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夕顏
約圖風(fēng)格:畫一個宮廷畫師正在畫板上畫一個古代美女,半版圖。參考這段話:明明是最擅長的人物丹青,那幅畫他卻畫了格外久,前所未有地傾盡心力,最后一筆落下,竟連手指都有些微微顫抖。然而整整三個時辰里,畫中人自始至終端坐淺笑,沒有半分豪門千金的嬌氣與抱怨,著實令他詫異。
丹青洇散,勾勒出清麗身姿。他長舒一口氣:“好了,請小姐過目。”侍女小心翼翼地取了畫布。他第一次對自己的畫作心懷忐忑,怕她覺得他不過爾爾,并非傳言中那般妙筆生花。
畫遞到她手里,當(dāng)中女子云鬢花顏,背后有光暈淡淡掠開,剎那驚鴻。尤其是眼底的三分淡然七分溫軟,亦被他分毫不差地捕捉了下來,讓她禁不住訝然:“想不到,先生的畫工竟這樣好?!?/p>
一、
遇到他的那一年,漫天漫地的浮歡花,開滿了整座蘭璧城。浮歡盛景天下聞名,多少人不遠千里而來,為的便是一睹浮歡花海的曠世風(fēng)姿。更有傳言,蘭璧城里的女子染著花香而生,論樣貌論氣質(zhì)論才情,都是世間少有的出類拔萃。
這諸多傳言當(dāng)中,便有城南虞家的小姐,虞清歡。
五歲能文,七歲能詩,尤其一手字寫得行云流水,見者無不唏噓驚嘆。
三月,天子選秀的詔書貼滿了大街小巷。戶部官員巡至蘭璧城,親自登門虞府,親點了虞清歡。
“素聞虞小姐才情斐然,蕙質(zhì)蘭心,倘若得以入宮伴駕,自是再好不過?!蹦┝?,索要一幅畫像帶回宮呈見圣上,再三囑咐,“能否得到圣上垂青,全憑這幅畫像了。虞老爺可要仔細張羅。”
虞老爺連聲應(yīng)了:“是、是、是。草民必當(dāng)盡心盡力。”
盡管對這唯一的女兒萬般不舍,但終究皇命難違。虞老爺差人請了蘭璧城里近年來名氣最盛的畫師,來為女兒作畫。
那一日,天光大好,細碎日光自繁郁浮歡中落下,漾出滿地光影流離。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年輕的畫師跟在管家身后,繞過真真假假恍如人間仙境的山水亭臺,停在一座繡樓前。隔著簾幕,隱約可見窗邊倚著人影,娉婷婉約,墨發(fā)如瀑。
“晚生蘇恪,見過小姐。”畫師將手里的工具仔細在桌上鋪開,起身行禮。他盯著自己的腳面,聽見簾子里有人柔聲回道:“有勞先生了?!焙熌幌騼膳跃従彿鏖_,他乍然抬頭,五步之外,似有大片浮歡花開。
璀璨天光里,并不傾城絕色的一張臉,卻讓閱人無數(shù)的他,也在一時間無法直視。
明明是最擅長的人物丹青,那幅畫他卻畫了格外久,前所未有地傾盡心力,最后一筆落下,竟連手指都有些微微顫抖。然而整整三個時辰里,畫中人自始至終端坐淺笑,沒有半分豪門千金的嬌氣與抱怨,著實令他詫異。
丹青洇散,勾勒出清麗身姿。他長舒一口氣:“好了,請小姐過目。”侍女小心翼翼地取了畫布。他第一次對自己的畫作心懷忐忑,怕她覺得他不過爾爾,并非傳言中那般妙筆生花。
畫遞到她手里,當(dāng)中女子云鬢花顏,背后有光暈淡淡掠開,剎那驚鴻。尤其是眼底的三分淡然七分溫軟,亦被他分毫不差地捕捉了下來,讓她禁不住訝然:“想不到,先生的畫工竟這樣好?!?/p>
頰邊一點笑意似流霞暈開,原本輕淡的眉目也在一瞬間生動起來。他一時無法自控,鬼使神差般脫口:“晚生在青云街有間畫鋪,置了幾張拙作。小姐若是喜歡,不妨抽空來看看?!?/p>
二、
是誰說過,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注定,都有因果。只是命中注定這東西,誰又真說得清個中玄機。比如此刻,蘇恪滿心滿目都是那日初見的場景,女子素凈的容顏在他筆下漸漸清晰,亦在他心底漸漸清晰。
城中關(guān)于她的傳言他不是不知。家世顯赫,才德出眾不說,近日更被吏官親點入宮朝圣,將來為嬪為妃,是何等的尊貴榮耀。他一介小小畫師,除卻幾筆畫工外身無長物,又如何能夠肖想?
