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夏
她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門卻被人擰開看了,一個陌生的漂亮姑娘站在門口,磕門的手還沒放下,朗如晨星的眼睛忽地一滯,失落的樣子:“……咦,他不在?”
丁柔也跟了進來:“清酒,顏Sir呢?”
“他……剛出去了。”清酒打量那姑娘,那姑娘有雙格外修長的腿,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兒,好看得讓清酒也呆了一呆。她再低頭看看自己,自個兒腿上蓋著一塊厚厚的毛毯,沒有輪椅她哪兒也不能去。等那姑娘掩門而去,清酒黯然地把勺子放到了一邊,整個人放空地倒回椅背上,懶懶地不想動。
顏澤回來。
見玻璃壺蓋得嚴嚴的,看樣子是沒動過。
“真沒喝?”
“當然了,我答應(yīng)過你的嘛。”清酒收拾了情緒,擠出來一個微笑,“顏Sir,我剛想了想,組里那么多女同事,我也不好意思自己獨吞,干脆這壺帶到會議室,給大家分著一塊喝吧?!?/p>
他煮的又不多,哪里夠分?顏澤不知道她怎么忽然變了臉,他也不愛多話,斂了斂笑容公事公辦的樣子:“那隨你,第二期的委托人來了,我們現(xiàn)在去開會,水果茶這種小事回來再說吧。”
小事?
哼,是的,關(guān)于她的事情都是小事。清酒忿忿地在他身后畫圈圈,私心里,她多希望那壺茶是他送給她一個人的禮物。天地間,獨獨的一份。原來他也不能,他有女朋友。
他有女朋友。
再沒有比這更令她覺得黯然神傷的了。
那壺茶就那么晾在了辦公室里,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電梯邊。那陌生女孩和丁柔也在等電梯,望見他們過來,女孩卻不是先跟顏澤說話,大大方方地與清酒打招呼:“嗨,清酒。”
“嗨!”清酒笑了笑。
“剛才真是不好意思,我急著找顏老師,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我叫花澗,花朵的花,山澗的澗,你叫我阿花就好了?!彼σ饕鞯卣f,“你的視頻感動過很多人,我也是,我男朋友以前也很喜歡你?!?/p>
說起男友,花澗神色里閃過些許悲傷,她說:“他還說過,我笑起來很像你。”
這一邊清酒卻混亂了,顏澤恰到好處地介紹:“這是我們第二期的代理委托人,花澗?!?/p>
“你,你是委托人?”清酒窘了,又確認,“那你不是顏Sir的女朋友?”
顏澤皺了皺眉:“我有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原來是自尋苦惱。電光石火間,吃貨顏清酒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的水果茶!她支支吾吾地說:“原來是這樣,那你們先去會議室,我回去拿個資料就回來?!闭f完,轉(zhuǎn)起輪椅就跑了。
留下他們?nèi)嗽谠?。丁柔對顏澤說:“我?guī)Щ救マk公室找你,不知怎的,清酒就誤會了,以為花澗是你女朋友。”
“噢?”其實他早就猜到了,只是習(xí)慣性地這么應(yīng)了一句,可幸福哪里掩飾得住呢,他沒有笑,笑意卻濃濃地藏在眼角,唇邊,每一處角落,小昭拿了資料也慌慌張張地來開會,恰好剛上這一部電梯,她一見顏澤就問:“咦,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顏澤冷了冷臉:“小昭同學(xué),開會算不算好事?”
小昭怏怏地吐舌頭,小聲嘀咕:“那你還笑成那樣?全世界的的快樂都寫在你臉上了?!?/p>
“小昭同學(xué),你這月的獎金還想不想要?”
“……好吧。”小昭忿忿地忍住了。
清酒風馳電掣地趕回辦公室,推門,師父正坐在桌前,拿著壺直接往嘴里倒最后一顆草莓。一見她來了,師父欣慰地說:“哎?清酒,這茶是你留給我的吧?味道不錯?!?/p>
啊。師父,你怎么可以這樣……清酒在心里悔恨地吶喊。
看她郁悶的樣子,師父變戲法似地又拿出一杯。
“當然有留給你,我的乖徒兒?!?/p>
“嘻嘻,師父你真好,你最疼小酒了。”清酒開開心心地捧起杯子,臨到嘴邊又舍不得一口喝完,仔仔細細地聞了聞那茶水芬芳的氣息,才小心翼翼地啜飲一小口。這一系列的小動作都被安森看在眼里,他看著這女孩,這他親手教會跳舞唱歌,跟他親妹妹一樣親的女孩,有些情愫他這樣的過來人,豈是看不出來?只是沒有當面點破罷了。
他咳了咳:“清酒……”
歡歡喜喜捧著杯子的清酒,應(yīng)聲抬頭,見師父是神色凝重的模樣,小鹿似的眸子里光芒一滯,垂頭黯然道:“……嗯,我知道?!?/p>
“你知道師父要跟你說什么?”
