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圣福
1976年秋天,我們家那只養(yǎng)到半大的豬,耐不住圈養(yǎng)的寂寞,一天,覷準機會,拱開沒有栓牢的圈門,溜到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去大快朵頤,很不幸地遭遇了瘸子天福的兒子。瘸子天福專職看護莊稼,那天不知他病了還是什么的,由他兒子“代父從軍”,他兒子是個有名的二愣子,還是個“飛毛腿”,那只笨豬不知死活地跟他賽跑,惹惱了他,結(jié)果挨了他幾紅纓槍,死了。這樣,我們家賴以過年的種種打算就都泡了湯啦。
那時,每年出一頭豬和冬季做販賣海蠣生意,是我們家的兩大經(jīng)濟支柱,隨著那只豬的不幸夭折,我們家的經(jīng)濟壓力就一股腦兒斜壓向做販賣海蠣生意那根柱子上,要不是我們?nèi)夷信仙冽R上陣,盡力撐持,那我們家的經(jīng)濟怕要“天柱折”而“天傾西北”,那么,那年過年,我們恐怕就得喝西北風(fēng)啦。
我們村地處海邊,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次聲勢浩大的圍海造田大舉動前,村民們經(jīng)營海蠣養(yǎng)殖。那時的海蠣養(yǎng)殖很簡單,不過是把條石植于灘涂上,潮漲潮落,海蠣就附在條石上生長。那片海域被圍后,海蠣養(yǎng)殖不能再進行,但經(jīng)營海蠣的手段、什物都還在呀,村民們便都駕輕就熟地做起海蠣販賣生意。
海蠣來自我們村東面的一座島嶼。那島嶼不小,當時的行政級別是公社。那島嶼與我們村相望的一面不怎么出產(chǎn)海蠣,挺奇怪的。起初,村民們都是坐渡船過那島嶼,再徒步翻山越嶺到島嶼的那一邊的最南端一些偏僻的村莊去,那兒的海蠣較便宜。后來,我們村東北方向筑了條跟那島嶼連接的海堤,村民們便通過那條海堤而去,來回行程七八十里,也是徒步,買了海蠣后都是挑著回來,雖然筑了海堤也通了公交車,但大家畢竟做的是小本生意,利潤沒幾個子兒,不愿讓公交車分一杯羹去。
販賣海蠣生意,有的人家做帶殼的,有的人家做不帶殼的。做不帶殼的會多掙些,其實多掙的也就是自家人剖海蠣的工錢。1976年以前,我們家做的都是不帶殼的海蠣生意;1976年冬天我們家也做起帶殼的海蠣生意。那生意臟,累,都是那條夭折的豬給招的。
那時買回海蠣的活由三姐出馬,因為那年秋天二姐也出嫁了,又因為三姐跟二姐一樣都沒上過一天學(xué),算術(shù)最頭疼,而母親那時總病怏怏的,所以她自愿攬下那粗活。那年她十六歲,每次能挑回七八十斤,甚至更多,真不簡單。
母親那時“專職”剖海蠣,父親賣完海蠣回家,也參與。
父親賣海蠣時總愛說“講價不講秤”,由于秤頭足,回頭客多,大多日頭不到中天就回家。當然,海蠣賣得快,跟海蠣賣相好也有關(guān)系。
我們村里人經(jīng)營海蠣生意很有一套,不是把剖好的海蠣直接泡在水里出售,而是把剖好的海蠣,先瀝干了水,再勻在密籮里,夜?jié)u深了才浸入注水的木桶或水缸里,用手輕輕抖散抱成團的海蠣,細心地揀干凈碎殼,挑出大朵的海蠣均勻地鋪在面上。第二天,連密籮從桶或缸里提出,水自然流干后,海蠣顯得鮮鮮麗麗。那時,在集市常聽我們村里賣海蠣的人跟客人討價還價時說:“瞧仔細了,我的海蠣像猛糕(我們這兒的一種因發(fā)酵得厲害而又膨松的小吃)!”那絕不是“王婆賣瓜”,他們說得極有底氣,極自豪。
