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域
約圖風(fēng)格:畫一個女皇帝抱著一個酒壇坐在桃花樹下,一口一口的小酌。背景不要用貼的。參考這段話:顧念川不在的日子里,秦梔每晚都喝一小壇桃花釀的清酒。她抱著酒壇子提著劍來到寢殿那棵空留枝丫的桃花樹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呷。酒味不濃,桃花氣息卻濃郁。酒不醉人人自醉,微醺后的秦梔便扔了酒壇,提了劍來揮。
壹
縱明月相思千里隔,夢咫尺,勤書尺。
緋色花箋上力透紙背卻又輕描淡寫的這句詞,便是顧念川臨行時匆匆給她留下的字句。
顧念川真不愧頭頂那個帝師的光環(huán),哪怕南疆叛亂十萬火急,還不忘囑咐她勤書勤政不可懈怠。
而御花園里此刻花海燈湖一片,驚起荷塘漣漪陣陣?;ㄓ肮獍呗溆诔咚g,好比被人一手撈下天際大團星子撒入了水里,只為博高座上的秦梔展顏一笑。
如何能不笑?
滿目蒼翠錦繡河山是她的,座下能臣賢士亦聽從她的旨意。如果她想,就連三月桃十月芙也盡然是她的。
甚至顧念川,都是她的。
秦梔捏緊手中那薄薄的一紙素箋,掩于冠冕下的嘴角微牽,卻是露出了一個苦笑來。
直到身側(cè)有宮人輕聲向她稟告:“陛下,這是顧大人臨行前親手為您做的一碗長壽面?!?/p>
青瓷海碗中,擠成一團的面條搭配著蛋花及蔥段,樸素到了極致,卻也誠摯到了極致。
秦梔抿著嘴顫著手指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拾起筷子往嘴里送了一口。
溫?zé)岵辉伲瑓s勝過秦梔饗過的山珍海味。
月色潺潺,秦梔卻對著寥落的星子孩子氣般莞爾一笑。
貳
儒州正是一年最好的采茶季。
幽綠的新茶芽尖被熱水一泡,旋即便舒展了,漾得茶水碧綠誘人。秦梔小呷了一口,入口的苦澀轉(zhuǎn)瞬即逝,倒是清怡余香久久繚繞在喉間。
上京通往南疆的交通樞紐儒州,必經(jīng)官道一旁,有間極為簡陋的茅棚。一身便衣的秦梔此刻便坐在這簡陋的茶棚內(nèi),手邊一壺清茶,身側(cè)三兩侍衛(wèi),目光卻緊緊盯著南面,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便會錯過苦候著的那人。
她從昨日便等在這兒,晚間就宿在林子里。兒時她跟在顧念川身后學(xué)騎馬射箭,偶爾滯留郊外,顧念川便砍些樹藤編簡易睡床給她,栓在兩棵樹之間,晃啊晃,說著故事哄她睡著。
還是一陣嘚嘚馬蹄聲讓秦梔回神。她心下一跳,推開杯盞便站了起來,朝著南面打馬而來的一行人一望,陡然急促的心跳讓秦梔沒有多想便疾步迎上去——
“顧念川——”
馬上疾馳幾日沒合過眼的顧念川聞聲一頓,心下詫異的同時抬起了眼,正巧撞進了秦梔那雙黑亮明媚又帶著幾分憤憤的眼里,當(dāng)即手指一頓,急忙便要勒馬。
素藍衣裳挺拔偉岸的顧念川翻身下馬,被一口氣撞入他懷里的秦梔撞得往后退了一小步。顧念川皺眉,不動聲色地推開了好沒規(guī)矩的秦梔,仍然是那種嚴(yán)師的口吻:“你怎么跑來了?”
秦梔頓時有些委屈不悅:“你不發(fā)一言就走,偏偏還十天半個月不回。我想你了還不能來找你嗎?”
