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需要一個“歐洲財政部”
《博鰲觀察》:作為“歐元之父”,你肯定一直密切關注著歐洲目前的形勢。許多經濟學家都試圖找出此次危機的根本原因和解決方案。在你看來,什么是最佳解決方案?
蒙代爾:此次危機的根源是缺乏財政紀律。1992年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中有一條“不紓困”條款,但各國可以訴諸于另一條允許相互幫助的條款,這就影響了前一個條款的效力。這意味著各國在沒有向一家中央權力機構進行充分轉移的情況下,多少移除了一些財政責任。這一問題目前仍然存在,如果不可能將(財政)責任重新放在各個單一國家肩上——從目前看有這種可能——就將需要把財政主權向著一個財政聯(lián)盟的方向轉移。
在目前階段,從政治角度講不可能建立一個完全意義上的財政聯(lián)盟。但創(chuàng)建一個歐洲財政當局(EFA)將是必要的,該機構將為各國提供債務擔保,而作為回報,也將對各國預算握有否決權。因為許多歐洲國家的高福利政府已打破了經濟平衡,隨之所需的全面調整,要求整個歐洲地區(qū)對政府支出加以限制。
《博鰲觀察》:我們注意到,你在2012年6月份的一次訪談中提及歐元已“出色地度過了青春期”,同時預言這種單一貨幣將“不會消失”?,F(xiàn)在,幾個月過去了,你是否還像幾個月前那么樂觀呢?
蒙代爾:在2009年10歲“生日”之際,歐元似乎出色地經受住了考驗。此次金融危機對歐洲的影響有所滯后,是因為之前歐元兌美元匯率已大幅走低,從6月份1.64美元的高位,降至10月份時的1.23美元。目前對于歐洲形勢的樂觀看法,是基于歐元區(qū)目前旨在解決問題的一些制度進展,比如歐洲穩(wěn)定機制(ESM)和銀行業(yè)聯(lián)盟。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但迄今的進展,表明了德國和法國對于歐元區(qū)的承諾之深?;蛟S可能有一兩個較小的成員國決定脫離,但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大多數(shù)成員國都將留在歐元區(qū)。
美元:目前沒有直接威脅
《博鰲觀察》:歐元面臨的麻煩讓我們很大程度上忽略了美元的問題,但我覺得有個問題仍然值得一問:你如何看待美元的問題以及美元的未來?
蒙代爾:美元有著逾250年的偉大歷史,一直比世界上其他任何貨幣都要穩(wěn)定。在此次大危機中,匯率有一些重大波動,但一直不存在通脹威脅。美聯(lián)儲(Federal Reserve)實施了非常積極的政策以應對這場去杠桿化危機,結合這種情況考慮,美元資產較低的利率水平十分難得。美元資產在海外大幅增長,并成為國際儲備的一部分,同時沒有遭到其他國家的一致反對。雖然一些國家擔心美元資產的長期穩(wěn)定性,但仍在累積美元。這表明對美元資產的渴望強于對過度供應將壓低債券價格或美元匯率的擔憂。
當然,前期推出的第三輪量化寬松令美元兌歐元匯率走低,這或許令人感到不安,但同時,這有利于中國等國家擺脫增長低谷。不過,我認為國際貨幣體系中對美元近乎完全的依賴不是一個健康的信號,我們應該采取措施,改革國際貨幣體系。
《博鰲觀察》:你認為新一輪量化寬松會引發(fā)新一輪的大宗商品繁榮以及通脹嗎?
蒙代爾:我認為,如果量化寬松開始成就一輪新的大宗商品繁榮,美聯(lián)儲將不得不收手。通脹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有可能引發(fā)又一輪興衰周期。當2012年10月出臺量化寬松時,我認為這將令美元貶值,事實也的確如此。起初在極短的時間內,它就將歐元匯率推高了10%。我主要擔心的是這將對歐洲不利。我希望歐洲央行(ECB)采取措施,將歐元兌美元匯率控制在1.30美元之內,以免赤字形勢惡化和債務危機加劇?,F(xiàn)在,你在歐洲能夠聽到這樣的消息,赤字比預想的還要多。
但就美國和中國而言,量化寬松是有利之舉。我曾經說過,從中國的立場出發(fā),這是個好消息。由于人民幣和美元掛鉤,美元貶值就意味著人民幣將對歐元貶值,這有可能會重新恢復一些在歐洲損失的出口,因為中國出口的彈性很大,且受匯率影響。人民幣兌美元匯率多少較為固定,而歐洲目前是中國最大的出口市場。
因此,當美元兌歐元匯率走高,中國和美國就都會受到一些影響。一些中國人存在悲觀消極的看法——認為中國經濟增長率會永久性地大幅降至7.5%一線。我認為情況并非如此。中國的GDP將以一種較為正常的水平(8-10%)增長,部分源于美元和人民幣兌歐元匯率的下行。
亞洲,第三極?