剖海蠣的活絕不輕松,且不說手指叫咸腥的水給泡得死白死白、皺皺巴巴的,也不說手指常叫海蠣殼給劃破而鮮血淋漓,單是長時間坐著就很讓人吃不消。母親那時年近五十,每每起身的時候,總佝僂著腰,手在腰眼好一陣子敲后,才能把腰伸直。
兩個弟弟當時都還小,在村小學(xué)讀書,一放學(xué)也幫著剖些。多數(shù)時候,他們是一放學(xué),就幫著做飯,喂雞喂鴨喂豬,到野地里牽回拴在那兒的羊。他們倆分工得挺好,配合得挺默契。
我那時在讀初中,由于學(xué)校離家遠,午飯在學(xué)校吃,傍晚放學(xué)回家,見母親辛勞,也主動幫著剖海蠣。母親見我毛手毛腳的,手指總被海蠣和扁而薄且鋒利的剖海蠣的刀劃傷、扎傷而不要我剖。不過,周末我卻不愿袖手旁觀,曾有幾次主動請纓跟三姐去買海蠣,三姐挑帶殼的,我挑不帶殼的。
買帶殼和不帶殼的海蠣都有中間人,俗稱“牙人”,他們領(lǐng)著我們到各家各戶去收。各家各戶把剖好的海蠣都養(yǎng)在水里,我們前去收的時候,照規(guī)矩要瀝干水,他們不會攔住你。但怎樣才能把水瀝得最干,卻是需要經(jīng)驗的。記得第一次,我挑回三十四斤不帶殼的海蠣,由于瀝水的經(jīng)驗不足,脫水得厲害,結(jié)果只掙了五角錢,被三姐和兩個弟弟笑個半死。
做那海蠣生意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當時大隊部冠之以“投機倒把”,每到冬季,總派干部到村里召集社員開會,三令五申地加以禁止,卻總禁而不止。于是,他們便采取路口設(shè)伏行動,也不管用,村民以繞遠道對付。一次,我們家的海蠣量比平常多,我便幫父親挑了兩小密籮海蠣參與繞道行動,我覺得那次“繞道”,起碼多走了十里路。也正是那一天,大隊部改變策略,組織民兵突擊集市。那一天,多虧我在場,我眼尖,首先發(fā)現(xiàn)情況,幫助父親逃避,讓我們家的海蠣躲過一劫。而同村的阿朱嫂就沒那么幸運,她正打點全副精神跟一個客人討價還價間,一個民兵,像從天而落的神兵一樣,提著她的海蠣就跑。阿朱嫂回過神來,舉著扁擔(dān),像一個厲鬼嚎叫著追擊,那個“神兵”一慌張,就把海蠣連同密籮甩向市場邊上的一口臭水塘里。阿朱嫂哭天喊地,跟他玩命,高舉扁擔(dān)照著那“神兵”猛砸,把他給砸得頭破血流。她那架勢相當懾人,很有幾分“玉猴奮起千鈞棒”的氣勢。
從那天起,我因為要給父親當護兵,上午總曠課,課曠多了便不好意思,后來干脆就輟學(xué)。輟學(xué),當時算平常事,班主任并沒有到我鄉(xiāng)下的家做家訪動員我回校。父親因為我的不可或缺,也就由著我,我也就專心做父親的護兵。
由于大隊部組織的那次突擊集市打擊我們村的投機倒把活動,村里許多人家便有所收斂,這樣集市上我們村的被稱為“密籮蠣”的量就見少了,價錢便看漲,利潤就可觀多了。父親很高興,順利賣完海蠣后,常常帶我這個有功的護兵去吃碗餛燉(我們這叫“扁食”)以示犒勞,有時還另外賞我?guī)追至慊ㄥX呢,我把它們都攢起來。
