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化(今湖南長沙)瞿氏與義寧(今江西修水)陳家皆為近現(xiàn)代史上的名門。瞿氏共出瞿元霖、瞿鴻禨(子玖)、瞿宣穎(兌之)、瞿同祖等良才,陳家也是名人頻現(xiàn),計有陳寶箴(右銘)、陳三立(伯嚴)、陳師曾、陳寅恪、陳方恪等。兩家既有政壇循吏,陳寶箴官至湖南巡撫,瞿鴻禨則任協(xié)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前者引領(lǐng)維新變革,后者掌舵清末新政;也有絕代文才,陳三立被譽為“最后的古典詩人”,瞿宣穎亦是詩文高手,尤工駢文;還有學術(shù)聞人,陳寅恪堪稱士林楷模,人稱“教授之教授”,瞿同祖也是知名史家。瞿、陳兩家不僅深刻地影響了晚清的政局、時局,在文化上也是樹旗立幟,流風久遠。另外,他們還有姻親之誼,瞿宣穎岳母是曾紀芬(曾國藩第六女,人稱崇德老人),崇德老人侄女曾廣珊嫁于俞明頤,俞氏胞姊俞明詩則是陳三立之續(xù)妻。瞿、陳的通家之好歷經(jīng)三代,有近百年之久,故此,陳寅恪在給瞿宣穎的詩中有“論交三世”、“三世交親”之說。
陳寶箴與瞿元霖同為清咸豐元年(1851)舉人,所以瞿鴻禨稱呼陳氏為“年伯”或“年丈”。光緒五年(1879),時任河南學政的瞿鴻禨因為母親病故,丁憂回鄉(xiāng),常與在湘人士交游。這一年,陳寶箴也正守制長沙(母親去世)。翌年(1880),陳寶箴補授河南河北道,郭嵩燾、瞿鴻禨等為他餞行,《郭嵩燾日記》第四卷記錄:“(光緒六年七月)二十日。李瑞南邀同陳右銘、瞿子玖小集曾文正公祠,兼為右銘?zhàn)T行也?!宾镍櫠S當即賦詩《送陳右銘年丈備兵河北》,中有“海內(nèi)傾公望,朝端用老成”、“中流資砥柱,攬轡待澄清”,以示推服之情。鑒于瞿鴻禨在河南任學政多年,對當?shù)氐那闆r比較了解,陳寶箴就寫信向他請益。瞿氏在復信中細細地指明了黃河治理方面存在的一些問題:頻年戰(zhàn)亂,致使財賦空虛,朝廷撥款相應(yīng)地減少了;治河花費本來就很大,但是官吏從中挪用,偷工減料的事情層出不窮,等等。他建議陳寶箴“廉察廳官”,“嚴督工料,務(wù)在堅實”。接著又提醒到,在征稅方面,也有苛派的現(xiàn)象,不少官員橫斂鄉(xiāng)里,上下控扣,民眾有冤無處訴說。他希望陳氏輔助河南巡撫涂宗瀛進行整頓。
陳寶箴任職河南時,正好趕上“王樹汶頂兇案”的審理,由于官員相與包庇,馬虎了事,沒有據(jù)實審判,引起民怨紛紛,朝廷震怒,派刑部員外郎趙舒翹重審。案件波及河南省各級官員,上至巡撫李鶴年,下至鎮(zhèn)平縣令馬翥都為此丟官,奉命會同審訊的陳寶箴自然無法置身事外。光緒九年(1883)六月,御史張佩綸上奏,狀告陳寶箴在京陛見期間“不知遠嫌”,試圖為該案“彌縫掩飾”。剛升任浙江按察使僅兩個多月的陳寶箴被降三級調(diào)用。經(jīng)戶部尚書閻敬銘等查勘,并無實據(jù),但是陳氏仍然因此落職,落寞地回到長沙。而在光緒八年(1882),瞿鴻禨又因丁父憂歸鄉(xiāng)。兩人的交往多了起來,《郭嵩燾日記》即有不少記錄,如:
(光緒十年甲申二月)初二日。是夕,邀陳右銘、盛錫吾、譚心可、李芋生、朱暝庵、瞿子玖;前約黃子壽、黃子襄、凌問樵,并以事辭。