秦梔著一身尋常姑娘家的粉色衣裳,越發(fā)襯得星眸靈動生機勃勃。面上卻是又較真又孩子氣的神情,一副全天下唯我獨尊的模樣。
顧念川卻移開目光,轉(zhuǎn)而將視線流連于自己的愛馬骕骦上。這匹馬是前年跟著西域朝貢而來的,秦梔當(dāng)時在一大堆金銀珠寶中選了又選,最終卻只選中了這一匹深棕色霸氣威武的馬,偷偷摸摸藏了好久,直到他生辰那日才牽出來給他。她眼眸晶亮搖頭晃腦地吟了一句詩“聞?wù)f真龍種,仍殘老骕骦”,那副煞有其事又生怕他不喜歡的模樣惹得他不禁莞爾。
念及往事,顧念川的神情終還是松動下來。他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自小便長在帝王之家錦衣玉食的秦梔又何嘗不是。顧念川瞅著秦梔那副隱忍著委屈不敢多言的樣子,終究還是不忍嚴(yán)詞以對,只默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而問道:“朝中事務(wù)可都還好?”
秦梔見他松口不再計較,旋即便笑彎了眼,伸出手本想去牽顧念川的手,卻在半空中又不露痕跡地收回,只道:“好著呢。事務(wù)都交給了左丞大人負(fù)責(zé)。我還想跟你一起去南疆看看,不知那里的叛亂如何了?”
顧念川假裝并沒有看到秦梔那欲蓋彌彰的小動作,卻在秦梔話音結(jié)束時蹙起了眉頭:“蠻荒叛亂之地,陛下還是不要去為好?!?/p>
秦梔卻絲毫居于高位的帝王之姿都沒有,撒潑耍賴央求顧念川好久。她想去看看南疆經(jīng)受叛亂的子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更想去看看每每都讓顧念川勞心勞力的南疆到底是何面目。顧念川走過的路看過的風(fēng)景,她都想要逐一參與。
不料顧念川被她鬧得急了倒先板起臉來,幾乎是變了色發(fā)了怒:“不行。無論如何南疆都不許去!”
秦梔愣住。記憶中顧念川鮮有如此發(fā)火的片段。顯然顧念川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時間有些默然。二人對峙了半晌,秦梔才聽他扭過身子狀似不經(jīng)意地放軟語調(diào):“君命難違,陛下既然想去,那臣便為陛下領(lǐng)路。”
叁
出了儒州,便是宣州。
宣州城倚山而建,城內(nèi)大多是響馬山賊一行。所幸落草為寇慣了的粗漢子們也不干多么傷天害理的事情,時日一長,朝廷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們?nèi)チ恕?/p>
這是秦梔頭一回來宣州,卻不料臆想中本該面目可憎的城中卻一片生機盎然之景。長街兩側(cè)擠滿了吆喝的小販,馬車從灰色石板上傾軋過去的吱呀聲,和巷子里稚童的嬉鬧聲相映成趣,倒也是另一番靜好光景。
秦梔騎馬騎得久了,大腿內(nèi)側(cè)被磨得生疼。晚間在客棧落腳,沐浴時更是被那傷口所擾,偏偏這種事情還不能告訴顧念川。她與顧念川親近倒是親近,遇上這種難以啟齒的事情,卻還是只能咬緊牙關(guān)往肚子里吞。
卻不知怎么還是被顧念川發(fā)現(xiàn)了?;蛟S是她的臉色日漸蒼白,走路姿勢又頗為別扭奇怪,問她也不說,顧念川只好沉默尋思。翌日清早,他卻拉來了一輛簡單卻舒服的馬車。
顧念川回眸望了一眼趴在車窗邊一副稀奇模樣往外張望的秦梔,不知不覺眼里便盛滿了笑意。然后他下馬去街邊買了熱騰騰的烤紫芋,轉(zhuǎn)身遞給巴巴瞅著他的秦梔。
秦梔的目光在那香氣繚繞的芋頭和顧念川含著笑意的清俊臉龐上來回,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赧然,卻還是伸手接了過來,鼓起腮幫子使勁吹氣,支吾著道:“顧念川,你以前不是告訴我,吃多芋頭會……排氣嗎?”