相思入夢,奈何情深緣淺。這命運的桎梏太深太重,他無從掙脫。
只是他萬萬想不到,幾日過后,她竟真的來了。他失了方寸,訥訥半晌,不知是歡喜還是緊張:“虞小姐?!?/p>
“先生有禮?!彼樕先詳€著恰到好處的淡笑,抬眸看他,“上回有幸得見先生畫作,甚為嘆服。今日貿(mào)然叨擾,不知能否得先生指點一二?”
“小姐言重了?!彼牒筇茫贸鲆慌醍嬢S,不復(fù)一貫的清高絕傲,細細為她講解,香山月湖、寒亭白露、云崖落梅圖……
講者用心,聽者專心,氣氛融洽莫名,似有某種看不見的香氣在周身越積越深,轉(zhuǎn)瞬沒入心扉。偶然抬頭間,便看見他沉如寒泉的一雙眼眸,定定望下來,當(dāng)中深意不可捉摸。
她斂下眼睫,從中挑了幾幅,問他:“先生才名遠播,想必這些畫,值不少銀子吧?”身后婢女會意上前,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誰知他拒不肯收:“高山流水遇知音。小姐若是喜歡,盡管拿去便是。區(qū)區(qū)幾幅畫,晚生還送得起?!?/p>
她想了想,微笑點頭:“的確,這樣好的畫,用銀子來買,倒是折辱了先生?!彼蜗卖W間發(fā)簪,上好的玉料冰潔剔透,雕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浮歡花,顯然價值不菲,“若先生不嫌棄,我愿用一物交換,如何?”
“小姐心念之物,晚生又豈能奪愛?”
她堅持:“先生若真將我當(dāng)做知音,怎會不肯收我的東西?”
幾番推辭之下,他終于拗不過她,將玉簪接到手里:“如此貴重的東西,晚生定當(dāng)好好保管?!?/p>
那夜月色浮浮,他睡意寥落,拿了枕邊的玉簪細細端詳,發(fā)現(xiàn)簪上刻著兩個小字。淡雅雋秀,字如其名。
清歡。
虞清歡,虞清歡,這樣好聽的名字。
默念幾遍,那三個字竟如烙印般牢牢嵌入心肺,怎么也抹不掉了。
三、
她自幼習(xí)過一段丹青,亦是惜畫之人,從那以后便常常光顧他的畫鋪。有時逢他作畫,她就在一旁靜靜看著,聽他說何處該添筆墨,顏色該如何暈染。
天光漸次滑落,他總在不經(jīng)意間瞥過她沉靜側(cè)臉,剎那即成永恒。
在蘭璧城最出色的畫師的指點下,她的畫工比之從前可謂一日千里。重彩描摹、寫意山水,如今都能信手拈來,的確令人喟嘆。
然而時日一久,隨之精進的,似乎并非只有她的畫工而已。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他每每凝視她時,眼底的波瀾洶涌,即便已被極力隱藏,但以她的蘭心蕙質(zhì),又怎會揣測不出。
只是她出身大戶,身上束縛的條條框框太多,如今又是等待遴選的秀女。世間最普通的男歡女愛于她而言,卻是最身不由己。
可惜她終究忽略了,感情這種事往往是最難控制的。情之一劫,古往今來多少人看不破。她并非立地成佛的圣賢,又怎能真正大徹大悟,心如止水。
繾綣暮色,繁花萬重。
那日他正在作一幅牡丹圖,她難得沒在一旁觀賞,而是斜倚窗邊。許久,她猶豫開口,聲音淡淡的:“我爹說,要命人為我置辦入宮的東西……只怕日后不得空閑,無法再來向先生討教畫工了?!?/p>
蘸飽了墨的筆尖猛然一頓,一滴朱紅在紙上跌得支離破碎,殷紅如血。
背影僵硬良久,他終于回過神來,再次利落下筆,將那片暈紅漸次染開,勾勒出一朵臨風(fēng)而綻的牡丹。