廿三日。春云書、周笠西、劉馨室、陳右銘、瞿子玖、盛展奇、蔡竹泉、盛少康、周良臣過談。
當時,瞿鴻禨受湖南巡撫龐際云囑托,去信勸誡陳寶箴赴湘中任事,以宏濟艱難,陳氏婉言謝絕了。1884年,瞿鴻禨還將陳寶箴的來信,以及為母親撰寫的墓志銘呈遞給郭嵩燾過目。1888年冬,在河南佐助李鴻藻辦理河工的陳寶箴見獻策未被采用,郁悶不已,遂請假回籍調(diào)理,居留長沙等地,復與老友宴飲交游,《郭嵩燾日記》載:“(光緒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陳右銘邀同王壬秋、張雨珊、王逸梧、瞿子玖、劉希陶小酌?!蓖蹶]運還提到了那天的天氣與飲食:“十九日。夕赴右銘壽蘇之局。筠、玖、梧、珊同集。寒甚。饌精。”
瞿鴻禨很欣賞陳寶箴的為人及文采,稱許他“蘊蓄閎深,器識沉遠”、“通達古今,洞見為治之本,故能居行無貳,德教沛然”;贊譽他作的墓文“蒼堅駿快,敘次懇摯而勁氣直達,銘詞尤峭折。雖歐公為之,不能過也”。陳寶箴則認為瞿鴻禨有“通方致達”之材,在衡文校士方面功績尤著,“簪毫之暇,宏攬英賢,讀書論世,蓄之于浩蕩無涯之域,措之為經(jīng)天緯地之勛”。
瞿鴻禨與陳寶箴經(jīng)常有書信往來,致意、問候之外,也不乏時事討論,李鴻章就曾成為他們的話題。1883年,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次年,李鴻章與法國代表簽署《李福協(xié)定》,被視為賣國奸賊,官員們共上四十七道折子予以參劾。瞿鴻禨則認為不該否定李鴻章的為公之心,對李氏抱有理解之同情,有過一段為他辯解的話:“合肥苦心謀國,議款垂成,而為言路紛糾,至欲置之典刑,取一時之快以要名。而不顧事機之得失,徒逞私欲,罔恤公家,風氣所趨,良可愾也。”而在1895年,李鴻章與日本代表簽署《馬關(guān)條約》后,陳寶箴上疏痛詆李氏不當戰(zhàn)而戰(zhàn),以致喪師辱國,有負國家重望。氣盛的陳三立更是致電兩江總督張之洞,呼吁奏誅李氏以謝天下。瞿、陳兩家的不同態(tài)度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1900年,陳寶箴在南昌西山墓廬逝世,時任江蘇學政的瞿鴻禨作挽詩一首以寄哀悼:“千艱百折付消沉,成敗論人每鑠金。欲挽滄波紓世難,猶懸白日照臣心。靈均楚澤孤芳郁,朱邑桐鄉(xiāng)舊澤深。凄切暮頤山下路,故交零落鶴鳴陰?!弊髡哒J為不能以成敗與否來評論陳寶箴,他必定會像政績斐然的漢代循吏朱邑那樣被人民惦念。對于落得“永不敘用”的陳氏父子來說,可謂知心之言。由于戰(zhàn)亂,郵遞失誤,詩歌未能寄達。1913年1月14日,陳三立過訪瞿鴻禨,見到十多年前的詩稿,悲郁不已,賦詩答謝:
當年裁句哭先公,一紙關(guān)山誤塞鴻。
隔世傾談杯茗側(cè),始窺從稿劫塵中。
自攄胸臆盟幽仄,猶迸聲情薄昊穹。
余痛舊恩支木榻,迷離剩有鳥呼風。
(《臘日過瞿止庵相國,出示哭先公一律,系昔年郵寄失誤未達者,今始獲莊誦,感賦報謝》)
瞿鴻禨與陳三立的初次交往已經(jīng)無法考辨,但從《郭嵩燾日記》“(光緒十年七月)十四日。晚邀王逸梧、瞿子玖、左長卿、李佐周、陳伯嚴、龍研仙晚酌,亦為逸梧、子玖略致餞行之意”,可以判斷不會晚于光緒十年(1884)七月。