年近了,天氣很冷,母親抖抖索索地剖海蠣,因為冷,她胡亂穿衣,頭上還總扎著一塊花色模糊的舊頭巾,冷風(fēng)襲來,牙齒就咯咯打戰(zhàn),讓她看上去像一只抱窩的母雞。我和父親和三姐風(fēng)里來雨里去,但我們心里有希望,臉上有笑容。兩個弟弟,那些家務(wù)活他們都做熟練了,配合得更默契。那時煮飯都燒柴火,柴火燃燒的時候有時會發(fā)出噼啪噼啪像放鞭炮的聲音,母親便會說是火笑了,預(yù)示家里有喜事,所以他們燒火做飯的時候,就特別渴望火笑的聲音。第二天,如果父親給他們買回新鞋子什么的,他們便歡呼雀躍,以為火笑的吉兆應(yīng)驗了。他們一高興,進進出出便學(xué)雞鳴學(xué)狗叫學(xué)鴨走路什么的,還瞎唱,特別是小弟,常唱樣板戲歌曲,比如學(xué)《紅燈記》里李奶奶唱:你的爹爹像松柏。他不理解歌詞的意思,半方言半普通話地瞎哼成:你的爹爹反動派。我現(xiàn)在見著討人嫌的人做令人厭惡的事時常學(xué)著小弟當初那樣,把人家哼成“反動派”,哼完后眼前常會浮起小弟當初哼歌時歪著嘴梗著脖子的令人噴飯的樣子,就常情不自禁地狂笑。
其實父親是早計劃早安排好了,臨近年關(guān),今天給這個買雙新鞋,明天給那個扯回一塊布。家里每個人過年穿的新衣的布都買齊了,便暫停兩三天帶殼的海蠣生意,改回做不帶殼的,母親騰出手,從叔公家借來那部印尼帶回的手搖縫紉機給我們縫制過年的新衣服。母親不識字,但手巧,當時一些潮流的服裝樣式她一看就會。母親給我們量尺寸和讓我們試穿新衣的時候,我們都特別開心,那種開心是帶點羞的,實在難于言表。
那兩三天,嫁到附近村莊的大姐、二姐相約著回家來,她們幫著做年前大掃除,我們這兒稱為“筅堂”。她們照傳統(tǒng),用新竹葉做成的接上長竹竿的專用掃帚,把屋頂上、角落里、墻壁上的蜘蛛網(wǎng)和灰塵掃去;把門窗擦得干凈明亮;把床板、桌椅、箱櫥都騰到池塘邊去刷洗,放在太陽下曬。她們還合作拆洗被褥,晾在房前屋后,又編鋪床的草墊。她們的努力,讓雜亂無序的家顯得干凈整潔,充滿冬日陽光的味道,喜得小弟晚上在床上蹦跳、打滾。
大姐、二姐手腳真是麻利,臘月廿五前就幫著把每個大年必做的紅色米粿(一種糯米粉皮包上糯米飯餡或豇豆餡,再印龜或菊花模的甜點)給蒸好,又和三姐一起去買回足夠大年那幾天經(jīng)營的帶殼海蠣,然后順手剖些帶回去過年。
父親按計劃買回各種過年物品,父親買回那些東西總是一樣一樣遞給母親,母親也總是笑瞇瞇一樣一樣地接。父親說香菇,母親也跟著說香菇;父親說扁肉皮,母親也跟著說扁肉皮……那些日子家里便特別喜慶,特別溫馨。
小村開始有鞭炮聲,那是村里的孩子把鞭炮給拆了,一顆一顆地放以取樂;男人們扎堆說笑,在屋檐墻角;井欄那兒,婦女們洗洗涮涮,交流蒸年糕經(jīng)驗或說些家長里短的歡聲笑語,被井壁給擴大了似的在小村上空回蕩。
一切準備就緒,各家各戶的煙囪,便起勁地冒煙,人們開始準備年夜飯了。
我們家的年夜飯,一向都是母親燒火,父親掌勺。灶膛是新通的,燒的又是平常舍不得燒的松枝以及樹根樹頭,火特別旺,特別喧騰。因為溫暖,因為高興,母親平常鍋巴似的臉便神奇地?zé)ǔ蓜偝龌\屜的紅色米粿,泛著喜氣。父親廚藝好,平常村里人家的紅白喜事,都邀他操辦酒席。年三十晚上,他更大顯身手,每種菜式他都煮雙份,一份留到正月吃。弟弟他們在外面瞎玩,肚子餓了敢隨便用手抓已上桌的菜吃,因為他們都知道不會遭罵,過年的那幾天,父親母親都會忌口的,他們不但不會罵,還會笑瞇瞇地說,傻孩子,要吃就隨便吃,過大年還怕你們吃?