顧念川一愣,不禁哈哈大笑。
那還是他們小時候的事。十歲時便已有天才之名的他去給秦梔這個女娃娃當(dāng)伴讀、教授文韜武略,他老大不樂意,一連好一陣子都板著一張臉嚇唬奶聲奶氣的小家伙。偏偏秦梔一點也不害怕,整日拉著他的衣角,滿世界地跟他亂晃,樂得快要找不著北。
有次便被困在了山上。小秦梔直嚷著餓,顧念川只好背著她去附近的農(nóng)田偷了幾只芋頭來,生了火烤給她吃。吃到最后他都覺得撐了秦梔卻還嫌不夠,顧念川便一本正經(jīng)得告訴她,吃多了芋頭會……排氣。
那時候她還叫他“小夫子”,而白云蒼狗彈指間,她卻已經(jīng)學(xué)著指名道姓蠻橫霸道地喚他顧念川了。
“那是騙你的?!鳖櫮畲ㄞD(zhuǎn)身回到馬上,笑容一點點從嘴角斂去,不管秦梔在身后如何叫囂如何不滿。
待秦梔不滿嘀咕得累了緩過神,才發(fā)覺天色已然昏沉。日頭西沉,而他們也駛到了通往官道的林中小道,兩邊竹葉沙沙,頗有幾分怪力亂神的氛圍。
“顧念川,我和你一起騎馬好不好?”秦梔不想承認(rèn)自己有些怕,卻緊盯著顧念川閑庭信步般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
“嗯?!鳖櫮畲▍s出乎意料答應(yīng)得爽快。
氣息乍近,被顧念川護在懷里的感覺實在是太奇妙,奇妙到秦梔甚至不需要去思考其他,只是單單那么倚在他身前,就覺得心跳如擂鼓,而人如踏在云端起舞,以至于顧念川是如何陡然勒馬驚起骕骦長嘯她都不知。只知道當(dāng)她回神,迎面而來的卻是數(shù)十人銀光逼人的劍刃。
她和顧念川的那些侍衛(wèi)都在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此刻根本無力顧及。顧念川只來得及攬著她急速后退,佩于腰間的劍刃卻無暇亮出。
一聲悶響,一柄短而細(xì)的劍刃徑直插入顧念川的左肩。顧念川悶哼一聲,卻反手把完全驚呆了的秦梔推到自己身后,轉(zhuǎn)而吃力地拔出了腰間長劍。
“馬車內(nèi)有銀兩,閣下們不必如此咄咄逼人?!?/p>
顧念川一手護著秦梔,銳利目光看向?qū)γ娼詾楹谝旅擅娴纳劫\。那山賊們對視一眼卻也不戀戰(zhàn),向著馬車便飛奔而去,斂了財物轉(zhuǎn)眼間便四散開去。
秦梔怔忪著凝視著顧念川完全被利刃洞穿而流血不止的傷口,在顧念川蒼白著臉轉(zhuǎn)身想要試圖安慰她時,忽然哇的一聲便號啕大哭起來。
肆
雕嵐殿是歷代帝王的寢殿,它華麗而偌大,金碧輝煌卻空曠孤寂。以往秦梔無聊得緊了,便大喊一聲聽回蕩久久的回聲玩。不想會有一日,成了顧念川養(yǎng)傷的地方。
無論顧念川再怎么說這不合禮數(shù),秦梔卻還是梗著脖子死死把那人按在自己的床榻上。
她至今仍然記得顧念川把那劍刃一把拔出來時,一股腦兒噴薄而出的血液,有幾滴甚至濺在了秦梔的臉上。那個偌大的血窟窿暗紅一片,洇紅了他的衣裳,也洇紅了她的眼圈。
秦梔忽然萬分痛恨自己為何不好好學(xué)習(xí)武藝。如果她習(xí)得一身好武藝,顧念川便也不會因為分心顧及她而誤了出手的時機。那一劍就好像扎在了秦梔的心口,剜開她的血肉直抵心臟,剔開了她心尖上最柔軟連自己都舍不得碰觸的地方。
枉她一直以來自詡為坐擁天下享盡萬物,但在翻云覆雨那只名為命運的手掌下,饒是她龍袍加身睥睨天下,在心念著的人忍著痛苦面前卻依舊無濟于事。
秦梔抿著嘴唇,倔強堅持:“我好歹是一國之君,不管別人怎么說,顧念川你都得聽我的!我去給你煎藥,你再也不許不告而別!”
