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承志的《黑駿馬》以白音寶力格作為第一人稱的追憶式敘述,以古歌《黑駿馬》徘徊無盡的悲愴節(jié)拍為內(nèi)在韻律,在順敘與倒敘的切換中,將歷史與現(xiàn)實穿插在一起,彰顯出草原文明對個體生命的珍視與尊重。
關(guān)鍵詞:張承志 《黑駿馬》 個體生命 草原文明
張承志創(chuàng)作出許多以內(nèi)蒙古草原生活為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中篇小說《黑駿馬》是其中較為典型的一篇。小說采取以白音寶力格作為第一人稱的追憶式敘述,以古歌《黑駿馬》徘徊無盡的悲愴節(jié)拍為內(nèi)在韻律,在順敘與倒敘的切換中,將歷史與現(xiàn)實穿插在一起。小說以白音寶力格重回闊別九年之久的草原尋找白發(fā)額吉與索米婭為表層線索,彰顯草原文明崇仰個體生命的價值基點。
盡管人類自詡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但相對于神秘莫測的大自然而言,人類的優(yōu)勢被絕對弱化,人類似乎永遠外在于自然。在草原這一特定的環(huán)境下,人“遵循著四季的周始和五畜的規(guī)律”①,對大自然的無奈,對天災(zāi)人禍的恐懼,喚起了人類對自然最原始的敬畏。在游牧與遷徙的生活中,馬、牛、羊維持著草原民族的生存發(fā)展,是牧民乃至整個草原的希望。對馬、牛、羊的依賴,使得本就稀疏的草原人形成了對生靈獨有的珍愛。草原特定生存環(huán)境之下滋生的這種集體無意識,世代相傳,形成了草原人崇仰個體生命的價值基點。白發(fā)額吉和索米婭兩位草原女性形象的塑造最能體現(xiàn)以崇仰個體生命為價值基點的草原文明。
當(dāng)黑駿馬尚為新生的黑馬駒出現(xiàn)在風(fēng)雪肆虐的包門外時,這個于大自然的惡劣環(huán)境下得以幸存的生靈,令敬畏大自然的額吉激動不已。乍一見到黑馬駒,額吉“連腰帶都顧不上系了,她顫巍巍地摟住馬駒,用自己的袖子揩干它的身體,然后把袍子解開,緊緊地把小馬駒摟在懷里,一下下親著馬駒的腦門兒”。額吉將其視為神賜予的禮物,親手給它縫了一個護身符。我們看到,額吉“以人道視畜道,愛惜牲畜如同愛孩子”②。在額吉眼中,人與自然萬物同屬于普遍無差別的地位,有著平等的價值與生存權(quán)利。對黑馬駒的珍視與呵護,是尊重個體生命的一個強有力的證明。
草原人對生命的崇拜以生育崇拜的形式得以表現(xiàn)。在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年滿十七歲的時候,為了不讓索米婭遠嫁他方,重蹈額吉的覆轍。額吉對二人說:“你們倆就在咱們自己的家里成親吧!你們結(jié)成夫妻!這樣,我一個寶貝也不會丟掉……”在二人頗感唐突的時候,額吉當(dāng)天夜晚“執(zhí)拗地躲到蒙古包西側(cè)去睡”,將屬于男女主人的那塊最大的白墊氈空出來,欲為二人完成兩性的結(jié)合。額吉完全省略了中原文明隆重莊嚴的婚姻儀式,根本動因源于她以個體生命作為構(gòu)建價值體系的原發(fā)點。在她看來,孕育生命是婚姻的唯一目的,只有個體生命孕育的過程才是無比神圣而莊嚴的時刻,其他都是不必要的冗余之舉。
草原之于白音寶力格,既是滿載歡笑與幸福的搖籃,又是充斥著揮之不去的憂傷與苦痛的夢魘?!拔摇边M修沒多久,索米婭就被惡棍希拉強奸致孕。學(xué)成歸來的“我”面對的是索米婭隆起的五六個月的肚子。而當(dāng)“我”質(zhì)問索米婭腹中胎兒時用力過猛,索米婭為保護腹中胎兒,硬是狠狠地咬了“我”一口。對于“我”憤怒難挨之下的行為,額吉也是異?!案裟さ乜粗摇?,“慢條斯理地”向“我”講述著“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過程”。怒火難消的“我”拿出蒙古刀,欲殺希拉以泄心頭之憤的行為,在額吉看來更是無法理解的,額吉認為沒有理由為這樣的事去殺人:“希拉那狗東西……也沒有什么太大的罪過……女人——世世代代還不就是這樣嗎?嗯,知道索米婭能生養(yǎng),也是件讓人放心的事呀。”