到底是城中第一畫師,連那樣的敗筆都能補救得絲毫沒有破綻。
“牡丹傾國,愿小姐他日亦可流芳百世,風(fēng)華天下。”
四目相對,他眼底有驚心動魄的光一閃而逝。
她怔了怔,心底那抹若有似無的期許與悸動宛如煙花墜落,倏然寂滅無蹤。胸口卻不知怎的,悶得難以喘息:“那,便承先生吉言了?!闭f罷清淺一笑,喚了等候在外的婢女,起身告辭。
“保重。”擦身而過,她終是忍不住,語氣喑啞。
只可惜千言萬語,到頭來還是不可言說。干凈利落的兩個字,是訣別,亦是嘆息。
隔著一泓猶自昏黃的天光,她的軟轎漸行漸遠。而他的背影則仿佛一尊長久靜默的雕塑,鍍上了數(shù)層厚厚的寒霜。
思緒回轉(zhuǎn),初見那日的場景竟悉數(shù)涌現(xiàn)眼前。襯著琉璃般的璀璨天色,淺笑嫣然的女子拂花而來,讓他從此再難忘懷。
一念及此,他似恍然頓悟一般,用盡平生的力氣,急急追了出去。
四、
他追上她。輕盈小轎停在若離橋畔,綴滿瓔珞的簾后露出她略帶驚異的面容:“蘇先生,你這是……”
他在轎邊踟躕良久,終于將手里緊握著的東西遞給她,素來清俊的臉上泛著可疑的紅色。
“我有東西要送你?!睕]有客套生疏的晚生小姐,只有我和你,仿佛熟稔已久。
那是一本白綢畫冊,封面素凈一如她般,僅在右下角寫著幾個落拓的小字——
浮世清歡。
她接過打開,竟半晌不能言語。一頁一頁,所有的畫面都是同一個人,或站或倚或凝眉或遠眺的她,生動呈現(xiàn)于素筆勾勒之間,美得叫她自己都覺得惶惑。
但那是她在他眼中的樣子,就連名動天下的浮歡勝景,在他看來也只是背景。
這一場浮生里,他眼底沒有三千紅塵,沒有紛繁紫陌,只有她。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目不轉(zhuǎn)睛,聲音微醺:“你這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笑,朗朗風(fēng)姿堪比星月清風(fēng)。第一次喚她的名字,語氣卻堅定如石,直入心扉,激起顫顫回音:“虞清歡,初見一剎,你已傾了我的天下。”
第二日她差婢女送了一個錦盒來,鑲金砌玉,里面卻只放了一對玲瓏骰子。
象牙骨質(zhì)的骰子,當(dāng)中嵌著南地的紅豆。雖說精巧別致,可他既不好賭,又無此癖,她無端送他一對骰子,其中深意著實委婉。
然而聰明如他,又豈會真的不懂?怔忡許久,漸有笑意蔓延,從嘴角一直到眉梢。
“請幫我轉(zhuǎn)告你家小姐,玲瓏骰子安紅豆,我收下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此時此刻,他知。
正如戲文里唱的那般,才子佳人,本就該是一世白頭的無雙結(jié)局。
雖說人生如戲,但到底還是不如意居多。否則那紙皇帝親批的詔書,也不會偏偏在這種風(fēng)月情濃的時候賜來。
偏生初見時他為她畫的那幅像太好太美,以至于素來勵精圖治、無心后宮之事的圣上竟也一眼便被吸引,從眾多美人圖里親自將其挑了出來。
因果使然也罷,造化弄人也罷,皇命不可違,這皇妃的頭銜,她注定逃脫不得。
坊間流傳得沸沸揚揚,都說這是蘭璧城里千載難逢的大事。虞家小姐得皇上圣眷,將來母儀天下也不是不無可能。
唯有蘇恪聞訊時大驚失色,不管不顧地跑去找她:“可是真的?”她倚進他懷里,未語淚先流,眼淚簌簌如落雨,燙得他心口生疼:“我們該怎么辦?”
