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已故著名作家姚雪垠先生生前最后一位文字助手許建輝女士所著《姚雪垠傳》,我想起了往昔曾與姚老通過信,那是在“文革”末期。如果把這過去近四十年的事寫出來,或許可以讓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者了解一點姚老為人行事的某個側面。而且,姚老在艱苦創(chuàng)作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的間歇中的這點小事,不唯《姚雪垠傳》所無,而且,二十二卷本的《姚雪垠書系》、《姚雪垠回憶錄》中亦無,北京姚雪垠文學館內(nèi)也是闕如的。
“文革”后期,文禁局面有所松動,文藝政策有所調整。“文革”甫始即??摹堕L江文藝》雜志恢復,更名《湖北文藝》。原《長江文藝》小說組編輯索峰光(女)從“五七”干校回來,重操舊業(yè)。大約是1975年春天吧,她來黃石市辦“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學習班”,指導修改某些作品以便在刊物發(fā)表。我去探望時,順便談到想嘗試寫點文史小品,但苦于無人指導。索老師很熱心,說:“寫比不寫好,你寫出來,我?guī)Щ厝ソo姚老看看,他知識淵博,讓他提提意見。”姚老是原中國作協(xié)武漢分會駐會專業(yè)作家,編制在文聯(lián),與索峰光既是同事,又是鄰居,同住漢口解放公園路省文聯(lián)大院內(nèi)。
黃石市有座西塞山,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奔丛诖嗽佉?。自古及今,有以為“鐵鎖沉江”之役在今黃石西塞山者。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蘅塘退士(孫洙,1719—1778年,乾隆十六年進士)所編選的《唐詩三百首》,“西塞山”下注:“《廣輿記》:山在武昌府大冶縣,孫策擊黃祖于此?!边@一注釋使人產(chǎn)生誤解,以為“鐵鎖沉江”之役在此。我讀《晉書》時,對這一認知產(chǎn)生了懷疑,于是寫成文字,文后留了地址,請索老師轉呈。大概由于是同事,面子難卻,姚老不僅讀了我的粗劣文字,而且回復了長信。他支持我的懷疑,但指出我讀《晉書》的不仔細之處。還告訴我,《晉書·王浚傳》中“浚乃作大筏數(shù)十,亦方百余步。縛草為人,披甲執(zhí)杖”這兩句中,“亦”字是衍文;“杖”字應為“仗”(收到信后,查閱有關詞典,方知“仗”字是古代兵器的總稱)。姚老的支持與指導,給了我很大的鼓勵。這篇小文,在“四人幫”被粉碎后,經(jīng)傅璇琮先生之手,刊于1979年6月出版的《文史》第六輯上。
我抓住這一機遇,繼續(xù)寫信去討教。這種問答式的通信一直持續(xù)到姚老應邀到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駐社專心創(chuàng)作《李自成》時為止。
姚老使用的信封與當時風行的印有“最高指示”的不同,是顏色淡黃、印有花草的藝術信封。這大約是文人雅士審美意趣的一種體現(xiàn)吧?而且,似乎也有點“反潮流”的味道。信箋一律是稿紙,毛筆豎寫,工整、娟秀的蠅頭小楷,一字一格,一絲不茍,說是書法作品也不為過。在解我之惑時,姚老總是先將我信中的原話引出,然后針對著一一作答。當時,正值全國范圍內(nèi)“評《水滸》,批宋江”,各行各業(yè),童叟青壯皆不能免。我就此請教。姚老復長信談了自己的看法:“平方臘之役,宋朝的統(tǒng)帥是童貫,重要將領為劉延慶、辛興宗、王淵等,韓世忠當時為王淵手下偏將。方臘被擒,是在主要戰(zhàn)斗已經(jīng)過去之后,戰(zhàn)役進入尾聲?!睂τ谒谓瓍⑴c擒方臘,姚老是這樣看的:“至于宋江投降后是否參加此役,我是抱著‘存疑’的態(tài)度?!缎瓦z事》作為史料,不可全信。也有的書上說平宋江是在平方臘之后。即使宋江果真參加了征方臘之役,他的兵力也是微不足道的。《水滸》作者為完成小說的主題思想,隨意夸大了宋江的作用?!爆F(xiàn)在我們知道,“文革”中“評《水滸》,批宋江”是“四人幫”陰謀篡黨奪權的一環(huán),是有非正常政治博弈背景的。這一點,不知姚老當時是否有預感。他在信中雖然談的是學術,但也不可能絲毫不觸及“時代精神”和“主流話語”。信中說:“目前批判《水滸》所宣揚的投降路線,而不是將《水滸》作全面學術分析”,委婉地表達了一種不滿。這反映了姚老的直率和坦誠,對我這個從未謀面的青年讀者毫不設防。而且,姚老雖然談了不少意見,卻謙虛地寫道:“我對《宋史》不熟,對《水滸》沒有作過研究,以上回答,略作參考?!?/p>
據(jù)《姚雪垠傳》,知毛澤東對姚雪垠創(chuàng)作《李自成》的關照有兩次。第一次是在1966年中共中央召開的會議上,毛主席對當時中共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說,《李自成》第一卷上冊剛看完,寫得不錯,回去對武漢市委說,給他提供條件,讓他把書寫完。正是由于這把尚方寶劍,在“文革”初期“搗毀文藝黑線”的狂亂中,姚老未受皮肉之苦,雖然被抄家,被批斗,兩萬多張資料卡片卻基本保存下來。隨著“文革”的逶迤縱深進程,各種干擾襲來,《李自成》寫不下去了。1975年10月19日,在中國青年出版社責任編輯江曉天先生的提示下,姚老寫信給原中共武漢市委文教書記、當時任中國科學院學部負責人的宋一平,內(nèi)附有呈毛主席的信。信中訴說了寫作中的種種干擾及困難,為了讓毛主席了解自己的心愿,信最后是一首七律:
堪笑文通留《恨賦》,恥將意氣化寒灰。
凝眸春日千潮涌,揮筆秋風萬馬來。
欲與云霞共馳騁,豈持酒杯退徘徊。
魯陽時晚龍欲奮,棄杖成材亦壯哉!