在他們準備年夜飯的時候,我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父親便笑瞇瞇的,顯出很欣賞的神情,雖然我的毛筆字寫得并不好看。他的欣賞是有原因的,他也目不識丁,總稱自己是盲牛。記得有一年他把買回來的貼在我們老屋窗戶上的春聯(lián)貼倒了,我那時雖然已上學(xué),但識字不多,只覺得那字怪怪的,不敢說,直到人家來拜年才說破,父親臊得臉紅紅的,像關(guān)公……
吃年夜飯的時候,滿桌子都是菜,弟弟說干嘛煮這么多,都吃不完。母親說,辛苦做,歡喜吃,越吃越有。敢情他們就是沖這句話而把錢差不多盡數(shù)買吃的,那年年夜飯后分壓歲錢,父親的錢包里極寒酸,我得兩角,兩個弟弟各一角,三姐只得個兩分。三姐嘀咕說兩分就是兩角,她的最高祈望也就是兩角。她沒有嫉妒我得兩角,因為她是姐姐,因為她是女的。女孩子不讀書,女孩子穿破衣,吃差點,做多點,村里的女孩都那樣,她們好像也沒感覺那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作怪??晌覅s為自己得兩角而不舒服,便悄悄地把平常積攢的零花錢往她口袋里塞了兩角,往兩個弟弟的口袋里也各塞了一角,當他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都嘻嘻地沖我心照不宣地笑,如今想起他們當初那從心底發(fā)出的笑,我的眼睛常會因淚水而模糊。
那天晚上守歲,母親教我們唱民謠,最記得有一首是:正月正頭放炮仗(鞭炮),走家串戶拜年歡。初二禁忌走人家,親朋戚友拜靈堂。初三新娘偕郎回,初四家神接回門。初九到十五上元節(jié),舞龍耍獅鬧昂昂。
父親或許感到又熬過一年而快樂,竟高興地給我們講故事,講了個民間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說,祝英臺出嫁那天,要求轎子要打山伯的墓前經(jīng)過,得允許她拜祭山伯。她哭得傷心,哭得天昏地暗,末了,就求告天地說,有神有鬼墓門開。剛一求告完,就電閃雷鳴,風(fēng)雨大作,那當兒山伯的墓門就真的開了,她就一頭撞進墓門。馬文才一見,也撞進墓門去拉英臺,墓突然塌了,他們就被活埋了。他們?nèi)サ疥庨g,閻王覺得他倆和山伯都不該死,都陽壽未盡,就判他們借尸還魂,重返人間過日子,還允許梁山伯和馬文才在包括英臺在內(nèi)的十八個美女中各挑一個女子為妻。馬文才爭著先挑,他見那些女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加上心里還氣著山伯,就不給山伯留一個,就說十八個美女他全要。閻王見馬文才貪色貪心就判說:馬文才真騷哥,撥去凡間做豬哥(種豬)……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加上小弟說我們以后不養(yǎng)菜豬,就養(yǎng)豬哥,更讓我們笑痛了肚子。那以后我一見著種豬,就想到那是馬文才變的,呵呵……
父親那晚因為高興,多喝了點地瓜燒,困,還因為初一早上他要趕早市賣海蠣,趕在初一十二點前賣完海蠣以遵守民間初一至初二禁做事習(xí)俗而不守歲就睡了。半夜,迎新年的鞭炮聲把他給吵醒了,他索性就坐起來,卷紙煙抽,做沉思狀,沖我說:阿福,開春后,你還是回校讀書。
我聽了,也就無可無不可的。
不過,新年開學(xué)的時候,我還是背上書包,繼續(xù)當學(xué)生。