光緒十五(1889)年二月初,郭嵩燾邀友人小酌,瞿、陳都在座,《郭嵩燾日記》有記:“二月初一日丁丑。晚邀瞿子玖、汪晉卿、孔搢階、陳伯嚴、熊叔雅小酌?!睅滋旌螅惾⒏熬┶s考,與王闿運、瞿鴻禨、孔憲教一同乘船離開長沙?!断婢_樓日記》有略為詳細的記載:
(光緒十五年二月)七日。巳初乃發(fā)……夕至高山望,去岳州十五里,城陵卅里,子玖云萬石湖堤也。伯嚴、搢階來談,設(shè)面。
十一日。午發(fā),過岳州,伯嚴登岸去,船行將至鴨闌,復還待之……夜與喬生過伯嚴、搢階船稍坐,復要還舟談。先還,過子玖談,二更孔、陳來,子玖設(shè)面,將三更乃散。
十五日。移行李上江裕輪船,子玖家眷坐大間。余初看上層人雜不可坐,賬房朱生遷余右房,伯嚴、搢階定上層,朱、傅同房。與余隔一房門。此外竟無相識者。
關(guān)于這次旅行,陳三立有詩《乙丑歲二月入京,阻風于洞庭,作示同游王院長闿運、瞿學士鴻禨、孔庶常憲教》。
光緒十七年(1891)五月,瞿鴻禨充任福建鄉(xiāng)試正考官,十月,路經(jīng)湖北。時被張之洞聘為兩湖書院都講的陳三立邀請他與曾廣鈞就宿于湖北按察使官廨,并在書院為詩鐘之戲。瞿氏《使閩日記》載:“(光緒辛卯十月)十二日。午正抵鲇魚套口。伯嚴來船,邀予與重伯同往藩屬。”“十五日。伯嚴招飲兩湖書院樓上,同席鄧保之丈、楊叔喬銳、屠靜珊寄、汪穰卿康年、歐陽節(jié)吾與重伯為詩會?!背肆鬟B詩酒之外,他們還一起參觀了機器工廠,體驗了新式的交通工具,“十八日。與伯嚴、吉來、重伯過江看鐵政局,遍觀機器工廠,乘火輪車約一里許地”。數(shù)日后,會完朋友的瞿鴻禨離開武昌,“二十二日,赴賡甫飲。在鹽道署樓上,樓依燕支山,結(jié)構(gòu)甚佳,賡甫所筑。散后到藩署與右丈、伯嚴別”。1951年,瞿宣穎在《陳六兄寅恪自廣州寄詩見懷,雜述答之》其一中特別提到了這次會面,在自注說到:“前一辛卯,中丞公臬武昌,先公溯江上峽,散原丈要宿臬署?!?/p>
瞿鴻禨僅比陳三立大三歲,卻仕途暢達,一有機會,也不忘提攜陳氏。1898年1月,清廷為“振興士氣”,“廣登進而勵人才”,詔開經(jīng)濟特科。7月,又令三品以上京官及各省督撫、學政舉薦人才。瞿鴻禨共舉十五人,將陳三立列為首位,評語為:“吏部主事陳三立,江西義寧人,學有本原,宅心正大,于中國政治、外洋情勢均能洞徹,識量宏通?!边z憾的是,陳氏因守母喪而未赴。
二十世紀初,傾向新學的瞿鴻禨位極人臣,任軍機大臣兼外務(wù)部尚書,積極參與清末新政。但在1907年“丁未政潮”中他與郵傳部尚書岑春煊聯(lián)合,試圖扳倒奕劻、袁世凱而失敗,被斥逐罷官,開缺回籍。瞿氏回到長沙后,筑樓湘江邊,過著“臥起超覽樓,湘流蕩吟思”的閑居日子。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隨之而起的長沙戰(zhàn)亂打破了他的平靜生活,便攜家躲入寧鄉(xiāng)。11月,與曾紀芬等乘沅江輪同往上海。同時,寓居南京散原精舍的陳三立也為躲避兵亂率全家乘火車前往上海。雙方的生活交集隨之擴大了。