這封信,宋一平請胡喬木轉呈了毛主席。姚老終于有幸通了天。毛主席當時已是重病纏身,也許是最初讀《李自成》第一卷印象還好,也許是以大詩家的心態(tài)為“棄杖成材亦壯哉”所觸動,可憐文人不容易,遂在信上批曰:“印發(fā)政治局諸同志,我同意他寫小說《李自成》二卷、三卷至五卷。”
毛澤東明知姚雪垠在1957年劃為“右派分子”,又贊賞過姚文元批姚的文章,為什么兩次關照《李自成》的創(chuàng)作呢?文學史家有這樣的理解:“姚雪垠對于這一人物(以及高夫人等)和起義軍的描寫,明顯地是以井岡山為根據(jù)地的農(nóng)民武裝作為參照。李自成對革命事業(yè)的耿耿忠心,他的卓越的軍事才能,他的嚴以責己、寬以待人,以及他的天命觀和流寇思想等弱點;起義軍從小到大、由弱到強的原因,軍隊與百姓之間的‘魚水關系’,政治路線的正確和組織上的鞏固對軍隊發(fā)展的重要性——所有這一切都來自于二十世紀工農(nóng)紅軍的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這是作者考察明朝末年那支起義軍的思想基點”(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只是,這一“主題先行”的認知未必盡合《李自成》創(chuàng)作的初衷。據(jù)姚老《〈李自成〉創(chuàng)作余墨》說,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二十三歲時,在河南大學圖書館里就萌生了創(chuàng)作念頭,且畢生一以貫之(《紅旗》1978年第1期)。從接受美學的觀點看,讀者如對某部作品產(chǎn)生興趣,那必定是這部作品的共鳴者、參與者、互動者?;蛟S,《李自成》第一卷中李自成及其農(nóng)民起義軍在困境中奮力拼搏、矢志不渝的情節(jié)使毛澤東心頭涌起對業(yè)已逝去的根據(jù)地生涯的回憶吧?不管怎么說,持第二把尚方寶劍的領導同志相繼去省文聯(lián)大院調研、落實批示。中國青年出版社為落實批示,邀請姚老赴北京駐社專心寫作(《李自成》第一卷上、下冊1963年由該社出版)。離開武漢前,姚老讓省文聯(lián)下到黃石市群藝館協(xié)助工作的一位同志給我?guī)Э谛?,鼓勵我努力學習并告之北京的地址。我按地址寫了信。復信很快收到,僅一頁紙,仍是毛筆小楷豎寫。信中有“到京后謝絕交游,不見客,也極少寫信”之語。所以,我不再寫信請教,以免干擾傳世巨著《李自成》的創(chuàng)作。
在新時期,姚老的境遇有了根本的改變。他寫作激情迸發(fā),《李自成》第二卷獲“茅盾文學獎”,學術論文屢見報刊。他還擔任了行政職務和社會職務,如湖北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當代文學學會會長等。海外翻譯他的作品也不少,如日文版《李自成》第一卷、日文版《叛旗》、法文版《長夜》等。全國統(tǒng)編教材的高中課本也選了《李自成》的章節(jié)作為課文,全國的高中語文教師都向學生介紹“著名作家姚雪垠”。一段時期里,媒體對他及其作品的宣傳也多。他的聲譽如日中天,真所謂“開會主席臺,看戲前三排”、“電視有形、報紙有名、廣播有聲”。再后來,聽說文學圈子里有人議論,認為《李自成》后幾卷有些現(xiàn)代化,高夫人太高、紅娘子太紅、老神仙太神等,遠不如第一卷。這就怪了。寫第一卷時,姚老還處于戴了“右派”帽子的逆境。
寫到這里,先插敘一段。1956年,在“雙百方針”的鼓舞下,姚老寫了篇《創(chuàng)作問題雜談》,刊于1957年1月10日上?!段膮R報》。不料,這篇文章被姚文元選中當了靶子。同年2月6日,姚文元在《文匯報》上刊出《教條與原則(與姚雪垠先生討論)》。此文在姚文元的發(fā)跡史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因為,它使姚文元首次受到毛主席的青睞。毛主席讀了姚文元的文章,問柯慶施有關作者的情況;柯不了解當時任上?!督夥湃請蟆肪庉嫷囊ξ脑D問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張春橋后,向毛主席作了匯報。十天之后,即2月16日,毛主席在一次關于文藝的談話中贊揚姚文元:“最近姚蓬子的兒子姚文元,寫了一篇文章,我看是不錯的?!焙髞?,姚老被劃為“右派”,應是首歸姚文元之賜。姚文元為這篇棒打姚老而受毛澤東首肯的文章得意,在其論文集《論文學上的修正主義思潮》(再版時更名《文藝思想論爭集》)中,置于首篇,在棒打劉紹棠、秦兆陽、丁玲、馮雪峰、艾青、巴人、錢谷融等人的文章之前。