如果說,希拉玷污索米婭是第一次中傷白音寶力格,額吉替希拉開脫是第二次中傷白音寶力格,那么,索米婭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腹中胎兒上,滿心歡喜地給腹中胎兒縫制鞋子,對白音寶力格不予理睬,則是第三次中傷白音寶力格。索米婭與額吉的冷漠,在白音寶力格眼中是那樣反常:心愛的女人和純潔的愛情被惡人玷污,受害者卻不予追究,任由惡人逍遙法外。諸多的變故與打擊,使得白音寶力格與草原產(chǎn)生了莫大的隔閡,他猛然醒悟到自己并非“土生土長的牧人”,在認定草原是遍布丑惡與猙獰的人間地獄后,孤獨、困惑、絕望的白音寶力格離開了草原,去追尋理想中的圣潔之地。
作為漢蒙結(jié)合體的“我”,在接受草原文明的同
時,也汲取了現(xiàn)代文明的精神養(yǎng)分。可以說,“我”的種種“孤獨”正是兩種異質(zhì)文明之間相互沖突、碰撞的結(jié)果。由于“我”自始至終以中原文明的倫理道德模式去審視草原行為,因而與額吉、索米婭的隔閡凸現(xiàn)出來。“我”因索米婭遇暴受辱致使維護家庭存在的道德規(guī)范的貞潔不復(fù)存在而痛苦不已,更無法正視索米婭腹中流淌著希拉的血脈這一極不光彩的事實,為此動搖了對索米婭的愛情。直至“我”復(fù)歸草原,看到其其格這個鮮活生命的存在,孩子的無辜、善良以及與年齡并不相符的憂郁心境讓“我”醒悟到了自己的自私與狹隘。
與中原文明不同,“生命意識支撐著草原上的一切倫理道德準(zhǔn)則”③。在草原賦予額吉的價值判斷里,道德不過是生命意識的附屬物。在額吉看來,生命是自然的產(chǎn)物,無論個體生命是通過何種方式孕育的,一旦存在,就應(yīng)受到珍視和尊重。任何人都不能凌駕于草原的價值基點之上。索米婭受辱卻孕育出一個小生命,這是令人欣慰的。所以,額吉寬容了惡棍希拉,平靜、淡然地接受了現(xiàn)實。對于索米婭來說,內(nèi)心深處潛藏著的強大的情感紐帶——母愛,已經(jīng)遠遠戰(zhàn)勝了脆弱的愛情。她在受辱后保持緘默,并不向白音寶力格多做解釋,因為她已經(jīng)滿心歡喜地準(zhǔn)備迎接小生命的到來。憑著草原人民對個體生命崇仰的價值基點,額吉與索米婭接受了小其其格的降生。
不足月的小其其格降生后,像一只小貓崽般大小,被人們恥笑,人們都說索米婭生的孩子不是人,是怪物,養(yǎng)不活,必須趁早扔掉。而額吉則嚴厲地反駁道:“這是一條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年,從來沒有把一條活著的命扔到野草灘上。不管是牛羊還是貓狗……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經(jīng)能拴成一排!我養(yǎng)活的馬駒子成了有名的好馬……把這孩子扔給乳牛,乳牛也會舔她。”額吉的話再次印證了草原文明對個體生命的珍視。額吉不會損害任何一個微小的生命,她是一個尊重生命的強者。