他無言攬緊她,懷里的溫度那么真實,叫他生出了一生一世不肯放手的念頭:“我?guī)阕??!?/p>
她嚇了一跳,不可置信:“你帶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又能去哪兒?再者,違抗皇命,是滿門抄斬的死罪?!?/p>
他溫柔為她拭淚,從懷里摸出家傳的一只鐲子套在她手上。雖不是什么名貴之物,卻也歷久溫潤,古樸雅致。
他雙手捧住她的臉,強迫她直視他眼底翻騰如舞的款款深情:“管他哪里,山長水闊,浪跡天涯,這輩子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p>
五、
古往今來,情之一字,往往總叫人失了理智。
他那樣好,滿心滿目都是她,這樣的男子,她如何舍得辜負(fù)。所以,即便冒著天威震怒的危險后果,她還是決定隨蘇恪離開。
“今晚三更,我在洛水碼頭等你。”臨別時,他溫柔的嘴角輕印在她額心,許下天長地久的承諾,“清歡,我會用一生的時間來補償你?!?/p>
當(dāng)夜她收拾了包袱細軟,趁著濃郁夜色悄然離開虞府,甚至連告別都來不及說。匆匆趕到與蘇恪約定好的碼頭,他早已在那兒等她。長身玉立,一襲藍衫被夜風(fēng)吹皺,縹緲出塵得不似人間。
她上前拉住他,喘息未平:“我們快走吧?!比欢ы念?,眼前水月相映,粼粼生輝,碼頭上卻是空無一物的古怪場景。她略略失了方寸,驚疑,“怎么一個船家都沒有?蘇恪,你……”
話未說完,四周忽然火光大盛,身穿軍服的衙役自黑暗里如潮水般擁出,將本就擁擠的碼頭堵了個水泄不通。
她臉色驀地一白:“怎么會……怎么會……”想靠近身邊人些許,卻發(fā)現(xiàn)原本一直緊緊牽著她的蘇恪,卻在那個瞬間,驀地松開了她的手。
火光熾烈,耀得她眼前一片模糊,她一時間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只微微瞥見他動了動唇,那口型,隱約竟是“對不起”。
在這個世上,大抵沒有什么,是比流言傳播得更快的了。
那晚她和蘇恪以抗旨的罪名被帶回衙門候?qū)彙K裏o數(shù)次想將心底越堆越大的疑團問出口,而蘇恪卻始終一語不發(fā)。翌日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城中百姓無不嘆息,虞家小姐究竟是被什么迷了心竅,放著好好的皇妃貴人不當(dāng),居然要同一個一窮二白的畫師私奔。
虞府上下亦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哪天圣旨忽下,叫他們的項上人頭齊齊落了地。虞夫人去衙門探視她,心疼不已:“宮里頭的意思是,只要你肯進宮伴駕,這件事,圣上便不追究了?!钡偷偷膰@息落在她耳邊,勾出縈繞不散的疼,“那畫師我見過,倒的確是一表人才……大約,是有緣無分吧?!?/p>
幸好虞家在朝中有人幫襯,皇上又著實對虞清歡上了心,一場鬧劇到了最后,竟然演變成平安無事的歡喜收場。就連蘇恪也逃過一劫,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
得知他出獄,她千辛萬苦從虞府逃出來見他,生怕他遭了毒打虐待,有半點閃失。而當(dāng)久違的重逢來臨時,他的反應(yīng)卻讓她始料未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臉上完全沒有一絲喜悅的表情,揚角冷笑,滿目怨毒,仿佛是另一個人:“居然就這么便宜了你們虞家。”
她幾乎站不住身子,看定他,眼底一片寂涼:“你說……什么?”