秦梔眼里的執(zhí)拗悉數(shù)被顧念川看在眼里,以至于怔忪的片刻間就誤了拉住她的時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股腦兒地沖出殿外,像坊間最平凡也最普通的被情郎惹得生氣跑走的姑娘家。
顧念川的手便這么僵在了半空中,無力收回。
窗欞上一只畫眉嘰嘰喳喳叫啊叫,擾得午后陽光都覺不耐。那陽光又美又好,卻任憑他怎么去抓也是握不到。抓不住握不了,卻依然舍不得放手。
自古以來,這皇帝親臨御膳房便是少有的事,更妄論親自煎藥。大臣侍衛(wèi)宮人們私下里都在竊竊私語,這是帝師受傷了才惹得皇帝如此緊張。而這天下誰人不知帝王對帝師顧念川的感情?顧念川官拜右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說,傳聞皇帝在顧大人面前從來沒有帝王的架勢,倒是一副嬌憨神態(tài),宛如鄰家女子。
秦梔何曾做過生火煎藥的活計,手忙腳亂自不必說。她卻偏偏不要其他人幫忙,反而擺起帝王之威,將那些對她卑躬屈膝的宮人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自己卻灰頭土臉半蹲在火前守著火候。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便在一陣窸窣中聽見她的臣子們私下里所關(guān)注的話題:什么陛下不成親一定是心掛右丞大人,右丞大人一把年紀(jì)仍不娶妻,怕也是陛下一手威逼促成云云。秦梔聽得好笑,連日來緊繃的神經(jīng)倒也松懈下來。
秦梔一點也不生氣,反倒羨慕起他們嘴里所說的那個“不識禮數(shù)”、“大逆不道”、“亂卻人倫”的自己來。因為在他們的謠傳里,她才可以那樣勇敢毫無顧忌地去愛。
“哎,你們聽說沒有?據(jù)說顧大人這次受傷其實是自己安排的苦肉計。我聽顧大人的心腹侍衛(wèi)說,顧大人為了不讓陛下去南疆涉險,便只好出了這下下招……”
秦梔一凜,后面那侍衛(wèi)還說了什么,卻是再也無暇去聽了。
伍
秦梔紅著眼一口氣跑回寢殿時,顧念川正倚在窗前逗弄一只畫眉。
他披著藏藍色還是秦梔親自為他量度的衣裳,未束起的黑發(fā)遮了他幾分眉眼,卻反而襯得那人嘴角的笑容越發(fā)清朗。
相比之下,莽莽撞撞跑來的秦梔反倒狼狽得多。她也管不了那還在熬制的傷藥,一路從御膳房跌跌撞撞跑過來。經(jīng)過衰草和池塘,繞過九曲石砌長廊,她甚至還跌了一跤,爬起來時膝蓋生疼,卻遠(yuǎn)遠(yuǎn)沒有此刻心疼。
顧念川聽見動靜甫一抬眸,望見的便是不遠(yuǎn)處十足狼狽卻又淚眼婆娑的秦梔。
他一驚,幾乎脫口而出問道:“你怎么了?”
秦梔定定地看著他,哪怕知道無甚可能,但她還是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有些生硬,卻又有些期待:“你肩上的傷是你故意安排做給我看的是嗎?為什么?”