“嗯?!?/p>
她知道。她知道不該動心,哪怕是細細的一點點情愫,做藝人便由不得隨心所欲,要聽話,要管住自己的心。所以喝這杯茶時她才尤為小心和珍惜,連一點點芬芳也舍不得浪費,因為她配得到的愛,她能夠從顏澤那兒得到的溫柔,或許只能有這么多,只能有這一杯茶了。
第二期節(jié)目的委托人,其實是一位十足的美少年。
宋啟明,十七歲,高三年級生。
清瘦臉龐,眼梢略為傲氣地往上吊。校服穿得松松垮垮,不忘了拉開拉鏈,秀出里面的名牌衫,運動鞋一定要最新款,裝備一定要夠高端。帥氣,熱血,敏感,叛逆。他像一枚被使勁兒拋往天空的硬幣,一面迎往熱烈的陽光,一面心甘情愿地浸沒在黑暗里。
可惜他已經(jīng)死了。
女朋友花澗成了他的代理委托人。
“……那天我們逃課去海邊,回來的時候遇上了海嘯。我活了下來,他沒能。我來這檔節(jié)目,就是為了幫他完成最后的心愿?!被卷钌睢K前嚅L,老師器重的優(yōu)秀學(xué)生,他是學(xué)校里有名的“明少”,囂張叛逆,成績墊底?;景阉蛦⒚鞯墓适?,還有宋啟明和他的母親的故事,一一道來,說完時,已是兩個小時以后。節(jié)目組細細地做了筆錄,送花澗出門。
清酒一路目送花澗遠去,恍然又看見了當初來節(jié)目組的林知初。
她們的際遇多么相似,在最好的年華里遇見了心愛的人,又同在一場海嘯里遭遇波折?;厩妍惖谋秤?,漸漸地隱沒于這一季的花期。
清酒嘆息,這又是一對被拆散的小情侶。
顏澤說:“……這個花澗,有點奇怪。同樣是高中生,同樣是男友遭遇了海嘯。羅小袞只是報失蹤,尚有一線希望。宋啟明已經(jīng)死了,年紀輕輕失去了最愛的人,談起他的時,應(yīng)該是想說,又不能說,像沒有痊愈的傷口,碰一碰也會疼。但我覺得……花澗說起啟明時,并沒有特別傷心。”
“喂,顏Sir,你想太多了吧,難道一定要人家哭得鼻涕眼淚一塊流,才算是真的傷心嗎?有的女孩真正傷透了心的時候,反而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的啊?!鼻寰普f。
“那你呢?”他問,“那你有過真正傷心,哭也哭不出來的時候嗎?”
清酒愣了一愣,她自然有過這樣的時刻,欲哭無淚,明白連淚水也救不了自己。她也想問他,如果有一天她落到那境地,他能不能幫他一把??伤龁柌怀隹冢煌铝送滦∩囝^:“哼,不告訴你?!?/p>
“……不說就算了。如果哪天你遇上什么為難的時候,可以來找我,無論怎樣,我都會幫你?!?/p>
“真的?”
“騙你的?!?/p>
“……”,被耍的清酒也攢出一個俏皮的笑,“其實我的傷心事是欠了人家五百萬,還不起只好入演藝圈賣身啊,怎么樣,顏Sir贊助點吧?”
過了一會兒,他竟然說“好”,把清酒嚇了一跳。她連連解釋,不是真的,是開玩笑。
可顏Sir淡定地說:“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只是想,與其你賣身給別人,還不如我?guī)湍氵€了錢,你賣身給我。”
也不管他這話說的真的假的,總之,成功地讓小酒紅了臉。
清酒本就白皙,又只得巴掌大的一張小臉,臉紅起來粉粉的,讓人想起櫻花的顏色。她的小臉只是紅了一紅,顏澤恍然心情就很好,心情一路綠燈到晚上。晚上他有個飯局,當編劇的同學(xué)老王說他們這一屆的同學(xué)老久沒聚了,大家又都是傳媒娛樂圈里的,今晚一定得喝個痛快。
顏澤剛把車停好,有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路邊招呼他:“先生,先生,買束花吧。”小姑娘不同于往常遇到的臉蛋兒臟兮兮硬纏著人買花的那些小朋友,笑容甜甜的,見他步子緩了緩,彎彎的眉眼越發(fā)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貍,殷勤地介紹——
“你看,這小薔薇,小資點的女孩子最喜歡了;還有香水百合,三種顏色的玫瑰,睡蓮……你女朋友大概喜歡什么顏色的花?你說,我?guī)湍愦铧c滿天星兔絨草之類的,配成一束,絕對好看得不得了。沒有哪個女孩子不喜歡收花的。”她肯定的表情,直接給了顏澤買花的信心。但他嘴上還是說:“……隨便挑兩支好看的就行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什么顏色?!?/p>
“你女朋友年紀多大?大約是什么類型的?”