他語氣里滿是滔天的怒意,似要在她身上鑿出裂痕:“憑什么?你虞清歡犯的是大逆不道的死罪,按律滿門當(dāng)斬。可即使如此,你們虞家竟也能逃過一劫。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憑什么你們虞家能平步青云,而我們蘇家卻落得家破人亡的結(jié)局?”
原來他也曾是一方商賈之后,只不過后來蘭璧城里虞府一家獨大,他們蘇家的生意日漸零落,最后逼得他父親焦慮成疾,含恨而終,家道從此中落。他身無長物,終日潦倒,最后只得靠一手畫工勉強度日。
或許真是上天垂憐,他的技藝越發(fā)出眾,畫作被人爭相收藏,最后博得了城中第一畫師的風(fēng)雅聲名。
而這么久以來一直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動力,便是毀滅虞家。
再后來,虞老爺請他為即將進宮的虞小姐作畫,天賜良機之下,才有了之后種種。他引她步步深陷,步步沉迷,直至釀下大禍。她以為的真心真意,原來全都是萬劫不復(fù)的陷阱。
“我處心積慮設(shè)了這個局,就是要讓你們虞家身敗名裂!”他嘴角的笑意冷冽似刀,“虞清歡,我與你,不過逢場作戲?!?/p>
六、
她看著他,深深地,恍如力竭般退后幾步。半晌,終究什么都說不出,緩緩轉(zhuǎn)身離去。
原來痛到深處,竟然會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但那連綿不絕的痛意會滲進每一條血脈,磨盡最后的一點清醒。
星空下,滿城浮歡如夢盛開,煙霞流轉(zhuǎn),絢爛耀目。
她渾渾噩噩著,恍惚間竟走到若離橋。彼時也是在這里,他念她的名字,百轉(zhuǎn)千回:“虞清歡,初見一剎,你已傾了我的天下?!?/p>
如果謊言也能殺死人,那她心甘情愿溺死其中。
可她的生死,對他來說根本毫無意義。他就這樣舍棄她,在她為他拋棄了所有的東西之后。
若離橋。若離,若離,原來早有預(yù)示。只是她太過輕信,又能怪誰?
當(dāng)時的她未曾想到,情字傷人,卻更自傷。
目光追隨她一路蹣跚離去的蘇恪,直到視線里再無她的身影,他才敢放任自己泄露出真實的情緒。
那些話句句刺骨,她聽得肝腸寸斷,他又何嘗不是說得萬箭穿心?覆水注定難收,在他那樣徹徹底底地傷害過她之后,又如何能再祈求她的原諒?