《博鰲觀察》:歐洲危機伊始,許多人就提出新興世界尤其是中國,應向歐洲國家施以援手。他們指出,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幫助他國與幫助自己同樣重要。你如何看待亞洲經濟體以及新興經濟體,在解決歐洲危機問題上應該發(fā)揮的作用?
蒙代爾:作為一種普遍原則,各國應同時關注國家安全和國家繁榮——用老話說,就是“權力”與“財富”。我們也應該考慮幫助他人的問題。但西方有句諺語“自助者天助”(God helps those whohelp themselves)。因此,中國首先應該處理好自身在“權力”與“財富”之間的平衡,然后再考慮如何助人的問題。我認為亞洲需要深入思考此次危機以及亞洲在危機中的立場。歐洲的問題部分在于其經濟衰退和不景氣。亞洲如果能在促進歐洲出口上有所作為,將頗受歡迎。但我認為雙邊借貸并不是歐洲所需要的,也對歐洲無益。因為借貸能提供短期幫助,但會提高負債水平。而像中國從空客(Airbus)購買更多飛機的交易,確實對歐洲有所幫助,而且是幫助歐洲的最佳方式。
但亞洲自身也需要有所提防,以免發(fā)生歐洲遭遇過的一些問題。就某些方面而言,歐洲是很好的反面教材,說明了那些事情不該做。不要讓福利政府主宰國家預算。轉型經濟體存在很嚴重的缺陷。
我認為亞洲應該創(chuàng)立一個供亞洲使用的大型貨幣基金,一個穩(wěn)定基金。我將亞洲視為北美、歐洲之外的第三極。日本和中國當然都是強國,各自的經濟規(guī)模超過任何一個歐洲國家;而就經濟規(guī)模、貿易和持有的儲備來說,韓國和東盟(ASEAN)國家也非常重要。我知道一直有人關注創(chuàng)設亞洲單一貨幣的問題,但我認為目前并不恰當。相反,亞洲可以合作開發(fā)出一個大型多邊應急機構,提供資源和資金。當然,主要資金來自中國、日本和韓國。我覺得,亞洲應該建立一個規(guī)模差不多1萬億美元的此類基金,當亞洲和世界上其他國家需要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
《博鰲觀察》:你剛剛提到了亞洲貨幣基金。2001年的上海亞太經合組織(APEC)會議上,你談到需要建立一種亞洲貨幣。10年過去了,你認為亞洲還需要單一貨幣嗎?如果需要,亞洲該怎么做?
蒙代爾:對于創(chuàng)設亞洲單一貨幣的問題,我仔細考慮了大概十幾年時間。2001年,我在香港演講時談論了這種貨幣的優(yōu)點。這一想法最先是日本在1997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香港會議上提出的,當時亞洲金融危機即將爆發(fā)。但非常不幸,這個想法被否定了。說的委婉一點,是因為美國不太喜歡這個想法,認為這會與IMF形成競爭,并削弱多邊主義。這很糟糕,因為如果接受了這個想法,各國會以一種非常不同的方式應對亞洲危機,我認為會處理得更加成功。我覺得,正因如此,亞洲才要繼續(xù)推動建立一種防御機制,以應對未來的危機。
但我認為目前創(chuàng)立一種單一貨幣并不可行。因為單一貨幣意味著一種像歐洲那樣更為緊密的聯(lián)盟。如果不輔之以國家安全和防衛(wèi)安排,共同貨幣的安排就行不通。沒有防務協(xié)議,就不會有貨幣聯(lián)盟。以歐洲為例,1949年起就有了北約(NATO),而沒有北約,就不可能有歐洲貨幣聯(lián)盟(EMU)和歐盟(EU)!北約不僅僅是一個防務聯(lián)盟,最最重要的是它擁有“山姆大叔”的支持!北約確保了歐洲兩大對頭——法國和德國——之間的和平。但目前,亞洲做不到這一點,中日之間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釣魚島的爭議表明,亞洲尚未達到形成一種單一貨幣所需的政治(融合)水平。
不過,亞洲可以做的是建立一個穩(wěn)定的匯率區(qū),如果中日之間(當然還包括韓國)尚可合作,這一目標就有實現(xiàn)的可能?,F(xiàn)在,日元兌美元匯率相當穩(wěn)定,中國的人民幣兌美元匯率也非常穩(wěn)定。因此,中日兩國能夠穩(wěn)定美元與歐元的匯率。亞洲必須通過一種協(xié)議的形式,讓美元加入其中。對于全球經濟而言,擁有這個匯率穩(wěn)定區(qū)將意義重大。這可能是通向真正的國際貨幣體系或全球貨幣的途徑。因為讓美元擔任實際上的全球貨幣,是出于聊勝于無的想法。我們需要的,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國際貨幣。在歷史上,這些頂級貨幣都是先升值,在經歷一段壓力和疲軟期后,開始貶值?;蛟S,美元也將面臨同樣的命運。如果出現(xiàn)這種情況,國際貨幣就不得不換成另一種貨幣,而接下來的主導貨幣也會出現(xiàn)問題。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停止這種過程,創(chuàng)造出一種21世紀的全球貨幣。正如1979-1987年間擔任美聯(lián)儲主席的保羅·沃克爾(Paul Volcker)所言:全球經濟需要一種全球貨幣。我在過去40年里一直贊同這種說法。因此,如果亞洲可以在這方面帶頭,建立一個大規(guī)模的貨幣基金,然后討論人民幣和日元兌換美元匯率的穩(wěn)定性(開始時可以通過不那么正式的方式),這樣,就有了一個占全球經濟35%到40%的巨大陣營,然后可以和歐洲一起采取行動,穩(wěn)定這個創(chuàng)造出一種真正全球貨幣體系的基礎。
人民幣:品牌創(chuàng)造之路
《博鰲觀察》:當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談論人民幣的國際化。在可預見的未來,你認為加速這一進程是否符合中國的利益?