話再說回來。杜甫有言“文章憎命達”;歐陽修認為“窮者而后工”;陸游聲稱“天恐文人未盡才,常教零落在蒿萊”。困厄能激發(fā)才情,安逸則銷蝕銳氣。這難道是一種常態(tài)?我搞不懂,這大概屬于創(chuàng)作心理學的研究范疇。
學術界也有人批評姚老訾議前賢。姚老評郭沫若的長文我找來讀了(《文匯月刊》1980年一、二、三期連載之《評〈甲申三百年祭〉》)。的確,史料不夠客觀,且用語偏激。聲譽過隆往往使人難以自持以致藐視群倫,志得意滿時難免言行有失分寸。這可能也是人性的弱點之一吧。睿智嚴整如姚老,晚年不幸也未能脫卻魔障。再后來,由于多種原因,文學風光不再,“花褪殘紅青杏小”,文學作品不再引起社會轟動,作家也不再引人關注,姚老從公眾視野里漸漸淡出。八零后出生的,即使是文學青年,了解《李自成》及其作者的也不多了。但盡管如此,《李自成》的示范和標桿作用,評論家仍有定論:“寫農(nóng)民戰(zhàn)爭和農(nóng)民領袖的,其代表作品應屬姚雪垠的《李自成》,它獲得了巨大成功,并得到了毛澤東的首肯,甚至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這部作品,尤其是它的第一部,確實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成就,是它的那種歷史觀的圓滿體現(xiàn)”(雷達《關于歷史小說中的歷史觀》,《文藝報》2003年10月21日)。
姚老逝世于1999年4月29日。5月3日,《人民日報》刊出《著名作家姚雪垠逝世》,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名譽副主席、著名作家姚雪垠在北京復興醫(yī)院逝世,享年八十九歲”。后來打聽到,姚老的骨灰于2000年11月18日安放在北京福田公墓。姚老的墓碑是什么樣子的呢?一些中外著名作家的墓碑浮現(xiàn)出來:司湯達的自撰碑文是:“米蘭人亨利哥·貝爾(司湯達原名)長眠于此。他曾經(jīng)生存、寫作、戀愛?!惫昀砟贡峡讨怪鞯男叵?。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墓碑上端雕刻墓主半身臥像,下端雕一頂軍帽、一把馬刀。海明威墓碑上的生前自撰詞頗幽默:“恕我不起來啦!”石評梅在丈夫高君宇的墓碑上刻首小詩:“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超忽?!蔽蚁耄砸系膫€性和藝術情趣,墓碑上斷不會只是幾個字。我請在京的一位友人代為憑吊。果不其然,友人復信說,墓碑前有漢白玉刻成的翻開書頁、右邊刻著姚老三個歷史時期的代表作書名,左邊刻著姚老生前的《無題》詩:
試問迢遙路若何?豐碑數(shù)盡玉嵯峨。
低回紅樓辭水寨,悵望青楓吊汨羅。
子美應夸詩律細,耐庵未必英雄多。
心隨八月潮頭壯,脆弱引弓射大波。
嗚呼!風雨九原,云低霧重;弱水三千,陰陽阻隔。姚老身上體現(xiàn)的老輩學人嘉惠后學的認真態(tài)度和嚴謹作風,我永遠銘記在心。姚老在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中,告誡我要“系統(tǒng)地啃一些基本著作,包括歷史唯物主義經(jīng)典作品和中國歷史的必要作品”。由于生性愚鈍,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加之條件有限,我始終未能做到,有負于姚老在近四十年前的殷殷教誨,無顏告慰姚老的在天之靈。
謹以此拉雜的文字紀念姚雪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