既然成不了眷屬,只得狠下心腸趕走她?;识魇ゾ煲埠?,寵冠六宮也罷,只要不在他身邊,便是好的。
畢竟,他還要為這荒唐的一切,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
半月后,虞家小姐清歡披了錦衣華服,進宮面圣。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車輪疾馳,卷起漫漫塵煙。
城樓上一抹孤絕的身影,望著送親隊伍里那輛鮮紅的馬車,似凝固在了蕭索的風(fēng)里。
蘇恪獨自在城樓上站了許久,臉上是真心的溫柔。風(fēng)吹獵獵,視線漸漸有些模糊,他用力閉了閉眼,只覺得鉆心刺骨的痛。
若有似無的苦笑攀上嘴角。第一畫師的封號固然好聽,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這當(dāng)世無雙的神技之下,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
傳說世上有一種法術(shù),只要肯奉出自己的一縷心魂,便能畫出令見者著迷的畫來。只是這門密術(shù)失傳已久,僅在那些一心想成為頂級畫師的人口中代代相傳,叫做——畫魂。
然而一個人總共不過天、地、命三魂,倘若三魂失去其一,便會因魂魄不全而被貶斥于三界之外,變得非人非鬼非妖,死后亦無法再入輪回。所以盡管畫魂之術(shù)法力莫測,但又有多少人真肯為一幅畫舍了如此珍貴的魂魄去。
蘇恪落魄流浪之時,無意間學(xué)得了畫魂之術(shù),從此鐵了心腸,不惜一切以報家仇。
第一次,他獻出了自己的天魂。一卷《傾國尋芳圖》技驚四座,從此他聲名大噪,一躍成為蘭璧城內(nèi)炙手可熱的第一畫師。
第二次,他又舍了地魂,為她畫像。那幅以畫魂之術(shù)繪成的美人圖帶著蠱惑人心的致命吸引力,果然令圣上在一見之下便對她傾心不已。
之后圣旨頒下,召她入宮,皆在他的意料之內(nèi)。而他一直在等的,也是這個唯一的機會。他帶她私奔,引她犯下死罪,株連整個虞府,以報他血海深仇。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也正是因為這幅以畫魂之術(shù)而成的畫像,令圣上對她動了真情,甚至為了她可以不計較天家顏面,赦免了虞家,亦保全了他們兩人的性命。
幸好。幸好。
幸好她沒有因他而死。
而此時的他,也變成了一個魂魄殘缺的怪物,僅剩一縷命魂流連于世。這樣的他,憑什么兌現(xiàn)許諾于她的天長地久?
自己種下的惡因,理應(yīng)由他來自食惡果。而如今的他能夠為她做的,不過是將她遠遠地推離他身邊罷了。
后悔過媽?他已然無法回答。
他耗盡心力到她身邊,滿以為可以狠狠將籠罩自己一生的噩夢撕碎。沒想到,竟換來這樣的收梢。
只怪這場戲雖假,他用的情卻太真。
所以注定了這玉石俱焚的結(jié)局。
七、
當(dāng)今圣上景煊召見她的那一夜,浮月當(dāng)空,星落如塵。
她在殿前跪下,頭磕住冰涼的白玉地面:“吾皇萬歲?!?/p>
他放下手中奏折,聲沉如酒:“是你?抬起頭來?!彼姥蕴ь^,素淡的一張臉,雖然清秀,卻萬萬稱不上絕色。修眉鳳目的帝王細細端詳她半晌,突然道,“原來,你也不若畫像中那般傾城動人。”
她一怔,聽見他低低一笑:“可我一見你,便覺得很是喜歡?!本办映斐鍪謥恚皝黼奚磉??!?/p>
她踟躕著沒動,而是深深俯身下去:“陛下赦免之恩,臣妾深感于內(nèi)。但正因如此,臣妾才不愿對陛下有所欺瞞——其實臣妾心中,早已有了另一個人?!?/p>
“真是有意思?!背聊?,景煊開口,聲音淡淡的,“你說的那個人,就是帶你一同私奔的那個畫師?”
她坦然:“是?!?/p>
他沉吟:“起來吧。朕不會勉強你?!彼麖凝堃紊掀鹕?,走近她,“但從今天開始,我才是你名正言順的丈夫,我對我的妻子只有一個要求?!?/p>
她問:“什么?”