白發(fā)額吉去世后,索米婭在延續(xù)著草原民族血脈的其其格身上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氣與力量。她并沒有因為孩子的出身對自己造成的困境而對她有怨懟。為了讓其其格能像其他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樣成長,索米婭付出了更多的艱辛。為了讓其其格接受更好的教育,索米婭甘愿承擔(dān)學(xué)校每天的挑水、燒茶、做飯、擠乳牛、拾牛糞等繁重的工作。索米婭經(jīng)常在教室外面,即使淋著雨也要注視其其格在課堂里的表現(xiàn)。在與白音寶力格臨別時,索米婭有一個請求:如果白音寶力格將來有了孩子,她想把孩子養(yǎng)大之后再還給他?!拔业糜袀€嬰兒抱著!我總覺得,要是沒有那種吃奶的孩子,我就沒法活下去……”這是出于索米婭內(nèi)心真實的呼聲。索米婭不再是“面對著朝霞的、眸子中閃跳著金紅色的憧憬的美好姑娘”,她已經(jīng)蛻變?yōu)椴菰铣墒臁ゴ蟮哪赣H。在熱愛生命的同時更要孕育生命,這是她生活的追求。
此外,索米婭的丈夫、其其格的繼父達瓦倉,盡管對其其格呼來喝去,讓她做繁重的家務(wù)勞動,但透過他不忘給熟睡的其其格蓋好被子的微小細節(jié),我們看到了他對其其格的另一種關(guān)懷。十年前,他在漆黑的路途中發(fā)現(xiàn)了因牛車壞掉無法為額吉送葬而痛哭不止的索米婭,索米婭抱著“像條剝了皮的貓”的孩子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草原人固有的愛惜弱小個體生命的本能驅(qū)使達瓦倉在為額吉送葬之后,將索米婭母女接走,與她們共同生活在一起。在達瓦倉看來,私生與否根本不重要,個體生命的存在才是最真實、最有意義的。
無論是白發(fā)額吉、索米婭,還是達瓦倉,于文本中,他們多次彰顯出對個體生命的珍視與尊重,都強有力地說明了草原人民意識深處的個體生命崇仰的草原文明價值基點。
中原文明對倫理道德的崇尚在加強國家民族凝聚力方面有其可取之處。然而,透過審視的目光,我們看到,中原文明對倫理價值的過分強調(diào)造成了對個體生命價值的忽視,甚至戕害。王安憶《小鮑莊》中的撈渣以個體生命為代價換取仁義的美名,然而,令人震驚的是,撈渣的死起到了狂歡化的作用,成全了小鮑莊的聲名顯赫,卻淡漠了對個體生命價值應(yīng)有的珍視。
“我”作為城里畜牧廳的科學(xué)工作者,早已厭倦了喧囂浮躁的城市生活。在回歸草原的旅途中,“我”對草原的認知逐步深化。與索米婭的重逢讓“我”徹底醒悟,曾經(jīng)對草原文明產(chǎn)生的種種誤解。在歷經(jīng)困惑、出走、回歸等一系列行動后,“我”以現(xiàn)代人的身份重新感受草原文明,完成了人生的蛻變之旅,開始以新的眼光看待草原文明。
在白音寶力格的切身體驗中,透過其敘述的傾向性態(tài)度,我們似乎找到了答案:中原文明要借鑒草原文明以崇仰個體生命為價值基點的行為原則。只有這樣,中原文明才能“循著一條純潔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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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張承志:《草原》,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423頁。
② 張承志:《張承志精選集·牧人筆記》,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頁。
③ 馬麗蓉:《踩在幾片文化上——張承志新論》,寧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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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 娜,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