清亡后,大批遺老托庇于青島、天津、上海等地租界,尤以上海的人數(shù)為多,“當國變,上海號外裔所庇地,健兒游士群聚耦語,睥睨指畫,造端流毒倚為淵藪。而四方士大夫雅儒故老,亦往寄命其間,喘息定,類攄其憂悲憤怨,托諸詩歌,或稍緣以為名,市矜寵”(陳三立《清故江蘇候補道龐君墓志銘》)。他們寄身十里洋場,借詩酒以度日。瞿鴻禨起初寓居虹口東百老匯路,后轉(zhuǎn)靜安寺路;陳三立先暫居俞明頤寓所,后亦遷住虹口一帶,兩家距離不遠,利于往來。
自1911年冬到1918年去世,瞿鴻禨一直寓留滬瀆,而從1911年冬到1915年夏,陳三立除了偶到南京、杭州,或往南昌西山掃墓,大部分時間也在上海。羈集一處為二人的頻繁交流提供了可能。1913年1月23日,王闿運從湖南至上海,沈曾植、瞿鴻禨、陳三立、曾廣鈞、樊增祥、陳夔龍等與其連番相聚,如24日在酌雅樓,25日在靜安寺,2月3日則至馬場。2月10日,樊增祥招飲新宅樊園,王闿運、瞿鴻禨、陳三立、吳慶坻等在座。作為回禮,2月12日,陳三立招集以上友人樊園探梅。2月23日,又與李瑞清、易順鼎等一起為王闿運“定餞局”。
隨著超社、逸社的成立,兩人的身影不斷地出現(xiàn)在詩社雅集中。超社(又名超然吟社)成立于1913年3月,樊增祥《超然吟社第一集致同人啟》中說到:
先是,止庵相公致政歸田,筑超覽樓于長沙。今者,公為晉公,客皆劉、白。超然之義,取諸超覽。人生多事則思閑暇,無事又苦岑寥。閉戶著書者,少朋簪之樂,徵逐酒食者,罕風雅之致。惟茲吟社,略仿月泉。友有十人,月凡再舉。晝夜兼卜,賓主盡歡?;蚩v情清談,或觀書畫,或作打鐘之戲,或為擊缽之吟。即席分題,下期納卷。視真率之一蔬一肉,適口有余;若禮經(jīng)之五飲五羹,取足而止。
瞿鴻禨勤勉盡職,憂國為民,是一位識見明銳而多有建樹的人物,而且高峻廉潔,不與腐敗政風茍合。因此,以遺老身份定居上海時,頗得人敬重,自然被推為詩社領(lǐng)袖、主召集人。超社的命名即來自他居停長沙時的“超覽樓”。社里匯集了不少名人俊彥,“超社之人,最多尊宿:相國英絕領(lǐng)袖,為今晉公。乙庵包舉漢唐,義兼經(jīng)子。藝風抗聲于白傅,散原振采于西江?,樼鹦值埽瑧\遺一個;延陵父子,奕葉重光。京兆翰林,標八閩之?。恢胸?、給諫,翹三楚之英。仆雖無似,而豎義常豐,述情必顯,竊附諸公之末,微有一日之長”(樊增祥《三月三日樊園修禊序》)。其中,詩作最多的就是樊增祥、陳三立、沈曾植和瞿鴻禨。
超社雅集由成員們分別做東,不定時聚會,每次都有主題,或紀念古代名人,或為同人餞行,或祝某人壽辰,又或賀傳統(tǒng)佳節(jié),地點主要在樊增祥寓所樊園,沈瑜慶寓所濤園,沈曾植寓所海日樓,周樹模寓所洎園,以及愚園或其他酒樓(如云起樓、小有天酒樓、別有天酒樓、桃源隱酒樓等)。1913年3月29日,超社在樊園舉行第一集,繆荃蓀、左紹佐、吳慶坻、瞿鴻禨、王仁東、陳三立、周樹模、吳士鑒、林開謩等在座。超社聚會持續(xù)了兩年左右,人員基本固定在十數(shù)人。瞿鴻禨、陳三立一同參加的集會有很多:如1913年4月24日,周樹模主持超社第三集;5月3日,應(yīng)方守彝之邀,到小萬柳堂觀書畫;5月13日,陳三立主持超社第四集;5月20日,沈瑜慶主持超社第五集;5月21日,公宴林紹年;7月15日,沈曾植主持超社第七集;9月7日,瞿鴻禨、沈瑜慶等公請楊鐘羲;9月28日,吳慶坻主持超社第九集;10月8日,林開謩主持超社第十集;11月12日,王仁東主持超社十一集;11月17日,瞿鴻禨主持超社十二集;12月9日,繆荃蓀主持超社第十三集。