“往事隨風(fēng)。我要她一輩子都快樂?!?/p>
殿外星光璀璨,在他眼底纏繞,莫名惹人微醺。
皇宮里沒有浮歡,景煊便命人在她寢殿外種滿了合歡。每逢七月,滿樹流火,竟比蘭璧城聞名天下的浮歡勝景更明媚絕艷。他每每帶她賞花,眼底都滿含寵溺:“合歡合歡,多好的寓意?!钡弁酹氁粺o二的專寵,他只給了她。
當(dāng)中緣由,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天下美女如云,為何獨獨對她情有獨鐘,甚至當(dāng)初僅憑著一幅畫像,便已怦然心動、不可自拔。年深日久,她一如初時那般冷淡疏離,他卻仿似中了蠱、上了癮,無論如何也戒不掉對她的感情,只想將這世間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來。即便,她心里從不曾有過他。
是命中注定還是旁的什么,他不愿去追根究底。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比毒藥更無解。
虞清歡望著身旁男子溫存的面容,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錯覺:眼前這個人并非朝堂上生殺予奪九五至尊的帝王,而是世間再尋常不過的男子,為博妻子一笑,愿不惜一切來換。
他的包容,他的盛寵,他的落寞,她不是不明白,更非無動于衷。夢里不知身是客,只不過她恰巧做了一回自己故事的看客而已。如今,感同身受夠了,念念不忘夠了,她若再執(zhí)迷不悟,連她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她傾身拉住景煊,五指與他相纏:“合歡并蒂,恩愛不移。陛下言下之意,可是指的我與你?”
景煊身子一僵,保持著被她牽住的姿勢,許久未動。仿佛那是一個一觸即散的夢,碰碎了,就再不復(fù)尋。
他緩緩側(cè)過臉。她離他那么近,幾乎挨著他的鼻尖,進宮后略顯豐腴的臉龐在宮裝襯托下有種不可言喻的嫻靜之美。時光在這一刻悄然停止,他忽然間只覺得難以喘息:“你……”
柔軟的唇,就在此刻印上他的,漫香襲人。
兩個人都沒有閉眼,他清晰地看見她眼底泛起的模糊水汽,以及她留在他耳邊那句低語:“景煊,從今往后,我會做一個好妻子?!?/p>
他嘆息著,伸手將她擁住。
倚在他肩頭,看著眼前的花火流彤,她依稀想到當(dāng)時,蘇恪賭氣般的那句:“牡丹傾國,愿小姐他日亦可流芳百世,風(fēng)華天下。”
如今想來,真是一語成讖。
她果然成了帝王身邊那個榮寵不衰的人,那個集天下風(fēng)華于一身的女子。
一直以來,她都很想問蘇恪那個俗套了千百年的問題:“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不過時至今日,一切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有些事強求不得,有些人愛而不得,珍惜眼下,也許才是最最重要的。
好在,多年之后的她,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
八、
聽說,當(dāng)今圣上極為長情,虞妃娘娘入宮數(shù)載,始終榮寵不衰。當(dāng)年兩人之間單憑一張畫像定情的風(fēng)月美談,亦在民間廣為流傳。
當(dāng)然,亦有好事者翻出虞妃入宮前的陳年舊賬,說她在入宮前夕,曾與心愛之人相攜私奔,還未逃出城去,便不幸被捉了回來。幸而圣上寬仁,不但赦免了她的罪責(zé),就連虞府上下及她的情郎亦安然無事。
