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敗于英,再敗于法,三敗于至今我們口頭也許包括心理上都很不屑的蕞爾島國“小日本”,雖然朝代有更替但文化基本上未遭遇挑戰(zhàn)的中華帝國,到了晚清末造,無論朝野、官民、紳商、中外,都明白,該變了。目標(biāo)一致,道理兩歧,改良的道路不順,立憲的操作失衡,滿清成功地將自己送上革命的不歸路,孤兒寡婦入關(guān),孤兒寡婦辭廟,走個輪回,陪葬的,是無數(shù)生民的血淚和中國的機(jī)遇。這段可嗔可嘆、可歌可泣、可悲可哀、可憐可惜的歷史,分析、研究、審視、考察的文獻(xiàn)汗牛充棟,但對于在“歷史的三峽”中左沖右突茫然無歸的中國來說,永不嫌多。
《紙上的火焰》選擇的角度,是媒體,如同副標(biāo)題所揭示的,“1815-1915年的報界和國運(yùn)”,是尋摸晚清歷史的另一只眼。中國五千年文明,一部二十四史浩如煙海,如魯迅先生所言,差不多是“帝王將相的家傳”,其“英雄史觀”固然有其必然,但無論記錄、閱讀、研究,差不多都為“資治”服務(wù)、為“興替”借鑒,限于士大夫一小群,帝國“沉默的大多數(shù)”無與焉。不再單純經(jīng)由戲曲、唱本、鼓詞、小說的曲折,而能差不多同步窺視帝國的言動,與時代的節(jié)拍共振,非得那一百年中,跌跌撞撞、曲曲折折長出來大眾媒體不可。
這只眼,看到捏造,看到抹黑,看到歪曲,看到矛盾,看到簡陋,看到深刻,看到猶疑,看到堅決,看到卑鄙,看到俠義,看到光怪陸離,看到壯懷激烈。這只看到一百年來媒體輪廓的眼,因為特別注視諸多細(xì)節(jié),而使標(biāo)簽化的人物和事件豐滿起來。
譬如,1896年5月,他出使俄國時,很以俄國總理大臣將踩踏致死數(shù)千人的不幸經(jīng)過全盤稟報新沙皇、敗壞皇上胃口的舉動為不然:“您說,我干嘛要告訴皇上說我們那里死了人,使他苦惱呢?要是我擔(dān)任你們皇上的官員,當(dāng)然我要把一切都瞞著他,何必使可憐的皇帝苦惱?”以分君上之憂為根本,瞞和騙天經(jīng)地義,忠心可表。3個月后,他訪問美國,對美國記者陳述他的新聞觀:“清國辦有報紙,但遺憾的是清國的編輯們不愛將真相告訴讀者,他們不像你們的報紙講真話,只講真話。清國的編輯們在講真話的時候十分吝嗇,他們只講部分的真實,而且他們也沒有你們報紙這么大的發(fā)行量。一份偉大的報紙必是文明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而我們的報紙還承擔(dān)不起這份責(zé)任。”
判若兩人是不?作者分析了這看來幾乎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在有求于人的俄帝國,深明帝國“在予一人”的架構(gòu),熱心老吏套近乎,以贏得談判的有利地位。而在聯(lián)邦共和的美國,沒有利益糾葛,就該放膽自己的知識體系和思想深度了。他是至今未徹底洗刷“漢奸賣國賊”罵名的李鴻章。對于新聞,李鴻章是否“有兩張面孔,既矛盾又和諧,顯示了一個政治家理想和現(xiàn)實的分裂,顯示了他的生不逢時”的作者結(jié)論,我們也許不同意,一部《李鴻章全集》字?jǐn)?shù)堪比二十四史,與媒體相關(guān)的材料也比比皆是,作者選取李鴻章新聞觀上的兩幅面孔,相當(dāng)精辟地抓住了一個成熟政治家杰出的表演才能,應(yīng)該沒有疑義。
經(jīng)由對倫敦清領(lǐng)館策劃的一場綁架,媒體讓“綠毛海盜式”造反“窩囊的失敗者翻轉(zhuǎn)為一個超級英雄”,制造了清政府無法消化的革命先行者。你想媒體干凈得像蒸餾水?借助“二次革命”,順手滅掉謠言、雜音不少的報紙?!肮锍髨鬄?zāi)”之后,“太子”就專門制造一張擁護(hù)帝制的《順天時報》給你看,“鉗制輿論、控制信息的結(jié)果就是人民得不到真相,統(tǒng)治者同樣無法獲得,企圖以假新聞得到好處,自己也會被假新聞絆倒?!薄耙皇烙⒚钡脑绖P怕是死也瞑目不了,不然何以會遺言:“他害了我”呢?
以接近段子寫作的方式,《紙上的火焰》痛快淋漓的閱讀快感,沖淡了它的學(xué)術(shù)味道。不過,幾近囊括的重要媒體、重要作者、重要事件,給普通讀者埋伏了諸多伏線,可以循著隨便哪條線頭,深入到晚清的歷史漩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