得來的符咒,初時她還半信半疑,但見此刻懷柳被困,頓時信心大增。
念完符咒,待其現(xiàn)出真身之時,將符水潑上,那么無論鬼神,都要永世為你所用了。面對黃金,道士混濁的目光中透出深深的貪婪。
貪婪……
“怎么回事?!”
然而隨著符文的念出,懷柳卻未如她所想地現(xiàn)出真身,反倒是四周的景色有了變化。先是濃霧散開,她驚覺他們竟是在一片沒有邊際的荒原之上。隨即百柳莊的高墻塌了,露出內(nèi)中郁郁垂柳。可就是那垂柳,也在轉(zhuǎn)瞬間一棵接一棵地干枯萎?dāng) ?/p>
“哈哈哈哈——”空中傳來放肆的笑聲。
卻見黑煙直沖而入,落地化為女形——
青姑。
她驚恐地看著熟識的好姐妹半身仍做黑煙形狀,就那樣飛快地?fù)湎蛄藨蚜瑱芽谝粡?,縈繞在懷柳周圍的青氣便盡數(shù)被她吸入體內(nèi)。懷柳怒目圓睜,卻是無可奈何。
而她自己也動不了了。
最后,懷柳倒了下去。
“多謝你呢……好姐姐?!鼻喙醚龐迫f狀,繞著她盤旋。她看見青姑映在地上的影子,分明是只狐貍。
“若非你貪念至此,我如何能破此幻境,得他神元?!?/p>
妖狐輕輕吻了她一記,隨即嬌笑著破空而去。
她至此方得自由,幾乎是撲到懷柳身邊。她扶起他沉重的身軀,心亂如麻,淚如雨下。
是她不好,是她太貪心。
要了風(fēng)光,要了富貴,要了自由,卻還不足……
偏想要得到他,想要他長長久久地在自己身邊。
想要……
他的目光,永遠(yuǎn)只看她一人。
想要他能愛她。
貪念。
是為禍端。
(五)
她負(fù)著他向前走,每一步落下,都沉重得似乎再也抬不起來。
幻境崩塌,逐漸露出了外方的景色——原來他們就在秦淮河的岸邊,靜夜起風(fēng),楊柳依依。
“放手吧,錦鴦?!?/p>
她聽見懷柳說,正要說不,便覺他動了動。
“你留不住我的。卿為人,吾則非人,本是殊途。只是這已是最后一段路……這就當(dāng)做是個念想了。你看……我總也畫不好你……許是最喜歡的那個人,就該是畫不出來的……”
隨后,突然地,她只覺背上重量消失得無影無蹤。此時她正要奮力向前,頓時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同時聽見咕咚一聲輕響,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倒在河畔的一株柳樹下。而那一聲咕咚卻是他從不離身的那把折扇落進(jìn)了河里。
仿佛與主人心意相通,那湘妃竹骨的扇子此刻也已散了架,水波漾漾,浸潤得扇面鋪開。她這才看見那上面娉娉婷婷的女子,烏發(fā)緗衣,正是她。
但畫上只有她的背面,她立刻便參透是自己每一次告別而去便再不回頭。所以從不曾發(fā)現(xiàn)懷柳也會用專注的目光,凝視她遠(yuǎn)去的背影。
河水漸漸浸透了畫卷,顏色暈染開來,很快畫上的人便模糊不清。隨即電光一閃,只聽天際轟過一聲驚雷,暴雨即至。
狂風(fēng)驟雨之中,無數(shù)的楊柳被連根拔起,次日河岸兩邊的人們起來看時,只見一片狼藉。
而新選出的花魁娘子也在這個暴雨如注的夜晚不見了。
城外的庵堂中,有人求師太為她剃度。
后來人們在清理河岸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株年前剛剛起死回生的老柳被天雷劈成了兩半。令人驚奇的是,在那枯木的中心,奇特的紋理竟形成了一幅仕女圖的模樣。見過的人都說那畫中人竟像極了失蹤的花魁娘子,便有人取笑說想是這柳樹也愛上了佳人,故此生出這般異相。
許是最喜歡的那個人,就該是放在心里,畫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