“誰說她是我女朋友了?”顏Sir板著個臉,想了想,又說就挑些粉色的吧。
小姑娘會意地一笑,利利索索地不一會兒就配出一大束粉色小玫瑰,都是半開的,拿在手里倒真讓人想起清酒臉頰上的那一絲淡淡的緋紅。
顏澤白吃了這么多年的飯,其實沒給女孩子送過花,迎賓小姐多看了兩眼他手里的花,他就覺得窘得難受了,心想,這么一大束花要是被同學(xué)看到了,一定會被那幫渾蛋笑死。今天來同學(xué)會都是當年一個宿舍的鐵桿兄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當年顏澤見他們在外面到處把妹,一直說與其談沒什么意義的戀愛不如好好把專業(yè)學(xué)好,遭到大家的一致鄙視。但因為他是年級里出了名的專業(yè)牛人,又是學(xué)生會主席,考試的時候大家都要擠破腦袋才能搶到坐在他四周的位置,調(diào)皮的在外面闖了禍也要托他去跟老師說情,所以,顏澤的人緣向來不錯。維護人際關(guān)系的首要原則是自強,這一點,真是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地體現(xiàn)。
他曾以為自己沒什么軟肋,因為軟肋即是你最珍視最不允許別人碰觸的部分。而他,覺得沒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一定要珍視的,所以二十幾歲旁人忙于戀愛時,顏澤始終是冷漠疏離的態(tài)度。十幾歲時在加拿大留學(xué),他也有過一個女朋友,喜歡的時候覺得整個靈魂都在她身上,那是他人生里最痛苦的一段經(jīng)歷,沒有與人提過半個字,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卻在他心底烙下深深的印痕,一度讓他覺得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就不要去碰。
可遇見清酒后,這一切都改變了。
她讓他覺得心底又開始有了那么一小塊不能觸碰的軟肋,又有了希望,她不像當年那個女孩,每每想起都能憶起加拿大漫長寒冷的冬天,冷冽嗆喉的空氣,以及她最后死去時的樣子——是的,他唯一交過的女朋友亦死于當年的一場災(zāi)難,而他眼睜睜地目睹了她的離去,他們手握緊了手忍受生離死別,最終在這人間失去了彼此的廝守。
也是那一次,讓顏澤覺得如果不能白頭到老在一起,就不要開始了,因為分離真的讓他太痛,他只是表面冷漠的普通人而已,他受不了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心愛的人又拱手讓她被他人、被老天奪去。他不能。
所以現(xiàn)如今。
他想珍惜清酒,想與她在一起。
剛才小姑娘問他女朋友喜歡什么花的時候,他忽然醒覺了這念頭。
原來,他喜歡她。
喜歡她粉粉嫩嫩能掐出水的臉蛋兒,喜歡她傻不拉嘰老是闖禍的大條神經(jīng),她是明媚的,帶著一個巨大的傷口在身體上,笑容卻如此明媚。他屈服于這溫暖的明媚,他想保護她。
他把那束花寄在了餐廳前臺??梢贿M包廂,老王還是一聲怪叫:“哇,顏Sir,你女朋友開車送你來的?臉色這么好?”老王親親熱熱地給他抽了張椅子,見他春風滿面一點也不否認,老王驚訝了,“你不會真有女朋友了吧?”
沒等顏澤回答,包廂里另外一個同學(xué)林紓說:“老王,你就別瞎起哄了,人家在電視臺,工作環(huán)境里美女多的是,又是個年輕才俊,找個女朋友有什么難?等真找了請你吃喜糖就是了?!?/p>
老王也不多說,嘿嘿一笑,回到正事上。今晚聚會的人并不多,走掉一個要陪女朋友過生日的,還有一個老婆馬上要生了的,菜上到一半,酒喝過兩輪,包廂里只剩了他們?nèi)耍旨偤鹊糜悬c多,話也越來越多,說來,他正是上次引起清酒師徒和顏澤誤會的那個經(jīng)紀人,他手里的藝人搶了清酒的角色。
幾個大男人私下里交情確實是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