1914年1月9日,樊增祥主持超社第十四集;1月14日,沈曾植招集展看蘇東坡畫像;2月4日,沈瑜慶主持超社第十九集;3月23日,梁鼎芬于悅賓樓宴請超社同人;3月26日,陳三立將歸南昌謁墓,繆荃蓀設(shè)宴餞行;3月29日,陳、瞿與沈曾植等修禊徐園,攝影并分韻賦詩;5月11日,林開謩主持超社第二十三集;6月5日,周樹模招飲;6月7日,沈瑜慶招詩鐘會;6月10日,為樊增祥餞行;6月19日,赴樊增祥詩鐘會;10月12日,陳三立、張彬、沈曾植宴請繆荃蓀;10月27日,惠中旅館雅集。1915年2月6日,沈曾植、沈瑜慶主持超社第二十六集。
1914年下半年,由于周樹模、樊增祥等核心社員出任民國政府官員,超社基本解體。1915年,又由瞿鴻禨牽頭成立逸社,據(jù)繆荃蓀《藝風老人日記》記錄:“瞿中堂(鴻禨)開逸社,馮夢華(煦)、吳止修(慶坻)、沈子培(曾植)、王旭莊(仁東)、陳百年(三立)、陳小石(夔龍)、王病山(乃征)、沈濤園(瑜慶)、朱古微(祖謀)、楊子晴(鐘羲)、林貽書(開謩)、張篁樓(彬)十四人同集。即事為題,不拘體韻?!痹娚缬?月10日在海日樓第一次雅集。1915年夏還居南京后,陳三立無法經(jīng)常參加詩社活動了。但是瞿、陳二人還是多次出現(xiàn)在逸社集會上:3月15日,張彬招集同人于海日樓作詩鐘;3月27日,馮煦主持逸社雅集;4月26日,繆荃蓀主持逸社雅集;9月14日,陳夔龍主持逸社第七集。1916年5月11日,陳夔龍主持逸社雅集,1917年3月8日又集。
瞿、陳二人都有典型的遺民情結(jié),不同的是,瞿鴻禨參與了民國時期的復辟活動,陳三立則是一名相當純粹的文化遺民,自愿閑做詩公,除了數(shù)次推卻溥儀小朝廷的虛位,還拒絕了民國政府提供的職務(wù)。二人的詩歌主題也頗多相似之處,屢屢在詩中或遠追故國,或感念傳統(tǒng),或貶黜當下,表達出對傳統(tǒng)制度、文化斷裂的憂思。在詩學追求上,也都主張取徑蘇軾、黃庭堅,進而上溯韓愈、杜甫。
1918年4月25日,瞿鴻禨逝于上海。陳三立攜子方恪赴滬,與余肇康一同哭喪,“會鞲相公喪,嘆逝海水側(cè)”,并在挽詩中留下了“留我耳中語,嗚呼遂隔世”的嘆惋。1919年11月,瞿鴻禨下葬杭州石筍峰永福寺下,陳三立為其撰寫了墓志銘,中間有這樣一段評價:“及公歸未五稔,武昌變起,萬方瓦解,而國事已不可為矣。識者謂使公猶執(zhí)政如故,即事勢流極,無能驟挽,必不至大難方興,控制失措,接引巨憝,自速傾覆。嗚呼,天實為之,此公所飲恨灑泣,垂死而不忍回顧者也?!闭J為如果瞿鴻禨不被貶黜,或許能幫助日落西山的晚清王朝完成改革,扭轉(zhuǎn)局面。無獨有偶,康有為也有類似的看法,“十年黃閣事艱關(guān),去佞之難過拔山。若使劾袁功得就,豈看龍劫血斑斑”。
1921年秋,陳三立到杭州會葬俞明震,特意前去拜謁、憑吊瞿墓,并賦詩:“靈境斜趨細雨中,山形墓道峙穹嶐。碑前郭帶魚龍水,木末鐘飄鷹隼風。亂豎披狂乃累歲,吟朋散落益思公。孤彈衰涕寒云里,魈魅如窺萬竹叢?!笔雷?nèi)肇?,故舊零落,怎不讓人涕淚交零吶!