顧念川聞言,神情倒緩和下來,似乎一點也不奇怪秦梔會問他這個問題,只注視著她,黑亮眸子里如潑了墨:“南疆不是陛下應(yīng)該去的地方。陛下就應(yīng)該坐在金鑾寶座上,俯視臣子們?yōu)槟I上的蕓蕓眾生?!?/p>
秦梔蹙眉,走近了些,幾乎是不甘地開口:“你怕我受傷是嗎?”
顧念川微微笑了一下,默然半晌轉(zhuǎn)身時卻聽見秦梔的哽咽聲:“顧念川,你還把我當(dāng)成那個需要你保護需要你教導(dǎo)的小孩子嗎?我早不是了。我也想保護你啊,我也想分擔(dān)你肩上的責(zé)任和愁緒啊,我喜歡你啊……”
最后那幾個字被她囁嚅著低聲說出,顧念川怕是沒有聽到,只徑直走向了屋內(nèi),頭也不回留給她一句:“天涼了,陛下小心身體才是?!?/p>
微風(fēng)吹起他的衣襟,秦梔如遭雷擊般瞧見幾個小字。
天涼有何可怕,最怕卻是她還未來得及與他美景良辰共細(xì)賞,人已為他著涼。
秦梔不愛聽顧念川說南疆叛亂的事情。因為她怕顧念川隨時會彎腰伏倒,告訴自己又要南行。
但那日終是來臨。
棋局對峙間,顧念川狀似無意道:“陛下,臣明日要去一趟南疆?!?/p>
秦梔聞言,手中棋子陡然一顫跌落,壞了一盤棋局。她抬眸,神情已然變得尖銳:“不許去!”
“南疆百姓如今生在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若不設(shè)法平息這場戰(zhàn)亂,憂患陛下江山,臣心放不下。臣去安置一下難民便會回來?!鳖櫮畲ú槐安豢旱卣f完,起身向秦梔行了個禮便要離開。
秦梔猛地站起撲上去攔住他的道路,眸里的強勢遮不住她心底的恐慌:“顧念川這是圣旨,你不許去!”
顧念川卻拂開秦梔的手,猶如拂花逐葉:“那陛下便恕臣抗旨不遵好了。”
他又這樣從她身邊擦肩而過,漠視了她全部的期待和心意。秦梔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想讓顧念川留下,那她便有成百上千的方法。那些方法對待任何人都事半功倍,唯有顧念川,秦梔不能用也不會用。只因這天下蕓蕓眾生,她只愛他一人而已。
以一顆最普通的女子之心,戀慕著一個男子。
陸
顧念川不在的日子里,秦梔每晚都喝一小壇桃花釀的清酒。
她抱著酒壇子提著劍來到寢殿那棵空留枝丫的桃花樹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呷。酒味不濃,桃花氣息卻濃郁。酒不醉人人自醉,微醺后的秦梔便扔了酒壇,提了劍來揮。
曾幾何時,她也曾和顧念川在這繁盛桃樹下推杯換盞通宵不夠。顧念川教她舞劍教她喝酒,教她如何用最漂亮的姿勢使劍刃接住最多的桃花瓣。那時他愛穿一身藍衫,眼里的溫柔光芒比頭頂月色還要動人。
秦梔運氣揮起劍來。那劍身遍布桃花紋路,是顧念川收集了一大把桃花去找上京最出色的工匠打出的。每一片桃花都形態(tài)各異,每一脈紋路都有著那人的印跡。
連日來不間斷長時間地?fù)]劍,秦梔的掌心已經(jīng)布滿水泡,連奏折也無力批閱。枉她還信誓旦旦立志說要平定南疆叛亂,卻只能沒用地將一部分朝政委托給左丞大人。
左丞大人問起她為何突發(fā)奇想苦練武藝,秦梔答她想要盡快平定南疆叛亂。左丞大人沉默了一會兒開口:“犬子不才,倒還算武藝精進。若陛下不嫌,叫犬子來教導(dǎo)如何?”