蒙代爾:你知道,偉大的貨幣伴隨著偉大的經濟而崛起。有了偉大的經濟才會有偉大的貨幣。這會持續(xù)很長的時間。在19世紀,英鎊成為實際上的全球貨幣,超越了其他所有貨幣。英國曾擁有一個偉大的帝國,讓英語以及英鎊的使用遍及全球。英國曾有過兩百年左右的長期穩(wěn)定,之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被美國所取代,當時美國的經濟規(guī)模已經數(shù)倍于英國。在一戰(zhàn)過后,美元取代了英鎊。偉大貨幣的興衰需要很長的時間。
貨幣本身就是品牌。在19世紀,體現(xiàn)貨幣穩(wěn)定性的頂級品牌是黃金。在1870年之前,英國是金本位的唯一大國,德國、法國和大多數(shù)其他國家逐漸跟隨其后。因此,英鎊來自于第一軍事強國、倫敦金融城作為全球金融首都應擁有聲望最佳的貨幣乃題中應有之義。作為一個品牌,英鎊在一戰(zhàn)中受到了傷害,因為當時英鎊實際上已無法兌換(英國人聲稱是因為潛艇威脅和運輸黃金的風險)。當美國1913年擁有了央行(美聯(lián)儲),美元取代英鎊就無法避免。這種情況之所以出現(xiàn),是因為美元在一戰(zhàn)期間幾乎都可以兌換,在1933年前外國人和本國公民都可以將美元兌換成黃金。之后,當美元表現(xiàn)得與黃金一樣好,且美國經濟規(guī)模是其他任何國家的四五倍,美元自然成為了全球主導貨幣。在浮動數(shù)月之后,美元在1934年以較高的價格(每盎司35美元,而非20.67美元)與黃金掛鉤。在1934-1971年期間,隨著三次戰(zhàn)爭中的通脹導致國內物價上漲和黃金價值低估,外國貨幣當局用美元兌換黃金的難度越來越大。1971年美元與黃金脫鉤之后,美元保持了一些“黃金幽靈”的聲望。
在國際貨幣領域,人民幣是一個新面孔。中國是全球第一貿易大國和第二大經濟體(如果把歐元區(qū)當成一個經濟體,則中國名列第三)。如果我們認為主導貨幣完全取決于GDP,那么中國應該至少在國際貨幣中排名第三。但主導貨幣并非僅僅取決于GDP。在1870年之前,美國就成為了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不把整個大英帝國作為一個統(tǒng)計單位),但直到1915年美元才成為了主導貨幣。1914年一戰(zhàn)爆發(fā)之初,大批資本還涌向倫敦“避險”!中國將必須與兩大對手——美元和歐元——競爭主導地位。
眼下,中國還受制于兩大因素:首先是人民幣的可兌換性。美元、歐元都可完全自由兌換,但人民幣還不行,這是人民幣品牌的一個特征。其次是可獲得性。如果一種貨幣要成為儲備貨幣,就必須是可獲得的,這就意味著中國必須容忍赤字。因為美國有赤字,所以美元是全球最大的儲備貨幣,或者反過來說,因為美元是儲備貨幣,所以美國存在赤字。如果其他國家想要購買美元,獲得美元的唯一方法就是實現(xiàn)盈余。而中國目前是貿易順差,且坐擁全球最多的外匯儲備。這正是問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