1948年夏,陳三立靈柩南移杭州,落葬牌坊山。自此,兩位心靈相通的友人分葬于西湖北山與南山,同眠在風景秀麗的西子湖畔。
瞿、陳后輩的緣分也不淺。陳寶箴任職河南河北道時,請了一位河南開封的孫姓婦人照顧陳師曾,后來,這位婦人隨瞿鴻禨之妻進入瞿家,一直服務(wù)到七十多歲才離開。
兩家第三代的交往主要出現(xiàn)在陳寅恪與瞿宣穎之間。瞿宣穎(1894—1973),字兌之,號蛻園、銖庵。早年任職北洋政府,后任教于南開、燕京等大學。1949年后,為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特約編輯。諳習掌故,擅長駢體。著有《駢文概論》、《漢代風俗制度史》等,編有《中國社會史料叢鈔》、《李白集校注》等。
瞿宣穎在遙懷先輩時,稱贊陳寶箴“中丞新政滿三湘”,又為他“至計匡時召謗傷”而不平。他對為自己岳父,前任安徽、浙江巡撫聶緝椝撰寫了神道碑的陳三立也極為欽敬。1937年9月14日,陳三立逝世,因日軍侵華,戰(zhàn)火頻仍,靈柩暫厝于北平長椿寺,瞿宣穎前往送殯,傷而賦作《哭散原丈》詩五首,其四云:“觵觵中丞公,我祖昔同舉。穆穆紀群交,聲磬葉二父。往往宦轍同,湘州適所部。浩浩龍漢動,煦濡快一聚。哀哀丘吾泣,暮春歲維午。公來執(zhí)生芻,老淚滴清醑。俯對藐諸孤,懇欵屢詔語。今來瞻素旐,此景宛再睹。父執(zhí)行已盡,鮮民痛徒茹?!憋柡钋榈財懥藘杉易增脑亍㈥悓汅鹨詠淼耐镀跖c深交。
1951年春,瞿宣穎畫藤花圖一幅寄予陳寅恪,中有題跋:“辛卯春暮,久雨新晴。見藤花盛放,因憶師曾大兄夙工寫此,懸擬一二,賦數(shù)韻紀之,以寄寅恪六兄。兌之作于上海?!标悗熢墙姰嬅遥せɑ?,有摹藤花之作,還填過“一家紫藤花,組織滿園春色”這樣的題畫詞。同年,陳寅恪贈作《寄瞿兌之》:“獨樂園花入夢秋,詩筒驚喜見公休。兒郎涑水空文藻,家國沅湘總淚流。此日人天無上策,舊京宮苑有邊愁。論交三世今余幾,一別滄桑共白頭?!彼麑Ⅵ镍櫠S比作宋代名相司馬光,將瞿宣穎比作司馬康,寓意瞿家政、學兩盛。不久,瞿宣穎作答《陳六兄寅恪自廣州寄詩見懷,雜述答之》,共計七絕十三首,內(nèi)容相當豐富,或記錄兩家先人的宴飲交游,或贊賞陳寶箴的改革實績以及嘆息因此招致的謗傷,或記錄陳三立的逝世,或稱揚陳寅恪的著作,等等。
陳寅恪與瞿家之緣可以追溯到1917年,這年秋天,陳氏任職湖南交涉使署,寄寓在長沙壽星街的雅禮學會,此處正是瞿鴻禨的舊居。此外,陳寅恪在1965年至1966年間寫的《寒柳堂記夢(未定稿)》提到了瞿氏:“自光緒迄清之亡,京官以瞿鴻禨、張之洞等,外官以陶模、岑春煊等為清流。京官以慶親王奕劻、袁世凱、徐世昌等,外官以周馥、楊士驤等為濁流?!鼻辶饔梢慌毖愿抑G、勇于任事的士大夫組成,他們不僻權(quán)貴,抨擊朝政、指摘時弊,雖然有時不免過激,卻形成了影響朝野的輿論正氣。陳寶箴、陳三立就與清流人物保持著親密的關(guān)系。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蟄伏嶺南的陳寅恪也飽受政治運動的沖擊,但是洞悉歷史運變的他顯示出與眾不同的認知。1964年6月,陳寅恪作《贈瞿兌之》七絕四首:“三世交親并幸存,海天愁思各銷魂。開元全盛誰還憶,便憶貞元滿淚痕?!薄霸俣刃事犝r,哲宗拱默費維持。金鑾密記家藏在,腸斷難勝帶下醫(yī)?!薄皷|市朝衣血褪殷,昭陵欲哭已無山。膺滂孫子慚才識,痛史當年待補刪。”“淅米矛頭春復秋,儻容垂死得優(yōu)游。笑他名士為何物,猶自矜夸第幾流?!边@組詩除了對瞿、陳先輩的事業(yè)、功績有著濃濃的懷舊情緒,也表達了他對現(xiàn)狀的不滿、譏嘲以及憂慮。或許從同為世家子弟的瞿宣穎身上可以獲得共鳴吧。
晚清民國時期涌現(xiàn)了一些知名的家族,如湖南湘鄉(xiāng)曾氏,安徽合肥李氏,河北南皮張氏,江西義寧陳氏,湖南善化瞿氏,湖南漢壽易氏,河北豐潤張氏,浙江山陰俞氏,福建長樂梁氏,等等。他們之間或者相互攻訐,或者同聲共氣,或者離心離德,或者彼此幫扶,在參與、見證多災(zāi)多難的近現(xiàn)代歷史中留下了不少韻事,引發(fā)了諸多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