秦梔早對左丞家兒子孟繼年有所耳聞。但秦梔十六歲那年便當(dāng)著滿朝文武發(fā)誓,此生絕不師從二人。
左丞大人又提議:“陛下也該大婚了。不知犬子繼年如何?”
嗬,秦梔挽了個劍花,夜色中快要笑出眼淚來。
孟繼年多好,和他成親既能換來左丞大人的忠心,又有了能主事南疆的不二人選,付出的也不過是她這后半生的幸福。但事實上又哪里來的幸福?她的幸福不過是留那人在身邊,想他念他時看一眼就好,談何去渴求更多。
她十六歲那年,當(dāng)著滿朝文武信誓旦旦地發(fā)誓此生絕不師從二人,下了朝便興高采烈地去找顧念川,委婉地表示自己想要嫁給他陪伴他一輩子時——
“你喚我夫子,我如何娶你?”顧念川如是說。
顧念川未說不愛,只說不娶。真殘忍,但她又能如何呢?兒時她尚且可以憑借年少無知天真無邪,待到如今,哪怕她不懼怕這天下悠悠眾口,也要為那人心心念念地牽掛,要他一世安寧,許他一世清名。
所以,她嫁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貴為天下君主,她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小心護著這永世不見天日的愛戀。
秦梔力竭,靠在桃樹上從回憶里掙脫出來,良久出聲喚來了侍衛(wèi),叫他去向左丞大人傳訊:“就說,寡人答應(yīng)了。”
顧念川還是在她大婚之日的清晨趕了回來。
那一日秦梔沒有上朝,她一直等在雕嵐殿內(nèi)。但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吱呀一聲,秦梔在銅鏡里看見那久違的身影,嘴角牽出苦澀弧度良久,都沒能等來那人一句話。
殿內(nèi)滿置的龍鳳燭光在彼此間搖曳。顧念川一路馬不停蹄地趕來,但真正站在他看了十幾年也陪伴了十幾年的姑娘面前,他忽然忘記了自己應(yīng)該說什么。他甚至連自己一直以來的溫潤笑容都丟掉了,丟在了得到她要成親的消息一路飛馳趕回的路上。
顧念川抬眸,將目光放在前方那個背對著自己的紅衣姑娘上。他看了她十幾年,從黃發(fā)稚子到如今將嫁與他人,從當(dāng)年那個奶聲奶氣喚他“小夫子”的傻孩子,長成如今這個倔強執(zhí)拗的女帝。他從來沒覺得看夠,但這一刻,他驀地覺得刺眼。
只是當(dāng)他挪開目光時,秦梔的眸里劃過了一絲失望。秦梔努力讓自己的語調(diào)輕快起來:“顧念川,你來是對我說什么?反正你也不會娶我,那我嫁給誰都無關(guān)緊要了。但是你還是要留在我身邊,我要看你一輩子。”
一句話卻如一把鈍刀,插進他胸腔里廝磨著,翻攪出活生生的血肉來。
顧念川緩步走上前,向著虛空中他的姑娘的方向伸出了顫抖不已的雙手。這雙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為了眼前這個明眸皓齒的姑娘綰發(fā)、畫眉、搽上艷麗的胭脂,然此刻卻連觸碰她一下都不能。
他聽見自己語不成句地開口,或者說是在笨拙地挽留:“你信我嗎?信我就不要成親。”
柒
婚期被右丞大人顧念川無限期延后,以南疆戰(zhàn)亂未平為由。
秦梔試著問他真正緣由。顧念川卻只是用那雙墨染的眸子注視她,語焉不詳?shù)溃骸扒貤d,你要信我。”
他不再喚她陛下,這大約是秦梔唯一的收獲。
但秦梔依然沒能等到她想要的緣由。顧念川依然風(fēng)雨無阻地來回于上京和南疆之間。其間秦梔無數(shù)次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看他打馬而去,一路塵土飛揚直到再也望不見他的背影。她就安慰自己他還會回來,他總會回來。
顧念川欠她一個解釋,欠她一場本該盛大的婚禮。
她雖然早知不可能,但拖一日也好,還能自欺欺人一刻都好。