究及當(dāng)中緣由,坊間流傳著各種版本。
有人說,是虞老爺以情郎的性命為脅迫,逼女兒入宮為妃。
有人說,赦免不過是個幌子。虞小姐的情郎是個畫師,身子骨弱,經(jīng)不得刑罰,入獄沒幾天就被折磨死了。
還有人說,虞小姐的情郎實則是虞府的死敵,根本不喜歡她,心心念念著要報仇。所以設(shè)法奪其芳心,又再教唆她與他私奔,目的就是為了敗壞虞家的名聲,招至禍患。
眾說紛紜,最后權(quán)當(dāng)了茶余飯后的一點談資,漸漸淹沒無蹤。
但不論如何,這位傳奇般的虞妃娘娘,仍舊是全天下女子最為羨慕仰望的對象。天子榮寵何其難得,更何況,她所擁有的,還是一個帝王全部的真心。
又是一年春暖花嬌,蘭璧城里的浮歡花盛開如彤云。一頂華麗軟轎自青云街緩緩駛過,微風(fēng)吹開轎簾,露出女子的一角端妍側(cè)影。
長街如舊,思緒如昨,就連街邊的一磚一瓦,都充滿了回憶的氣息。
“慢著。”似乎在那一瞥間看到了什么,女子喚過隨侍的婢女,從轎中遞出一個物件,低語了幾句。
婢女依主人吩咐走進一旁那家畫鋪里,指著眾多畫軸中最為顯眼的一幅:“這畫多少銀子?”柜臺后是個年輕的伙計,看了看她指的那一幅畫道:“我家掌柜說了,那幅不賣。姑娘還是挑挑別的吧。”
婢女遞過一只鐲子,雖看得出年歲深遠,卻仍然被保存得甚好,光澤溫潤,細膩如雪:“能否轉(zhuǎn)告你家掌柜,我們夫人說了,愿用這只鐲子,換那幅畫。”
伙計撓撓頭,不知該怎么辦,思量了一下道:“你且等一等。”說罷拿著鐲子進了后堂,半晌才出來,將那卷畫軸小心翼翼地取下來給她,“這畫,姑娘拿去吧。”
婢女將畫遞進轎簾時,虞清歡從縫隙間瞥見了那間依然如故的畫鋪。畫鋪仍在,他……應(yīng)該也還好吧?
但終究,相見不如不見。
在她未曾注意到的角落里,一雙眼睛久久停在畫鋪內(nèi)堂的小窗邊,始終不曾從那頂緩緩駛過的軟轎上移開。
嶙峋如枯爪的雙手反復(fù)摩挲著那只玉鐲,昔日豐神俊朗的眉目竟已枯槁得不成人形。
那便是擅自使用畫魂之術(shù)的可怕后果——三魂失卻其二,僅憑一縷命魂殘存人世的他,變得開始畏光,面容迅速老化。不過而立之年,卻已然形如枯鬼,并且終其一生,都只能活在不見天日的黑暗里。
“山長水闊,浪跡天涯,這世上沒人能把我們分開?!蹦鞘撬木幙椀闹e言,亦是他字字如刻的誓言。只是當(dāng)中包含的千言萬語,那個人恐怕再不會懂。
是報應(yīng)吧?罰他這一生,都不能再與唯一深愛過的女子相見。
但總算,他那一縷寄于畫上的魂魄,為她換來了一份曠世無倫的帝王之愛。
值得了。
九、
那幅畫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她緩緩打開它,只見畫中人眉目如水,隱在一波天光里,身后浮歡開得正好。如此熟悉的畫面,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深宮夢回的記憶里,依稀是那年初見的場景。
雖然不如他第一次為她畫像時來的驚艷,她卻感到其中蘊藏了太多難以言喻的東西。那
曾經(jīng)的遺憾和執(zhí)迷,錯過的心痛與嘆息。
可過去的,終究再也回不去了。
她低低嘆息,將畫遞給婢女,輕聲道:“燒了吧?!?/p>
這么多年,時過境遷,她才終于明白,世上本來就沒有什么是永恒的。當(dāng)時光過境、塵煙漫眼,即便是生死同誓過的兩個人,最后都會相忘紅塵,再無牽連。那時候,不過是他一個人的浮世清歡,她一個人的細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