溽暑時秦梔染了熱病,冷熱交替窩在床榻起不了身,朝中政事便全權(quán)交給左丞大人父子負(fù)責(zé)。成婚事宜上秦梔終究是理虧,便只能在權(quán)勢上多加補償。
她總是夢到顧念川,夢到他們的小時候。那時她六歲還是七歲,看著漂亮的新娘子嫁人,便央著顧念川玩成親的游戲。顧念川拗不過她,便笨手笨腳地替她綰了新娘的發(fā)髻,執(zhí)著她那軟綿綿的小手,從雕嵐殿前走去臥房。他也曾和她三拜九叩向天地,看著她奶聲奶氣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傻樣樂得直笑,眼里的溫柔快要融化隆冬成冰的溪水。
秦梔便在夢里笑,笑出了一身冷汗來。驚醒后才發(fā)覺又是一日晨鐘暮鼓,頭腦昏沉著就想這么不管不顧地睡過去,卻見孟繼年走了進來。
孟繼年俯身行禮道萬歲,面上卻是永遠(yuǎn)的不以為然,望向秦梔的眼里飛快閃過一絲不憤和憎恨。他知秦梔永遠(yuǎn)不會看他一眼,但正因為無比清醒地知道,所以才越發(fā)顯得自己可悲。
沒人知道他十二歲第一次進宮見到秦梔,無端便心間一動,然心動之后卻是無盡惘然。
顧念川和秦梔,帝師和帝王,這天下卻又誰人不知,這看似冠冕堂皇的關(guān)系背后,是牢不可破自青梅竹馬就積淀的深情?
念及此,孟繼年眼中狠戾越深,平聲靜氣地說完了接下來這石破天驚的一段話。
“陛下,南疆從來不曾發(fā)生過什么叛亂,那里原是顧念川的故鄉(xiāng)。顧念川頻頻來往南疆,也只是為了在那里招兵買馬,意圖謀反叛國而已。”
顧念川從三年前便開始謀劃,謀劃奪下這江山,秦梔的江山。
他頻頻在南疆練兵,勢力甚至擴大到了淮水一帶的宣州。那次林中遇險也是他不想秦梔前去南疆發(fā)現(xiàn)真相而故意而為之。甚至連那些響馬山賊,都是他的“自己人”。
“顧念川帳下幾名大將已然招供,臣等斟酌事態(tài)嚴(yán)重決定先斬后奏。臣已于昨夜在逆賊顧念川下榻的客棧食物中下毒,毒名逝痕,天下間無藥可解。但凡顧念川身上有一塊傷口,渾身血液都會自那處涌出不止,直到失血而亡。顧念川乃習(xí)武之人,身上不可能沒有傷口……”
眼淚便這么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捌
顧念川愛她,秦梔心知肚明。
她從心腹那里得知,他曾為她徹夜做一碗長壽面,不慎切傷手指,為怕她擔(dān)心,索性將南下行程提早一天。還有他那件藏藍色的衣裳,秦梔曾經(jīng)在內(nèi)襟繡過他的名字。而那日顧念川拂袖而去,她隱約瞧見另一個名字,歪歪扭扭的,她的名字。曾有一年,她欽點的新科狀元要成親,她跑去看,總覺得那新郎望著新娘子纏綿卻又因為太愛而不知如何是好的目光似曾相識。后來她恍然,顧念川也總是這么望她一眼,未待她發(fā)覺便垂下眸子,待抬起頭來,眼中已是一派清明。
但他是帝師,她是君王。她愛不得,他不能愛。
彼時她短手短腳跟在他身后,拉著他的衣角天馬行空地要求,顧念川眼里的寵溺和溫暖都絲毫不減。他像一個大英雄,給她所有想要的東西。
他會蹲下身,尚且年幼的他朝她笑彎了眼,捏著她白胖的臉頰逗她:“梔兒長大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秦梔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他:“我想成為小夫子的妻子。這樣小夫子每天回家都能給我?guī)滋歉獬?。?/p>
顧念川就笑彎了腰。而他身后便是正值花期的桃花,紛紛揚揚下著花雨,落在他發(fā)間肩旁素藍衣襟上,好看得就像從天上下來的神仙。
然后這一晃便是十幾年。顧念川開始學(xué)會把他眼底的情意藏起來,但他藏得又不完全,秦梔總是能在他的指尖眉眼抑或是平靜語調(diào)中一窺究竟。畢竟若不是愛,誰能只憑一個“帝師”稱謂護她安好數(shù)十年不變?
他記得她的生辰,喜愛粉色,好幾口桃花釀的清酒,不愛玩弄權(quán)勢,只愿縱情江湖,頑劣霸道毫不溫婉。但他還是給她鍛了桃花劍,釀了桃花酒,為她擔(dān)盡塵世煩憂,要她畢生快樂無憂。
她兒時曾與顧念川玩過一個以物易物的游戲。她搶了顧念川的佩劍,以那搶來的佩劍去換他親手做的糕點。顧念川哭笑不得地叱道:“這算什么以物易物?你根本是在拿我的東西來換我的東西。”她做鬼臉,跟他說:“我和你所擁有的每一件東西,都是‘我們的?!?/p>
顧念川定然還記得。
因而他拿她所有的江山,來換他們下半生可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愛。而江山和他,都是她的。
而他又擔(dān)心她會因此而責(zé)怪他,所以總不時提醒她,你要信我。
信他從未想過奪她江山,他所想不過是江山為聘,以此來愛她。
大張旗鼓、明目張膽地愛她。
那愛勝過禮數(shù),勝過人倫,勝過道德,勝過心底的舉棋不定,勝過天下悠悠眾口。
而他的腕間永遠(yuǎn)有一處齒痕不愈。那是曾經(jīng)秦梔為了挽留他留下的,他便一直留著??煲獔猿植幌氯r看上一眼,傷口快愈合時再自己咬上一口,只要血液還鮮活,傷疤還在,他就堅信能等到那天。
只是害他死去的,恰好又是那道傷口。鮮紅血液從那里源源不斷地汩汩往外流,像那日她穿在身上的喜服。梔兒若能嫁給他,身上也定要穿著那樣艷麗的紅,不,要比那更艷麗才好。
顧念川置身棺木又要南行,那是他的遺愿。他說若有下輩子,他一定不要再做什么勞什子帝師,就出生在南疆大地就好,打漁種田不亦樂乎。若她秦梔就住在他村落那頭,他也樂得與她相識,然后媒妁之言結(jié)一世百年之好。
秦梔聽完只不停地笑。她好像瘋了一般,又好像沒瘋,她甚至主動出現(xiàn)在城墻上,看著顧念川最后一次南行。
少時她被功課壓得喘不過氣,只想丟開這肩上擔(dān)子和顧念川閑云野鶴一生。是顧念川教她禮教仁義,教她身不由己。她不忍辜負(fù)他的期望,便想,若有他在身邊,那即便深處煉獄又有何懼。只是這千重宮殿比煉獄還深,有愛不能愛,束縛得她快要喘過氣來。那時她便想,無妨,我還有顧念川,只要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而她無數(shù)次站在這里看他遠(yuǎn)走,不去追只不過心想著他還會回來。他只要還回來,她便在這偌大牢籠中等著他。但她沒能等回她。
那個牽連她心肺牽連她畢生至愛的人,不在了,連聲告別都沒有,就走了。
于是滿城黃沙、四季洪荒、天崩地裂,若她是這座江山的支柱,那顧念川便是她的支柱。
鮮血順著手指一滴滴漸急地滴在地上,是秦梔用那桃花劍割破了手腕。她以前一直嫌顧念川贈她的桃花劍空有其表,卻不料會有一日也能助她隨他而去。
君又南行矣,不再歸來。她便隨他去,從此山長水遠(yuǎn),春風(fēng)十里,一世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